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62章 可悲
從奧爾汀頓家的山中出來，文森特直接向西前往普朗曼與聖蘭斯卡特的邊境。路上他乘坐著雇來的馬車，因為沒有普朗曼的施法證明，所以他很少在公眾場合使用魔導式。黑塔城辦個身份證明倒是挺容易的，不過現在各國關係緊張，要辦出入境證明和施法證明就比較困難了。
安默拉給的時間不多，他來不及準備周詳，不過幸好目前為止一切都很順利。
“所以，你那邊進行得怎麽樣？”
馬車搖搖晃晃地飛馳在郊區的小道上，文森特用魔導體架構了便捷屏幕，那段與小波文和卡特裏娜他們相連。比起直接跟安默拉交流，他更願意先探探另外兩個隊友的口風。
“一切順利，黑寡婦看起來沒有那麽難搞定，可能是因為又結婚了吧？”
“想太多，如果結婚能讓她溫和下來，那她就不是黑寡婦了。”小波文的聲音傳過來，周圍聽起來似乎很嘈雜，他可能已經到聖蘭斯卡特市區了。
文森特回憶了一下溫妮夫人的模樣：“看起來確實不像……說真的，我幾乎從未見過比她更美貌的人。而且她的丈夫，怎麽說呢，也非常美貌。”
“能不美嗎？全帝國的美人們都被這些大貴族斂去了，一代代遺傳下來，想不美都難。”小波文憤憤不平地說著，又看了一眼自己毫無資本的身材，“她有卡特裏娜那麽好看嗎？”
文森特臉色瞬間沉下來：“不要拿這種人和卡特裏娜比。”
“好好好，我知道了。卡特裏娜可是你親愛的……下屬。”小波文油腔滑調地說著。
“我尊敬她。”文森特臉黑得更厲害，“不要把我們的關係想得那麽齷齪。”
小波文一臉不屑：“那你為什麽不尊敬那位奧爾汀頓家族的溫妮夫人？她也是女人，孤身一人走到權力巔峰，幾乎以一己之力撐起了半個帝國。你隻是喜歡胸大而且對你忠誠的女人而已。”
文森特跟他根本談不攏，隻能隨口岔開話題：“你那邊呢？情況如何？”
小波文感覺馬車震動了一下，然後停靠在了國立學院門口，兩個穿著警衛服但是一看就是正規軍的人將車攔下。他緊張地對文森特說：“我好得很，不用你擔心。”
然後“啪”地切斷了兩人的聯係，飛快地從馬車上跳下來，跑到兩個警衛身邊：“請等等，我們有介紹信的！”
“請出示證件。”兩個人一絲不苟地堵住路，死活不肯放行。
小波文在心裏詛咒首都越發嚴格的警備，臉上卻笑得十分燦爛：“沒問題，稍等一下。”
黑塔城不僅能辦理偽證，還能搞到真正的證件，他從馬車裏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東西，出示給這兩個警衛。雖然明麵上沒什麽問題，但小波文還是免不了有些心虛。
“你不是本地人吧？”其中一個警衛將證件查看好，忽然問了一句。
小波文心裏一突，手心全是冷汗：“剛、剛到不久。”
“注意點。”幸好，兩個警衛沒有再盤查什麽，隻是警告似的盯了他好一陣子，然後才把證件還給他。
“這是自然！”小波文在心裏暗呼。
馬車是進不去的，所以他隻能下車，然後沿著校車的線路，往法學院的老校區走去。
而大陸的另一頭，卡特裏娜也踏上了神聖奧蘭帝國，但她去的地方既不是首都也不是什麽軍政要人的住所，她去了一座遠離喧囂的修道院——莫尼諾修道院。
“我一直對宗教存在著某種困惑。”卡特裏娜坐在狹小的告解室裏，冰霜般的眼神仿佛能穿過遮擋物看到另一頭的神父。
來修道院的多半是信徒，可惜他麵前這個似乎不是。
不僅不是，她還對神存在懷疑。
“是什麽樣的疑惑呢，我的孩子？”阿伯特的聲音蒼老而且缺乏起伏，聽起來讓人覺得很困。
“你們說神是全知全能的，但是一直都有這麽一個悖論，讓神創造一塊她舉不起來的石頭。如果創造出來了，就說明她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如果沒有創造出來，那麽也說明她有做不到的事情。”
卡特裏娜是根源體係的魔導師，也就是說，她相信意識的力量不起決定作用，所有的魔法不過是伸出手去幹預了世界上本來就存在的東西。她是唯物的，也不太明白為什麽安默拉非得讓她來這個神權帝國。
“這個悖論的前提是，你得‘讓’神這麽做。”阿伯特的聲音依舊枯燥，這讓卡特裏娜想起她的曆史學教授，但是他話裏的內容卻更為吸引讓，“除非你比神更為強大，否則你不可能‘讓’神去做某件事。假如你比神更強大，你也可以像她一樣宣稱自己是全知全能的，而且沒有人有能力來驗證這一點，因為所有人都比你弱小，不得不聽從於你。”
他簡直不像個神父，更像是魔鬼。
卡特裏娜不知道，阿伯特是約書亞的養父，而他教導出來的約書亞也被許多人認為是魔鬼。
“也就是說，神不一定非得是全知全能的，但她必須是最強大的？”
“你很聰明，我的孩子。”
“那麽她為什麽要庇佑人類呢？”卡特裏娜忽然發現自己很喜歡和這位神父說話，他身上有著某種神化的唯物色彩，“如果換成我的話，螻蟻的死活根本不會產生任何困擾。”
“因為愛。”阿伯特緩緩地說道，“神愛世人，所以庇佑世人。”
這簡直是詭辯，卡特裏娜在心裏嘀咕。
“她喜歡這群又弱小又無知的人？為什麽？”
阿伯特睜開了渾濁的雙眼，歎息道：“我想你並沒有愛上過某個人，所以才會這麽說。”
“確實如此。”卡特裏娜思考了一下，坦誠地道，“我還沒有遇見那個值得我愛的人。”
說完她就後悔了，畢竟她今天不是來問自己的戀愛運勢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神是十分可悲的。”
阿伯特的話讓卡特裏娜在心裏驚呼了一聲“這個披著神父皮的異教徒”。
阿伯特接著說道：“因為她愛著世人，愚昧、自私、無知、弱小的世人……他們不斷爆發衝突，傷害彼此，又不斷被自然或者其他更強大的生命傷害。而愛著他們的神，隻能看著這些發生，竭盡全力去阻止，竭盡全力去挽救。”
卡特裏娜幾乎要被他感動了。
“她很可悲。”阿伯特惋惜地說道，“每一個，她都曾愛得這麽深，每一個，到最後都逃不了死亡的命運。”
卡特裏娜忍不住說道：“我還是不懂她為什麽要喜歡人……既然她自己這麽強。”
“因為愛是一種你無法選擇的東西。”阿伯特閉上眼睛，慢吞吞地說，“也許你以後會懂，也許永遠不會懂，但是那都無所謂。不愛和愛都能讓人變強大，記住這點就好了。”
“其實我今天來不是為了跟您探討這個……”卡特裏娜終於想起來自己有正事要做。
“我知道。”阿伯特從門後走出來，“我的孩子，你並非為此而來，但是我今天出現在這裏，是為了給你指引道路。”
“您支持戰爭嗎？”卡特裏娜比文森特這些人都更直截了當。
“就算不支持也阻止不了它的發生。”阿伯特走到她麵前，他個字很高，甚至比卡特裏娜還高，一伸手就能摸到她的頭頂，“需要我為你寫一封介紹信嗎？”
“……正合我意。”卡特裏娜覺得他身上有種超乎常人的氣質，和安默拉很像，那就是神性嗎？
從莫尼諾修道院出來，卡特裏娜終於明白了安默拉讓自己來這裏的用意。教皇陛下深入簡出，肯定不比普通的大貴族或者學院派領袖好見，所以她需要一個可靠的跳板，這個跳板也就是阿伯特。他是紅衣主教，一直以來與教皇冕下的關係也很不錯，有他幫忙的話肯定是事半功倍的。
“我已經成功一半了，現在正往奧蘭首都趕。”卡特裏娜出來後做的第一件事也是聯係小波文和文森特。
“看來你的任務比較複雜。”文森特這邊可沒有什麽成功一半或者成功三分之一的說法。
小波文還在預約見麵時間，他咆哮著吼道：“我才複雜！那些警衛就像看賊一樣看著我！”
“畢竟你看起來不像學員更不像教授。”卡特裏娜想朝他翻個白眼，“文森特，你呢？還順利嗎？”
“非常順利，不過她還交代了我一些別的事情。”
“什麽事？”小波文敏銳地問道，他心裏有點不舒服，因為安默拉居然把這種事交給一個叛國賊而不是他。
“還不清楚，她讓我到地方再跟她聯係。”
文森特又看了一眼安默拉發來的文件，文件上寫明他得去靠近弗林郡和格蘭德郡的某個邊境城市。那個城市讓他印象深刻，因為他擔任翡翠聖槍的指揮官時，曾經親自下令用死亡放射轟炸那裏。門格爾……翡翠聖槍的叛徒，曾經在那座小鎮定居過十多年，直到被裁決者們殺死。
安默拉和那個門格爾的關係真的非同尋常。
馬車沒有假想精靈那麽快，而且那片區域因為輻射原因已經全部被封鎖起來。文森特花了好幾天才成功跨過運河，進入坎佩爾城。
這個邊境小城市依然是一片廢墟，重建工程就像沒開始過那樣。畢竟坎佩爾城是死亡放射的核心，相對外圍的地方都好處理，這裏卻依然是危險區。現在普朗曼要忙著處理北方獸人部落，緩解國內爭端，準備發動戰爭……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來重建這座微不足道的小城市。
這就意味著，某些埋藏在這片區域裏的東西不會被搜救隊拿走。
馬不能在輻射區就留，所以文森特召出了假想精靈——反正這地方已經是無人區了，誰管得著他用什麽魔導式。他按照安默拉給出的坐標一路前行，最後在坎佩爾城東郊的一個房屋廢墟前停下。如果沒弄錯的話，這裏應該是門格爾住了十幾年的地方。
“好吧，是時候幹活了。”文森特解除了假想精靈式，開始將廢墟有序地挖開。
這裏和其他廢墟不同，似乎有某種維係式在保護著，日曬雨淋都沒有對房子內部造成太大的傷害，就連木質結構都完好無損。文森特沒想到自己還有成為挖掘工人的那一天……
隨著這片廢墟一點點被還原成本來麵貌，文森特也逐漸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
比如……這裏曾經住著的人似乎不止門格爾一個。
門格爾的實驗室在三樓，二樓應該是起居室，可他沒有找到主臥，反而發現了兩個女孩子的房間。還有三樓的實驗室，那些精密儀器基本都毀得差不多了，可文森特還是能看出人體試驗的痕跡。
很顯然，那個實驗體就是安默拉本人。
文森特忽然記起了門格爾留下的那封信，用卑微的傾訴者口吻所寫的……永遠也傳遞不到的信件。
“滴答——”
文森特摸了一把臉，涼絲絲的。他抬起頭，看見大雨傾盆而下，烏雲轉瞬間遮蓋天空。
連普朗曼也開始下雨了，他在內心歎道，看來雨季是真的來了。他展開魔導式，將自己保護得嚴嚴實實，然後開始聯絡安默拉。
奧蘭東部舊教堂。
曙光女神像逐漸融化在一片光芒中，取而代之的是四座顏色各異的猙獰雕像。戰爭、饑荒、瘟疫、死亡，四座騎士像透出絕望狂躁的氣息，昏黃之色與微茫的光混合在一起，蔓延到教堂的每一個角落。用末日審判中的天啟四騎士來鎮壓曙光，這是神裁的力量結合黃昏與黎明的預言書才能做到的，安默拉不確定它的有效期是多久，但是盡快解決問題總歸沒錯。
一道天光從虛空中投擲下來，與無底空洞中的回旋長廊一模一樣，這道光芒中也有一個看不見盡頭的回旋階梯。
“走吧。”
安默拉凝視著這道光，光中的氣息十分熟悉，那是曙光的味道……長久地盤桓在她的施法平台上，與神國的味道一模一樣。
“女士優先。”南十字星在這時候反而紳士得過頭。
安默拉可不想多管他，她邁出步伐，但是在踏入回廊前又忽然停下。南十字星注意到她突兀的動作，渾身肌肉都繃緊，看上去一觸即發，而約書亞也不知何時與他拉開了距離。三個人就像火藥桶似的，一點就炸。
“稍等一下。”安默拉在最關鍵的時候接到了文森特的呼喚。
“還真及時，你再晚一秒都通知不上我了。”她在自己周圍布置了隔音魔導式和折光魔導式，避免南十字星從聲音和口型推斷她說話的內容。
另一頭的文森特飛快地說道：“我已經完成了對門格爾舊宅的徹底搜索，但是沒有找到任何實驗數據。他……咳，我們，我們當時把東西銷毀得很徹底，真要找的話還是得回翡翠聖槍才行。”
“知道了。”安默拉想切斷聯係，然後去安撫一下南十字星他們。
“等等！”文森特下意識地攔住了她。
“還有什麽事？”安默拉仔細回憶了一下，好像也沒安排其他任務給他。
“呃……其他都很順利。”文森特感覺她又要切斷聯係了，忙道，“我是說其他人，他們也很順利。”
“知道了。”
“等等，你再等等！”文森特一咬牙，“門格爾死前留下過一封信，你知道嗎？”
安默拉慢慢皺起眉：“什麽信？給誰的？”
文森特那頭沉默了很久，但是安默拉不得不耐心等著，因為門格爾遺書的重要性和無盡天階差不多。如果還找不到辦法擺脫那個項圈，她的處境也許會很危險。她在變強，曙光也在變強，她總覺得這兩者之間是有某種聯係的……通過神國和那個項圈，她力量的一部分正在喚醒曙光。
“到底是什麽！”安默拉差點吼出來。
“我不能說！”文森特已經吼出來了，他聽上去十分糾結，“我……不能說那個名字。”
安默拉先是怔了一下，可她立馬就理解了文森特的意思。不是不想說或者不知道，而是“不能說”。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名字是無法被人說出來的呢？
“寫給她的……”連安默拉自己都能聽出她聲音中的沙啞，“內容呢？”
早就應該猜到的……門格爾墮天之後都一直守護著的存在。即便她把所有天使都推入了地獄，他們還是信仰著她，為她悲傷，為她祈禱，沙利葉是這樣，門格爾也是這樣。在信仰崩潰的年代，他帶著殘存的神躲避群星的視線，跨越了半個大陸尋找延續一切的機會。
最後，他甚至真的做到了，讓她在未來的某個契機下重生。
“很奇怪的內容……不知道該說是情書還是什麽。”文森特糾結了很久，最後還是歎了口氣，“好吧，說是情書確實貶低了他，這應該是禱告。”
“內容。”安默拉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過了好長時間，南十字星和約書亞才發現安默拉撤下了魔導式。她的神色平常，手裏抱著本厚厚的書，書頁無法用語言形容，它仿佛涵蓋了一切迷人的色彩，多看一眼就要沉溺其中。這本書被七重印牢牢封死，一點內容也泄露不出來，從外麵隻能看出熹微的晨光與垂暮的昏黃兩種不同的色調，那就是黃昏與黎明之預言書的實體。
“我們走吧，時間緊迫。”安默拉朝兩人點點頭。
她沒有說明剛剛自己做什麽去了，隻是幹脆利落地轉身，率先踏上那條看不見邊際的回廊。
“致我親愛的愛都維希，
我將我畢生所學凝聚在你的名字裏，希望你能在它的幫助之下，獲得永恒的純淨與安寧。我太過貧窮，我一無所有，但是我願意為你創造這個世界，希望你在這個世界之下能被最強大的魔法庇佑，能被世界上最美麗的神靈青睞。希望你比□□之光更為絢爛，比滅世之暗更為迷人。
當然，也希望我所做的一切，你都一無所知。”
那封信……毫無疑問是給曙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