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晚雪濃情

天早已經開始下雪,當雪壓滿枝頭的時候,後院裏的梅花開了。白梅幽香中,煙花爆竹裏,大夥兒圍坐在一起,對著一大桌子菜大快朵頤,迎接新年的到來。

今夜的雪很大,紛紛揚揚,鋪天蓋地,巨大的雪花以歇斯底裏的張狂姿態撲向地麵,迎接盛大的死亡。路上行人很少,偶爾走過三兩人,深深的腳印也很快便被白雪覆蓋。天地萬物陷入肅穆的寂靜中,隻餘下雪花落地時悉悉索索的細碎聲響。

被人灌多了酒,我趴在窗台上吹涼風醒酒,滿眼都是紛飛的雪,神智迷離。

“劈啪--”一朵璀璨的煙花升上天空,然後迸裂開來,照亮了滿地白色的雪和黑色的夜。

一朵又一朵的煙花升上天空,天地間的寂靜那麽快就被人世間的繁華剝奪。看著一朵朵美麗綻放的煙花,我莫名其妙地笑起來,笑了很久,直到心都荒蕪起來。閉上眼,在爆炸聲中細細辨認雪花落在窗欞上的聲音,心忽然變得很靜很靜。兩三瓣雪花落到我的臉上,很快融化,淡淡的涼意滲人心脾。我伸出手去,更多的雪花爭先恐後地撲到我的手心,收回手來,看著那些透明的六芒星慢慢化開,雪水沿著掌心的紋路彌漫開來。

這是個殘酷的遊戲,我謀殺了無辜的生命。可是,我卻這樣樂此不疲。直到一輛普通的馬車停在店門前,我的注意力才被吸引過去。這樣的日子,怎麽還會有人在外奔波呢?

記憶忽然回到一年前的那個大年夜,也是這樣大雪紛飛的夜晚,一個撐著淡青色四十八骨紫竹傘的男子,慢慢抬起遮住臉的傘麵,在漫天大雪中,對我綻開世間最溫潤的微笑。那般美好的畫麵,就算隻是這樣偶然想起,心中也會泛起甜甜的哀傷。

我苦笑著甩甩腦袋,告訴自己這已經是過往。

眼看著馬車的簾子被一隻骨節分明清秀異常的手撩起來,然後從裏麵遞出來一把油紙傘,傘被慢慢打開,竟然也是淡青色的傘麵。

莫不成這年代都流行淡青色的傘?還是我眼睛出毛病了,看什麽顏色都變成了淡青色?我拿手錘錘自己的腦袋,一臉無奈。

再看時,一襲白色的衣角從馬車裏露出來。我的好奇心被勾起,無奈傘麵遮住來人的麵容。直到一雙緊窄黑色靴子踏實了地麵,傘麵才被慢慢抬起。

那一刻,明明短暫得轉瞬即逝,我卻覺得像是滄海桑田。

黑色的碎發遮住男子的側臉,我拚命往旁邊挪,想看清楚他的臉。一陣風吹來,吹開了男子的發,露出了他蒼白瘦削的側臉。前一刻我還帶著惡作劇得逞的微笑,下一刻我立馬轉為目瞪口呆。

腦子中的暈眩感一陣陣襲來,我的神誌被整個地從身體裏抽離出來,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隻能這樣機械地看著漫天大雪中持傘而立的那個人:白衣勝雪,麵容純淨,如同神祗。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男子向我的方向看過來,那一刻,我有躲避的欲望。可是由不得我掙紮,下一刻,男子的目光已經投射到我的臉上。我就這樣呆呆地望著他,看著他的眼神在短短一瞬殺的時間裏變了千遍:欣喜,哀傷,欲言又止……所有的情感最終化成一抹淺淡到幾乎要像冰雪一樣融化的笑容,掛在他溫柔哀傷的雙眼之下。

我不敢眨眼,我怕一切都是臆想,隻要我一眨眼,什麽都沒有了。直到眼睛酸澀,眼淚充盈眼眶,我才小心翼翼地眯了會兒眼睛,然後很快張開。眼前的一切都沒有變,大雪,馬車,持傘人,和那抹微笑。

不是沒有幻想過重逢的場麵,一直以為那個時候自己一定已經勇敢到可以坦然地向他微笑問好。可是現在,我連開口叫他名字的勇氣都沒有,我怕我一開口就哽咽到說不出來話。

時間靜止,隻要漫天雪花在我和他之間飄蕩,切斷我們之間的視線。萬籟俱寂,隻有雪花落地時,發出的寂寥冷清的聲音。直到車簾再次被掀開,一尾紅色的衣裙顯露出來。

他最後流連地看我一眼,然後毅然轉過身去,一手撐傘,一手撩起車簾。女子款款走下車來,紅到刺眼的衣裙像是雪地裏的一堆篝火,映著她桃花般的麵孔。她轉頭望著為她撐傘的男子,對著他綻放心滿意足的微笑,這一笑,連帶著那張精雕細琢小臉都流動著珍珠般的光澤。男子把大部分的傘都遮到女子身上,不顧大雪落在自己身上慢慢融化開來,洇出小小的水痕,女子抬手,為男子輕輕拂去肩膀上的積雪,巧笑嫣然。

多麽相敬如賓相親相愛的畫麵!為什麽我卻漸漸看不清眼前的畫麵,是雪花落進了我的眼中迷斷了我的視線嗎?

“哇哇--”天地肅殺間忽然融進了第二種聲音,那是生命的初生對於未來的渴望。

女子緊張地看看自己懷中的繈褓,然後空出一隻手小心地拍著,直到孩子的啼哭聲漸漸低下去,天地重歸寂靜。

那一刻,我的腳虛弱到幾乎無法支撐自己身體的重量,我隻能緊緊抓著窗欞,將身體半掛在上麵。眼前一陣陣發暗,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這樣難過,淚水統統咽下肚去,沉甸甸地壓在胸口,逼迫地我無法呼吸。還有一種莫名的委屈,這種委屈,就連我親自操辦他倆的婚事的時候都沒那麽明顯。我知道,這委屈是那個繈褓裏的小娃娃帶來的。

“呦,你都站半天了,看什麽呢?逃酒也不是這麽個逃法吧!”不知何時,楓雪來到我的身後,笑意盈盈地拍我的肩膀。

我緊緊握住楓雪的胳膊,將自己的哽咽往下壓了不知道多少次,才沙啞著嗓子說道:“等會兒扶著我,陪在我身邊,千萬別離開。”

楓雪莫名其妙地看著我的眼睛,等她抬頭看到窗外的景象時,她臉上的笑意也隱去。

“走,我們開門去!”我關上麵前的窗,把一切憂傷的源泉統統縮在外麵,可是馬上,我又要洞開更大的門去迎接更洶湧澎怕的折磨。丫的,我TMD就是一自虐狂,我恨不得扇自己倆耳光!

“好。”楓雪體諒地扶著虛弱的我走到門口。

手放在門拴上幾次,卻沒有勇氣把它拉到邊上。我想我還是沒法對自己那麽殘忍,我一直是個那麽自私的人。隻能求助地看著楓雪,楓雪看向我的眼神是少有的憐惜和同情,我知道自己現在卑微得像漫天黃沙裏的一粒塵埃,壓根沒有氣力去爭辯說自己不需要同情。楓雪輕輕歎了口氣,然後輕而易舉拔下門拴,慢慢打開了門。

門在我眼前悠悠張大,像是一張怪獸的嘴,吞噬了屋裏的溫暖,又邪惡地吐進了冰冷的風雪,我感到徹骨的寒冷。徹底把自己暴露於人前的時候,我都不敢睜開自己的眼睛,可是現在連黑暗,都能帶給我無盡的恐懼。

“姐姐……”我聽到明明熟悉卻又陌生無比的聲音在我前麵怯怯響起。

我緊緊握了握楓雪的手,感覺到她反握住我的手,給我打氣。我稍稍脫離了楓雪支撐我的力量,站直了身子,然後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拉扯上嘴角,對門外的夫妻微微笑:

“嗨,你們怎麽想到大年三十過來的啊?”

兩個人都沒有回我話,就那樣呆望著我。一陣風卷著雪花盤旋在我身邊,我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不甘心就這樣被沉默打敗,我咬牙又問了句:“這娃,男的女的?”

呆愣了片刻,妖兒終於回答:“是個女孩子。”

我抬抬下顎,下巴衝著繈褓裏的娃:“什麽名字?”

又呆愣片刻,妖兒細弱蚊蚋的聲音響起:“舍予。舍棄的舍,給予的予。”

“啊,舍予?這名字不像女娃名嘛!對吧?”我朝楓雪望去,想得到該有的迎合,可是楓雪卻隻是悲憫地看著我,什麽也不說,又歎了口氣。

“相公他說,人生路中,要有取舍,慷慨給予,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所以取名舍予。”估摸著我的怨念氣場太強,妖兒的聲音細弱到幾乎被風雪埋沒。

“嗬嗬,不愧是博淵閣的持鑰人,果真文學造詣高,做人的道理也懂得多。”我豎起大拇指,對著那個一直呆望著我一言不發的男人表示讚揚。

終於看到他的表情有了一絲波動,卻隻是輕皺了下眉頭。

“望舒,我們是不是應該先請客人進來,外麵冰天雪地的,可是冷得很。”楓雪不停地撞我胳膊,臉上的笑容不尷不尬。

“哦,對,對,你看我,酒喝多了吧!連待客之道都不知道了!嘿嘿!”我讓到一邊,做了個恭請的姿勢,盡量壓著頭,不想讓他們看到我眼中搖搖欲墜的淚水。

兩人慢慢走進屋,我卻再沒有勇氣和他們繼續呆下去。

“楓雪,我的頭有點痛,你能不能扶我上樓去休息會兒?”我把臉埋在楓雪肩窩裏。

“果然喝多酒了吧,這大年三十的,你真不合作!”楓雪假裝埋怨,然後又對兩人道歉,“不好意思,我先扶望舒回房,兩位先到裏麵坐坐,我們的宴席可還沒有散呢!”

沒等兩人的回答,我已經扯著楓雪離開了。一轉身,灼熱的淚水洶湧而出。

什麽要有取舍,慷慨給予,統統是狗屁!舍予舍予,不就是一個舒字嘛!該死的林步微,你到底要煽情到幾時!為什麽每次都在我打算將你埋進記憶的時候刺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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