第三十四章 戲

“殤夜,你父皇出來祭奠你母親的那天,帶他來棲心驛吧!”我對殤夜說。

“為什麽?”殤夜皺起眉頭。

“我要他留一幅墨寶,好給我招徠生意啊!”我沒心沒肝地笑著,卻招來殤夜一對白眼。

“你做商人還挺敬業的嘛!”殤夜笑了,黑色的眼睛燦若星辰。

日子在指間流逝。那一天終於來臨。

沒了我們這群不速之客,君竹苑中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棲心驛今天關門歇業。我要把舞台獻給這個國家的帝王。

我在棲心驛中安靜地等待,想象著那個身為九五之尊的男子在做什麽。或許他會站在墳頭吹起他們定情的曲子,或許他會攜一壺清酒向那座墳頭訴說自己的想念,又或許他什麽都不幹,隻是呆呆地站著。我總覺得戚竹晨對於他來說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存在,但這想法或許隻是我的一廂情願,畢竟他是一個帝王啊!

街道上響起達達的馬蹄聲,福伯探出身去,然後激動地回身對我們叫喚:“來了,來了……”

於是所有人各就各位,我對著幕後的林步微微微點頭。於是當門被推開的那一刻,悠揚的琴聲漫遍全場。我其實不想麻煩林步微的,可是那麽短的時間內,我真的找不出琴藝能和林步微媲美的高手了。而且皇上的私事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還好我一說,林步微便答應了。

妖兒得得瑟瑟地上場,不過不多時她就進入的角色。記得當時我給她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小丫頭哭得稀裏嘩啦的,止都止不住。聽說我要她演繹這個角色,她眼睛亮得跟鑽石有得拚。

我看著走進門的男子,一身黃色底紋的織錦衣,上麵繡著同色的繁複花紋,男子一進門,第一個表情--皺眉,看來殤夜喜歡皺眉的源頭在這裏呢!男子額上已經有了淺淺的皺紋,雖然算起來他才三十多歲,但是兩鬢也有了白發。這個年齡的男子有著無與倫比的成熟魅力,更何況一個事業相當有成的男子呢?男子有著一雙犀利的眼睛,感覺所有的東西在他麵前都會無所遁形,到底是帝王,不能辨別是非黑白,便意味著終結。說起來,殤夜的眼睛很像他的父皇呢!一張堅毅的臉呈現健康的古銅色,即使他站在那裏不動,也不是一般的器宇不凡,霸氣貴氣真的是與生俱來的,後天的學習教不到這種程度。相比而言,殤夜就顯得比較秀氣,也許長得像媽媽。

殤夜四處尋找著什麽,對於現在的情況,他也是莫名其妙。我站在紗製的幕布後向他招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後,又指指已經擺好在舞台前的桌椅。

於是我聽到殤夜對自己的父皇說道:“父皇,這邊坐。”

男子看了看自己的兒子,沒有多說什麽,便在中間最豪華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了,一把折扇展開在胸前,不緊不慢地搖著。殤夜也在他身邊坐下。有人奉上我們特有的茶。

一切就緒,一個感人的愛情故事就此展開。

琴聲平緩流瀉,就像冰雪融化匯成一條小小的水流。單純的少女用自己的琴聲為家人換取繼續生活的權力。一個錦衣男子駐足窗邊,凝神靜聽,曲終人散。然而第二天,男子的身影出現在那件充滿鶯鶯燕燕的屋子,卻為了那一曲出淤泥而不染的琴曲,彈奏者的臉上覆著白紗,他看不真切。周而複始,男子每天都會在相同的位子看著少女,相同的曲,他已經聽了無數遍,早已爛熟於胸。男子終於邀請了少女。旋繞整場的琴聲開始激昂,小小的水流匯聚在一起形成一條小溪,溪水撞在溪中的磐石激起水花無數。

男子的心裏竟然是初見心上人時的激動和緊張。琴簫聲一齊響起,纏綿交纏的兩種樂器聲難分難舍,和諧得猶如一體,像柔軟的藤蘿將自己的身軀一圈圈繞上參天大樹,即使海枯石爛,外力也無法分開這份生死糾纏。曲止,男子拿著簫從樹林中款款走出,風吹落了蒙在少女臉上的麵紗--傾國傾城的美,輕易俘獲男子的心。

琴聲轉為回旋,帶著相知後的甜美,平淡中孕育著無人能解的幸福。日子周而複始,不變的是他們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日出日落間,他們的感情更堅。幸福似乎觸手可及,他們堅信他們可以一直幸福下去。然而某一天,男子忽然離開,少女的心惶惶。琴聲如平地驚雷驚起了沉浸在甜蜜假象中的眾人。

少女每日在銅鏡前精心裝扮自己,簪上他送給自己的紫玉簪,然後坐在窗前輕輕撫摸著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想念過去的日子。她行在街上,會因為一個相似的背影而雀躍,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琴聲沉入低穀,寬闊的河流全部流入了地下,沒有人看到裏麵的波濤洶湧。

少女沒有等來心中的那個人,卻等來了男子的妻子。謊言編織的幸福最終還是被拆穿。少女不曾埋怨男子,因為她知道這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謊言成立的條件便是她的自欺欺人還有男子的沉默。少女最終帶上自己的琴,離開了他送給她的屋子。

琴聲一直在若有若無間徘徊,像是少女欲說還休的心事。少女重操舊業,然而琴聲失去了從前的輕靈,因為多了對他的思念。天使失去了她的翅膀落入凡間,隻是因為她的心裏有了愛。少女一直流浪,不知不覺間走進了命運中注定的那座城,她知道自己的心上人也在這座城中,於是她停下了漂泊的腳步,她想有個歸宿。

生活越來越清苦,當她再也無法最基本的日常生活時,她在當鋪前拔下了從來沒有離身的紫玉簪,切斷了他和她唯一的聯係。風揚起她漆黑的發。琴聲絮絮,想在悲泣。

當男子尋著紫玉簪找到少女時,少女卻來不及說一句或是想念或是埋怨的話,她隻能看著自己用生命換來的男孩,又看著自己用生命來愛的男子,用飽含了千言萬語的眼神聯係這兩個窮盡她一生心力的男子。然而她的視線卻斷在了虛空中,她再也看不見這個讓她留戀的世界,眼角淒清的淚滑落。琴聲驀然升高,像是激流終於衝出地下,奔騰上升,又從萬丈懸崖上摔下,支離破碎。

來不及享受重逢的喜悅,便要麵對生離死別的苦楚,男子抱著他都不曾知曉存在的生命,仰天長笑,卻被喉間的嗚咽堵塞。琴聲終歸於平靜,瀑布下的深潭容納了一切狂風巨浪。悲傷過後,世間又多了一座寂寂的紅塚,呆在天地間,獨自看著春去秋來的悲傷。

琴聲終趨於無。台下一片寂靜。皇帝的扇子不知何時已經停在了胸前,他呆呆地望著舞台,可是眼神飄忽,也許已經穿越過時間,回到那段淒美的記憶中。殤夜努力地吸著自己的鼻子,黑色的眼睛浸滿淚水。其他人已經離開,把這個場地留給了這對父子。我待在幕後,等待事態繼續發展。

很長時間以後,男人回身對殤夜說:“夜兒,你想對父親說的,我都知道了。你放心,晨兒,我今生都不會遺忘。”他從懷裏取出那支紫玉簪,交到殤夜手中,然後把殤夜的手握了起來。

“叫老板出來吧!”

殤夜沒說話,他隻是看著幕布方向,他知道,我在那裏。於是我垂首,走到皇帝麵前,俯身下跪:“皇帝陛下金安!”

“起來回話。”此時的他已經恢複了帝王的霸氣,之前的溫情似乎隻是水中花,鏡中月,轉瞬即逝。

“這出戲,是你寫的?”他的聲音從高處落下。

“是。”

“很不錯,朕從來沒有看過這種形式的戲。”似乎有點笑意。

“謝皇帝陛下讚賞。”

“叫什麽名字?”

“齊望舒。”

“抬起頭讓朕看看。”

我緩緩抬起頭,看到皇帝正喝著茶,下垂的眼睛卻忽然直射向我,我的心一驚,真是獵鷹一樣的眼睛啊!之前離得遠,還沒有感受到這樣駭人的壓迫力。在這樣眼光的注視下,我覺得自己像被拋在沒有任何遮攔的陽光之中,被這樣犀利的眼神解剖,沒有一點隱私。可是我沒有避開自己的眼睛,不知是發呆還是害怕,我忘記了將自己的眼神挪開,當我反應過來時,我忽然記起,直視皇帝,似乎是大不敬之罪啊!後背沁出一層密密的冷汗。不過皇帝好像沒有怪罪。

“明明是女子,為什麽著男裝呢?”

“啊?”話題轉得太快,我來不及反應。“喔,這是剛剛台上穿的衣服,還來不及換呢!”

“你演得很好啊,很好!”皇帝話鋒一轉,“但是我不希望再有其他人看見。”

“是。”我恭敬地俯首。

“今天就這樣吧!你幫了六皇子,想要什麽賞賜?”

“小女不敢居功,隻是希望能夠瞻仰陛下的真跡。”

“是想朕賜字嗎?”

“是。”

“好,那便文房四寶伺候。”

早已準備好的福伯帶領下人呈上文房四寶,皇帝大筆一揮,兩個大字就躍然於紙上。然後他又從袖子裏取出一印章,沾了印泥印在大字邊上。一群人又帶著墨寶撤下。

“殤夜,既然沒事了,就隨朕回宮吧!”

“是。”殤夜恭敬地回答。

“皇上,我還有一個請求。”

“什麽?”皇帝的眉頭又開始皺起來了,估計他覺得我是那種得寸進尺的小人。

“今天可是六皇子的生日啊,我想請六皇子吃碗長生麵。”

妖兒端上熱氣騰騰的麵條,上麵放了一個荷包蛋。

殤夜接過麵條,呆呆地看著我,氤氳的霧氣纏上他的臉,但是我還是看到他漆黑的眼睛裏積著的淚水,滾啊滾 ,就是沒有落下。我對他微微一笑。

這個可憐的孩子,也許活那麽大,他的父親就記得祭奠自己的愛人,卻忘了同一天,也是自己兒子的生日啊!

皇帝也呆在一邊,想在思考什麽,卻隻是看著自己的兒子大口大口吃著那碗麵條,因為沒細嚼,殤夜嗆到了,大聲咳嗽。皇帝愛憐地拍著自己兒子的背,這時候的他,才溫情得像個父親。

“殤夜,父皇對不起你,今天回去,就給你過生日。可能來不及好好操辦了,但是相信父皇,從今以後你的每一個生日,父皇都會好好給你慶祝!”

“謝父皇!”

吃完麵條的殤夜隨著皇帝離開。走出幾步路,皇帝忽然停下腳步。

“齊望舒是嗎?朕今天領悟到很多,你很用心啊!”

對於這句表意不清的話,我心惴惴。

殤夜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複雜。我對著他笑笑,這個孩子需要愛啊!看著兩個人坐上馬車消失在街上,我大叫一聲:“妖兒,快扶我起來!我的腿已經沒知覺了!”該死的古代禮儀,隻知道跪,難道這樣便是低人一等嗎?其實這種姿勢很危險,卑微的表現並不表示內心的服從,而高高在上的人沒辦法看到跪在腳下的人的眼睛,不能明了這個人的真心。

我終於看見了皇帝賜下的那兩個字:神意。卻不明白這兩個字的含義,但是心裏卻是不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