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座不錯的園子

原來雪白的衣裳已經被踐踏得失去了原來的顏色,可是孩子的臉色依然慘白。我蹲在孩子身旁,想要扶起他,看到孩子臉的一瞬間,我卻沒有了動作。

孩子漆黑的眼睛像一個泉眼,眼淚正源源不斷地從中湧出。我伸手抹掉孩子臉上的眼淚,可是白淨的小臉很快又被新的眼淚打濕。

孩子一直在哭泣,可是沒有一絲嗚咽。

那雙黑的出奇的大眼睛一直盯著某一處,又好像什麽也沒有落在眼中,就這樣一動不動,像被抽去了靈魂。

我的心忽然變得很痛,細細密密的,像被仙人掌狠狠紮到。我抱起孩子,又把他緊緊摟在懷中,想要撫平他心中的傷口。

盡管我和他素未相識,盡管我和他沒有任何交流,盡管我和他可能不再有交集,但是我相信,相擁的那一瞬,我和他的心很近很近。我能聽見孩子弱小的心髒有規律的搏動,孩子也一定能感受到我對他的撫慰。

很久很久,當孩子和我的溫度融為一體時,我忽然感到懷中輕微的推搡。

於是我放開孩子。看著孩子的臉,我忽然覺得尷尬,被一個陌生人這麽肆無忌憚地擁抱,孩子的心中是疑惑的吧!萬一他問我有什麽企圖的話,我可是無話可說啊!總不能說看到你哭姐姐心疼吧?還以為拐賣小孩呢!於是我露出自以為純真的笑容,一臉無害地看著孩子。

孩子長得很清秀,臉型消瘦,下巴處呈現完美的V字型,竟然是我夢寐以求的瓜子臉!一雙濃黑如夜的眼睛深邃得看不到底,讓人的心裏忽得就“咯噔”一下,靈魂隨著那雙眼睛不斷沉淪,心靈一下子就變得很空很空。很少會有人擁有這樣純色的眼睛吧,有一絲讚歎在心中響起。這小男生簡直比小女生還要漂亮嘛!剛才那堆人不會是因為嫉妒才欺負他吧?我壞壞地想。

可是孩子太安靜了,感覺不出一點生機。哪裏像一個孩子?!那雙奇特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心裏有點發毛。是不是該說些什麽呢?

我正尋思著打破這尷尬,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在說:“你身上的味道我很喜歡,像是暖暖的陽光的味道。”

我詫異地回過神來,才知道話是孩子對我說的。可是為什麽沒有什麽尊稱啊!就算不叫阿姨,叫聲姐姐還是應該的吧!看著孩子過分秀氣的臉,我打算好好教教他什麽叫做禮貌,不然吃虧可是不劃算的。

“孩子,你叫什麽名字啊?”

“戚殤夜。”簡短的三個字。

“殤夜啊,這名字很好聽呢!告訴姐姐,剛才那些人為什麽欺負你啊?”

“不知道,一群瘋狗亂咬人罷了。”孩子試圖撣幹淨自己的衣服,神色是出人意料的平靜。不是一個孩子能夠擁有的忍耐力。

老實說,我倒寧可看他哭泣,至少那個時候他還像一個正常的孩子,會暴露自己的情感,會哭會痛,而現在,他好像把自己裹在了一層有一層的保護層裏,沒有了情感,泯滅了生氣。一句話,這孩子讓人心疼,可是一點也不可愛。

看著再也無法弄幹淨的衣服,他微微皺了皺眉,終於放棄了行動。

“殤夜,你住哪裏啊,要不要姐姐送你回去?”我一臉誠意。感覺卻像誘騙小紅帽的大灰狼。

“我要先會行院換身衣服再回去,你也要跟我回去。還有你不要一口一聲姐姐的。”頓了頓,又說道,“我不喜歡。”

“誒?”現在輪到我莫名其妙了。

“為什麽我要和你回去?如果是要感謝的話就算了,我做好事不求回報的。”我一臉大義凜然。

“回報?你不覺得你穿的衣服很奇怪嗎?不換掉的話,恐怕會有麻煩的。”孩子指了指我的衣服,然後抬頭看看我。

我的臉忽然就熱得無法冷卻,已經忘了這件事了。於是我隻能露出尷尬的笑。

“如此這般,好像也不錯。你家在哪裏啊?”我試圖岔開話題。

“你跟著我走吧!”孩子將食指彎曲含在嘴中,吹了一聲口哨。那匹棗紅色的小馬就朝我們跑了過來。孩子翻身上馬,動作幹脆。然後他回頭看我,將自己的手向我伸出。這意思,是讓我上馬嗎?可是我不會騎馬啊!我的心裏不禁苦叫。

孩子似乎看出我的為難,於是露出了一個微笑,如同冬季綻放的第一枝白梅,有著不屬於人世的純潔美麗。

“別怕,微風還是匹小馬,不會跑太快,更不會摔著你的。”

孩子都那麽說了,我再猶豫不決就顯得太小家子氣了,於是我哆哆嗦嗦地在孩子的牽引指導下爬上馬背,然後著實鬆了一口氣。

“駕——”孩子抖動韁繩,那匹被叫做微風的小馬就撒開了蹄子跑了起來。剛鬆了一口氣的我我嚇得緊緊抱住孩子。我能感到孩子身上傳來的細微的顫抖。然後孩子挺直了腰。像個大人。

還好是小馬,跑得確實不快,不然我可憐的小命就丟了。

一路上都沒怎麽見到人,孩子選的路似乎都刻意避免了遇到人。確實,我現在的打扮太另類了,見人不方便。心中有些溫情流動,這孩子太懂得體貼人了,要是以後誰做了他的媳婦兒,必定十分幸福啊!

不一會兒,一座漂亮別致的府院就出現在前方。所有的建築都是以竹子為原材料的,然而形態各異,與周圍環境組合渾然天成。我正在那裏歎為觀止的時候,孩子下馬,又把我從馬上弄了下來,然後前去敲了敲門。竹門“吱悠——”一聲開啟了,出來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出來開了門,看見殤夜,對他行了個禮。

這意味著什麽?殤夜是這房子的主人?咦,原來這孩子那麽有錢啊!

然後有人過來牽走了微風,我站在那裏像個傻瓜。

“過來啊!”殤夜向我招招手。

於是我向他走了過去。在管家的帶領下,我們走進了院門。

“殤夜,這裏是你家嗎?”

“你說這裏嗎?也許不算吧,這隻是我的一座行館。”

“隻是一座行館?”我咽了咽口水。“那你家到底富成什麽樣子啊?”

“福伯,你帶這位姑娘換身衣裳,然後把她帶來竹清苑。”殤夜對管家說道。

“是,少爺。這位姑娘,請隨我來。”我和殤夜在一處岔道上分開了。

我隨著管家福伯來到一所雅致的小房子裏,福伯招來一個丫鬟吩咐她幫我梳洗打扮。

換了一身古代的衣裳,還是白色,不過質料和我的白大褂不一樣就是了。這個衣服輕盈得簡直感覺不出它的存在,摸上去滑得像水一樣,一看就價值不菲。然後丫鬟還負責地幫我梳了一個簡單的發髻,因為頭發不夠長,梳不出那種飄逸的感覺,算是美中不足吧!不過站在鏡子前看了看,還是很有古代淑女的感覺的嘛!正在沾沾自喜的時候,福伯來找我了。

“姑娘,換好衣裳的話,請隨我來吧!”

於是我跟隨福伯在園中轉來轉去,園中的風景倒是被我看了個七七八八,和建築本身一樣,這所院子主要的植物就是竹子,各式各樣的竹子分類植在院子各處,與周圍建築融為一體,沒有一絲突兀,所謂的匠心獨運也許就是如此吧!終於停在了一所看來比較正規的房子前麵。

之所以說正規是因為它比之前看到的房子規模要大而且風格趨於嚴肅,不像之前那樣寫意。我抬頭看了看掛著的牌匾,“竹清苑”三個飄逸的大字映入眼簾。看來這就是殤夜說的房子了。

引我進入後,福伯就退下了。我看到已經換好衣服的殤夜坐在主位上,正在悠閑地喝著茶,倒是一副優雅的場景。我也不客氣,直接走到他邊上的位置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青綠色的**從壺嘴中成弧形滑入白瓷的杯中,茶香四溢。不用嚐,就知道這茶絕非凡品。於是我對殤夜的身份越來越懷疑。

“你叫什麽名字?”不用說,這省去稱謂的話語必出自殤夜之口。

“我說了,和我說話之前你要先叫聲姐姐,不然我怎麽知道你和誰在說話呢?”我沒好氣地瞟了他一眼。

“這房子裏就我和你兩個人,我當然是和你說話。還有,我說過,我討厭叫你姐姐。”殤夜一臉無所謂。

我氣結,可是苦於沒有理由。人家可說得頭頭是道啊!算了,不要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吸氣再吸氣。

“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齊望舒。”

“齊望舒,齊望舒……”孩子喃喃。“你今年多大了?”

“反正比你大。你調查戶口哪?”

“多大?”孩子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嚴。

“25.”於是我情不自禁地回答。

“25?那你必定已然婚配。”孩子的語氣竟然有些失落,純黑色的眼睛一瞬間黯淡下去。

“婚配?怎麽會,我的抱負還沒有實現,怎麽能嫁人?”想當年立誌獻身科學的時候,我發誓如果沒有成功,絕對不會談婚論嫁。這誓言倒是弄得家裏雞飛狗跳,三姑六婆一起行動勸說我放棄這個念頭。真不明白,在這個男女平等的年代,為什麽還有那麽多人還有嫁一個好男人,保一輩子吃穿的腐朽想法。

“哦?且不說你一個女子那麽大年歲還不曾婚配,你竟然還有抱負沒有實現?”孩子的眼中忽然閃現莫名的光,看得我心裏發毛,感覺像是晚上森林裏覓食的狼。

“對啊,誌向。誌向對成就一個人的一生可是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的。一個為追求而奮鬥的人生才是我渴望的人生。”我呷了一口茶,悠悠道出我的人生觀。

“什麽才是你的誌向?”孩子的眼中有些問詢和迷茫。

“這個嘛,不能告訴你。”我向他眨了眨眼睛。難道要我告訴她我要得諾貝爾獎來光耀門楣?OFCOURSENOT!

“是嗎,這樣就算了。”殤夜沒有再追問。

“你的誌向是什麽?”我問。

“誌向?我沒有誌向。”孩子扯了扯嘴角,露出完全沒有笑意的笑臉。然後眼神又變得黯然。

不知道為什麽我看到他這個表情會像吞了辣椒一樣覺得難受,於是我安慰道:“沒關係的,我像你一般大的時候,也是得過且過,毫無誌向可言。以後就會有了,真的,相信我。”我直視孩子的眼睛,想把自己堅定的信念傳遞給他。孩子的眼睛一點點恢複神采,漆黑如墨的眼中倒映著我的笑臉。

“嗯。”然後我聽到他堅定地回答。

“不過你今年多大啊?”我比劃著他的身高好奇地問道。

他的臉紅了,不過他提高了自己的聲音:“雖然我現在才10歲,不過我很快就會成年的!”有點爭辯的意味,我覺得好笑,卻隻能憋著。還有他可疑的臉紅是什麽意思啊?

“我看你也沒有去的地方,不如你就先住在這裏吧!”孩子被我盯得不好意思,於是岔開話題。

“這個提議非常有建設性意義,值得考慮。”我權衡了一下自己的現狀,然後悲哀地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選擇。

“什麽叫做建設性意義?”

“就是說這是個不錯的提議,我接受了。”我非常無恥地端起茶杯,試圖掩飾一下自己的心虛,可是該死的茶杯卻沒有水了。尷尬地放下茶杯,卻看見殤夜很體貼地遞過來茶壺。他的臉上有著罕見的歡欣,至於為什麽,就權當是他想要報答我的表示好了。

“那你安心住著,我會派人照顧你的,有空我會過來看你的。”殤夜看了看天色,紅得耀眼的太陽正在吞並天邊的雲彩,已然臨近傍晚。“我要回去了。”

“你不住這裏嗎?”

“我說過了,這隻是我的行院,不是我家。現在天要黑了,我要快點回去才是。”

“對哦,再不回去你的爸爸媽媽就要擔心了。那你家到底在哪裏啊?”

“這個我不能告訴你。”

“算了,我也沒有告訴你我的誌向,一來一回就當扯平了。你快走吧,不然就晚了。”

殤夜點點頭,起身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又回過身來對我說:“有空我一定會來看你的,一定!”然後就消失在一片紫竹林中。

是個可愛的孩子呢!我喝幹杯中的茶,眼睛眯得隻剩下一條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