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最後晚餐

雪鋪滿了整個世界,紛紛揚揚的雪花遮蔽了行人的視線,看不到盡頭。

我坐在房間裏,看著院子裏怒放的白梅花,靜靜地等待命運的降臨。

夜。

雪依然下著,地上的積雪已經很深。初一的時候,大家還不大出門,所以大街上幾乎沒有人影。我立在門前,看著視線盡頭漸漸清晰的人影。依然是那把淡青色的傘,依然是一襲白衣和一襲紅衣。我看著他們身後不斷延伸的腳印,一瞬間恍惚。雪花溫柔地落到兩列長長的腳印上,慢慢掩蓋潔白世界的傷痕。

小時候一直希望去流浪,沿著一條廢棄的鐵路一直走下去,不要停下腳步。不會覺得寂寞,沿途的風景能夠填補空虛的心靈。稍微長大一些,我又希望能有一個人陪我一直走下去,不用言語交流,眼神交匯之時,了然一笑。身後會留下兩個人的腳印,迎著夕陽的光輝,永遠向遠方延伸下去,無窮無盡。那般樸素的幸福,便如眼前的景色,雖然夕陽換成了飛雪。

兩人的身影越來越大,我朝他們揮揮手,麵帶微笑。說好了,昨晚是最後一次軟弱。

可是還是沒有勇氣直視微的臉,我怕看到他的眼神,或者繾綣萬千,或者哀傷悲情。所以視線之中,剩餘的就是妖兒懷抱孩子的模樣,還有邊上那一襲白衣。妖兒的臉上帶著笑,可是我明明從她的眼中讀出了一些不一致的情愫。

“姐姐……”她喚我,一樣的稱呼,一樣的聲調,不一樣的心境。

我亦微笑,環過她的肩膀,話語輕輕:“妖兒,可想我?”

感受到肩膀上微微的撞擊,妖兒的聲音帶上了淡淡的哭腔:“想……”

我放開妖兒的肩膀,捧住她嬌小的臉蛋,小心刮掉她眼眶之中搖搖欲墜的淚水:“哪有正月裏哭的,你看你家舍予都沒哭,小心人家寶寶笑話你。”

妖兒破涕為笑,輕輕掀開蓋著寶寶的一角被子,露出一張嬌若花瓣的小臉。

“姐姐,你還沒有看到過予兒吧!”妖兒把嬰兒送到我的麵前,滿臉母親的自豪驕傲。

我接過孩子,入鼻一陣甜甜的奶香。很奇怪,一直好奇自己會以怎樣的感情來看待這個孩子,可是當這個孩子進入我懷抱的時候,我心中竟然有一種充實的感覺,還有,說不出道不明的幸福,昨晚莫名其妙的嫉妒早就煙消雲散。

孩子睡得很安穩,長長的睫毛無辜地縮在眼中,抖啊抖的;櫻桃般的小嘴時而撅起時而舒展,慢慢劃出一個淺淺的弧度,竟然露出一個甜美的微笑。我喜出望外,輕輕摸摸孩子白瓷般的臉頰,孩子笑得更開心了。

“姐姐,予兒喜歡你呢!”妖兒在一旁寵溺地笑。

“哪有,人家予兒不過剛剛做了一個好夢嘛!”我對著孩子的額頭親了大大的一口,笑得毫無形象。

妖兒的眼眶又紅了,嘴唇抖啊抖,連帶著聲音也抖啊抖:“姐姐……你不怪我?”

我哭笑不得:“傻姑娘,我為什麽要怪你?”

豆大的淚珠滑下妖兒的臉,妖兒撲到我的懷中,一味重複叫著姐姐。

我拍拍她的後背,柔聲撫慰。一如曾經,妖兒還是那個喜歡在我懷中撒嬌哭鼻子的小姑娘,而我也曾這樣輕拍她的背心,像是安慰一個受傷的孩子。

有些東西,不管過去多久,也是不會變質的,比如互相之間感情的羈絆,又比如我想起你的感覺。

“乖乖不哭了,昨晚我喝醉了沒能好好招待你們,所以今天重新請你們一遍!來,我們入席吧!今晚你們可是嘉賓!”我拉著妖兒向宴席走去,從頭到尾沒有看微一眼。可是即使這樣,我依然能夠感受到微無處不在的目光。他依然沉默,這沉默卻把我的心攪亂成碎渣,忐忑不安。

入席。

我坐在妖兒身邊,微坐在妖兒的另一邊。我舒了口氣,這樣的排位正合我意,看不到不想看的東西。楓雪坐在我的身邊,抱過舍予,看得有趣,一直傻笑。一同落座的還有老爹,落月和踏香。畢竟都是有過往的人。

這頓飯吃得比較痛苦,我一個勁地在那兒介紹這個菜好吃那個菜精致,純粹沒話找話,投射到我身上的目光統統帶著十分同情。到後來,能介紹的已經介紹完了,我早已經口幹舌燥,外加臉部抽搐,於是席間隻剩下尷尬的沉默,甚至不怎麽見到有人動筷子。我徹頭徹尾無奈了。

“妖兒,你吃啊!我們好不容易重逢了,你不能這麽不領情是吧!”我把一隻雞腿夾到妖兒的碗裏。

妖兒頓了頓,看了看碗中的雞腿,然後拾起筷子,把雞腿夾給了身邊的人,語調輕柔:“你身子剛好,需要好好補補。”

我的心猛一沉,情急之中,一句話脫口而出:“怎麽了?什麽病?”

待話說出口,我才發覺自己的語速好像快了點,感情好像波瀾壯闊了點,大家看我的眼神又變了,一個個都像我肚裏蛔蟲似的,眼睛雪亮雪亮,像是雪夜裏的狼。

我立馬清清嗓子,試圖掩蓋自己過激的情緒:“咳,朋友的關懷,關懷而已。”

大家同情地看著我,完全無視我的狡辯。

“沒事,偶感風寒罷了。”一個清泠泠的聲音響起,大家視線所及處,微又把碗中的雞腿夾回到妖兒碗裏,“你還要照顧舍予,才應該好好補補。”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明明是一句關懷,微的語氣卻沒有那麽多的柔情,甚至,還有那麽點淡淡的疏離。我轉過頭看看妖兒,發現妖兒垂著頭,委屈得要哭了。

氣不打一處來,心中壓抑已久的不爽化成一聲狠狠的摔筷聲:“林步微,妖兒那麽關心你,你這什麽態度!”

全桌人震驚了,好在我看不到某個人的表情,骨子裏那股子破罐子破摔的血勇也就有能力繼續存在。我鼓著腮幫子,怒氣衝衝。誰知道妖兒輕輕握住了我的手,不住搖頭。

“姐姐,不要生氣……不要生氣……”灼熱的淚水劃過妖兒的臉龐,砸到我的手上。

一時間,我竟然有些手足無措。

直到看到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攬過妖兒的肩,然後是一聲無奈的歎息:“妖兒,是我對不起你……”拖得長長的尾音,漸漸消散在周圍冰冷的空氣中,在眾人心中激起小小的漩渦,誰都能聽出其中的真心。

我心中卻凝結起小小的疙瘩,低下頭生悶氣。楓雪偷偷撞撞我,眼神示意我注意情緒。生氣都不能,我隻好抓過酒壺,給自己斟滿,一飲而盡;再斟滿,繼續仰頭……

忽然,一隻手抓住了酒壺,我再一次看到了熟悉的白衣。我厭惡地皺眉,狠狠奪過酒壺,自顧自繼續喝酒。

“阿舒……不要這樣……”淡淡的哀傷與不忍流淌在這短短的一句話中,我的動作就僵硬在仰頭的一刻。

阿舒,曾經以為再也不能聽到的稱呼,竟然在這樣的環境中再次響起。隻是,不再有之前寵溺的甜美,取而代之的是永遠無法彌補的缺憾和苦澀。心中顫動依舊,可是我知道,曾經的顫動是因為情動濃時,此時的顫動,卻是因為求不得的痛楚。

我苦笑,不要這樣,那要我怎樣?

“林步微,我告訴你,我怎樣都不要你管,畢竟……畢竟我們沒有關係。”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整顆心都被蹂躪得四分五裂。可是我知道,這句話,遲早要說,這是一個終結,是謝幕之前的總結,能夠打破是他的幻想,同時告誡自己,絕對沒有回頭的路了。

“沒……有……關……係……”每一個字都被輕輕地重複,像是孩子牙牙學語,可是言語之間的難以置信和痛徹心扉,卻讓我不忍再聽。

那一刻,我竟然看到他的眼睛,透徹透明,沒有一絲神采,像是兩顆死氣沉沉的琉璃球,他還在不斷重複那四個字:“沒……有……關……係……”無始無終。

我逼退自己眼中的淚水,咬緊牙,再一次確認:“對,我們之間沒有關係。”

我像一個手段並不高明的劊子手,笨拙地砍伐著我和他之間的所有羈絆,可是忘記磨刀,隻能生生割扯著,在我和他的心上畫出一道道不致命的傷痕,眼睜睜看著鮮血洶湧而出,淹過了所有的傷痛。

第一次覺得,原來自己可以這樣殘忍。

我緊緊抓住楓雪的手臂,生怕一鬆手,自己就會忍不住敗退,那麽一切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姐姐,不是這樣的,我告訴你……”妖兒早已經淚流滿麵,她拚命搖著頭,掙紮著解釋。

“妖兒,”他的口氣忽然堅定無比,好像之前的軟弱都不曾出現過,“妖兒,我們應該回去了。”

“不要再這樣互相折磨了,告訴姐姐好不好……”妖兒的神情幾近懇求。

“妖兒,”他的聲音漸漸軟下來,像在安慰一個娃娃,“妖兒,我們應該回家了,回我們的家。”

妖兒呆呆地望著他,眼中的淚水倒映著她的受寵若驚。

回我們的家……回我們的家……

我被這幾個字刺得體無完膚,他是在報複我的殘忍無情嗎?亦或是,他在用自己的方法重複我的話。

沒有關係……回我們的家……

我們的家,卻和我沒有關係。

淚水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了,我借著喝酒的機會仰起頭,把淚水咽進喉嚨,我嚐到了淚水的滋味,又苦又澀。

“哇--”孩子的啼哭打破了尷尬。

楓雪慌得手足無措,妖兒著急抱過孩子,輕輕搖了搖,然後把臉貼在了孩子的小臉上。孩子止住了哭泣,睜大了眼睛看著周圍陌生的環境,眼睛又黑又亮,占據了臉上幾乎一半的麵積。

“妖兒,予兒餓了,我們快回家吧!”他在一旁溫柔地微笑,勸慰著自己嬌若的妻。

妖兒已經木然,任憑他牽起自己的手,走向門外。走了幾步,他忽然停下來,淡淡說道:“今天多謝款待了。”然後義無反顧地離開,沒有回身,沒有告別。

直到他撐起那把傘牽著妖兒的手消失在淩亂的雪中,我都沒有記得飲盡手中緊握著的酒杯的酒。

“別看了,都走遠了。”楓雪在我眼前揮揮手。

我轉過頭,看著楓雪,不知為何忽然想笑:“你看,我今天做得多徹底。”

我受不了楓雪看我的眼神,那麽多同情和痛惜,所以移開了自己的視線,低下頭吃吃笑了起來。

“喂,你別這樣,我看著憋得慌。”楓雪撞我的胳膊。

我抬頭看著她,依然帶著笑:“這樣,應該能夠結束了吧!”

不知何時,眼神已經毫無預兆地大滴大滴砸進了我手中的酒杯,激起無數小小的漣漪。

我的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回答我:是的,一切都結束了。

結束了,這不正是我追求的結果嗎?

很好,我是該笑的,該笑的……

明天出現殤夜,殤夜和林步微相對,結局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