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宜陽王的印鑒被慕靈素拿在手裏,仿佛一個燙手山芋一般。和俞凜之在他房間分別後,她帶著自己的東西想穿過客棧後花園回到她的住處,結果剛進花園,就被沈清渝攔住。
她將這一塊黃玉印鑒在手裏捏了捏,又把它遞回沈清渝麵前,道:“殿下,我之所求,並非你的承諾。”
如果他的承諾能換回父親的一條命,她肯定毫不猶豫地就收下這枚印鑒,甚至會如他所願,嫁給他。
休說是正妃之位,就算是一個伺候他飲食起居的近身侍妾,她也是願意的。
可惜了,他的承諾再如何沉重,也沒辦法扭轉皇後的意願,更不可能讓時光倒流,讓她的父親死而複生。
“那你要的究竟是何物?”沈清渝內心有些焦急,他從未預料到慕靈素要的並不是這些尋常的物質,他有些手足無措。
昨日他將印鑒給慕靈素以後,兩人便再也沒有說過話。雖然是他離開在先,本意是讓她考慮清楚,但是他久久得不到她的肯定答複,心急如焚的他猶豫再三還是決定過來找她。
從他們兩個人重逢的那一刻起,他就察覺到慕靈素和小時候判若兩人,但是他一直相信慕靈素心中仍然懷有舊情,所以才對她一力相求。他這一生也無甚想得到卻不得的,除了慕靈素。
慕靈素一再拒絕他,對於萬事皆唾手可得的沈清渝而言,算是不小的打擊。
他一心想讓慕靈素重新回到他的世界,這樣他就可以一直重溫少年時的美好時光。
沒有兄弟爭寵,沒有偏心的父皇,隻有無憂無慮和他始終相伴。
“殿下,草民……”
慕靈素正要回應沈清渝,就聽到他突然大聲喝止她:“你不要再用‘草民’自稱了!”
沈清渝一聽她如此自稱,心中的慌亂就十分劇烈,他總感覺,這是慕靈素有意識疏遠他的信號。他實在是不明白,為何他對慕靈素一片真心,慕靈素卻總是疏遠他。
他始終認為,慕靈素與他一直都是一個世界的。即使分開多年,也應該很快就彼此熟悉起來,像從前一樣無話不談。
但是慕靈素屢屢拒絕他的好意,這一回雖然收下了他的印鑒,但是他心知肚明,她心裏是極不情願的。
“你倒是告訴我,我是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明明我們以前那樣要好,現在你卻如此待我?”
慕靈素被他的怒吼嚇得不輕,但是她內心的怨恨並沒有就此作罷,反而被徹底喚醒。
她強壓心中的怨懟和不滿,強迫自己冷靜反問道:“殿下,你是真的覺得我與你,從前很要好嗎?”
如果他回答“是”,慕靈素會覺得他真是冷漠虛偽,既然兩人那麽要好,為何當年對她視而不見;如果他回答“不是”,那麽……
他如果無話可說,兩個人久別重逢的第一次聯絡便會就此走向終結。也許,在把沈涵嫣救回來以後,他們就不會再見了。
慕靈素眼眶泛紅,也不知是生氣還是失望,是憤怒還是悲痛。
沈清渝看著她,莫名感覺兩個人之間隔了千山萬水。
他從來不知道,其實他和慕靈素之間,早已被拉開這麽遠。怪不得,她寧願與和她有著血海深仇的俞凜之親近,也不選擇和他走近。
“我……我對你,難道不好嗎?”
沈清渝說出這句話時,心裏竟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膽怯。這一絲膽怯讓他恐懼,他捕捉到這一絲膽怯後,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對這個回答中的“好”產生了動搖。
若不是慕靈素方才向他發問,他永遠都不會問自己這個問題。
他對她,到底好不好?如果好,為何她現在如此怨恨他?如果不好,那他自己為什麽會認為他對她好?
慕靈素想起那日她期盼了那麽久,他都沒有停下來看她一眼,由衷地為這個“好”字感到諷刺。
怎麽,難道沈清渝心目中對一個人“好”就如此流於表麵嗎?對一個人好,就是平日裏隻錦上添花,牆倒眾人推的時候萬事不管嗎?
她咧開嘴輕輕一笑,一顆淚珠流到她的嘴裏,她才意識到自己哭了:“我跪在鳳藻宮大門一天一夜,所有人向你隱瞞消息也就罷了。你當日從我身邊經過,我沒有任何閃躲,你竟認不出跪著的那人是我?”
不管沈清渝如何解釋,慕靈素都是不會相信的。
皇後雖然有她自己的目的,可是她的那句話是沒有錯的。沈清渝的確是喜歡她,但是沒有深到他自以為的那個地步。
如果他真是一片真心,願意拋棄榮華富貴,一心以她為先,是不可能認不出她來的。他向皇後請旨求娶,也不過是吃準了皇後不會同意,自己感動自己而已。
這一句話讓沈清渝啞口無言。他知道不論自己如何解釋,慕靈素心中的這個疙瘩是不可能解開的。除非他們都不再去提起這件事,否則這個疙瘩會一直橫亙在兩個人中間。但是他不甘心和她好不容易重逢後又再一次形同陌路。
他張張嘴,想對慕靈素說什麽,卻發現自己已經詞窮了。
慕靈素抬手抹去臉上的眼淚,冷淡道:“所以說,宜陽王殿下,你我之間,對於這些陳年舊事,是真的不宜多說。過去的事便過去了,我心裏是永遠都不會原諒皇後娘娘的所作所為的。你身為她的兒子,我雖說不會恨你,可是也不會放下心裏的芥蒂嫁給你。如今你我都開始了新生活,何苦隻知道回首過去,用從前的親密來綁架自己?”
她向沈清渝行了一禮,留下宜陽王之印,便自行離去了。
02
“小慕。”
慕靈素剛出後花園,就在垂花門處碰到了俞凜之。俞凜之似乎在這裏已經很久了,不知道是閑逛到這裏還是本想來找宜陽王的,見到慕靈素紅著一雙眼睛出來,臉上也沒什麽意外之色。
慕靈素知道她剛才和沈清渝說話的聲音其實並不小,俞凜之站得這樣近,十有八九已經一句不落地聽全了,也沒有故意掩飾,向他點頭打了個招呼,就想回自己住的房間。
俞凜之察覺她想快點離開,可是還是不放心她一個人走,於是伸手把她一把拉住:“小慕,我方才有些不舒服,便來這裏找你。”
他哪裏是因為不舒服才來這裏等她的?分明是在這裏偶遇,看出來她心情不好,才編出這一番說辭讓她有個台階下。
慕靈素心裏有些感動,道:“嗯,我知道了。藥箱在我房間裏,我們一起過去吧。”
兩人並肩而行,各懷心事,一路無語。
俞凜之裝作不經意瞥向慕靈素,發現她雖然默不作聲,可是眼淚卻一直不斷,心仿佛被絞碎了一般。猶豫過後,他又拉住了慕靈素。
毫無準備的慕靈素正要往前繼續走,根本就沒注意到俞凜之拉住她的這個動作,一個踉蹌,竟往後倒在了俞凜之的懷裏。
“啊……”慕靈素感到有些尷尬,雖然周圍並沒有什麽人,可是她終究覺得這樣不好,想掙脫俞凜之的懷抱,好好站穩。
俞凜之本沒想著要抱她,但是當慕靈素撲向他懷裏的那一瞬間,他心裏確實很高興。把她抱在懷裏的感覺讓他難以舍棄,在他察覺到慕靈素想掙脫時,他稍稍用力把她抱得更緊,阻止了她的動作:“且等一等,我……”
他的一生中,因體弱多病,諸事皆不敢留戀。可是唯有這一刻,他在心裏暗自祈禱能夠更久一些。可能是因為,除了這一刻,他一生中再也找不出更美好的瞬間了。
“小慕,我……我方才明明想了好多話要跟你說,可是現在全都忘了。”俞凜之將頭貼在她的耳邊,“慕太醫之事,不論當初多麽悲痛,現在你也早就放下了,這是好事。慕太醫之事是皇後的計謀,那是皇後的責任,跟宜陽王……”
他明明是想讓慕靈素放下從前的仇恨活得輕鬆一些,可是話說出口,卻變成了為沈清渝和皇後開脫。他有些懊惱,無論怎麽說,好像都沒辦法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俞凜之有些懊惱,話說一半就怕慕靈素本來的心情就不算好,還誤會了他的意思,繼續道:“小慕,我不是想為宜陽王和皇後說好話,我隻是……”
“我知道的。”慕靈素其實非常開心,她情緒這樣低落,俞凜之明明有正事要與宜陽王商議,還拋下正事安慰她,她是很感動的。雖然她沒有回抱俞凜之,但是身軀下意識地放鬆了,臉頰貼在他的胸膛。
俞凜之知道慕靈素聽懂了自己的意思,他心裏的大石頭才穩穩當當地放下了。他想了想,放開她,看著她的眼睛道:“你可還喜歡他?”
這個問題盤桓在他心中許久,但從前他們二人一向以朋友相稱,這個問題算得上是二人之間的雷池,他即便想問,也不敢問出口。但他現在內心篤定,有了新的打算,幹脆坦坦****地把這個問題宣之於口。
慕靈素聽到這個問題,一瞬間無數種神情從她臉上一閃而過。
她內心湧出千言萬語,無數情緒在她心頭難以理清。她也不知為何,這個問題會讓她在一瞬間的工夫裏,同時感覺到意外、欣喜、羞澀和慌亂。
她抬頭與俞凜之對視,道:“我哪裏有那麽大度,原諒一個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子。”
一語既出,慕靈素發現自己說這話似乎有些失當。雖然她指的是皇後和宜陽王,但是俞凜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她仇人的後代。她有些緊張地看著俞凜之,抬手攀上他的衣袖,想解釋什麽。
“無妨。”俞凜之知道她是在擔心自己想得太多,笑著安慰她道,“我都明白的。”
嘴上雖是這麽說,慕靈素這句話卻在心裏給他敲了一個大大的警鍾。她如果不提,他還真忘了,當年是他外祖父替皇後做了嫁衣裳,才有了皇帝下聖旨流放慕思邈一事。
時間太久,他竟已經忘記,他和慕靈素之間,並不是一片坦途。
如果不能主動提出化解兩人之間的這些仇恨,他們即使確實真心愛著對方,也很難跨過心裏的那道坎,坦然自如地在一起。
他在慕靈素父親之死麵前,始終都是心虛的,因為他無法改變他是顧誠外孫的事實,也沒有辦法把自己臉皮變厚,讓慕靈素忘記這些事。畢竟,向皇帝參一本要殺慕思邈的人,就是他的外祖父。
俞凜之一直沒有勇氣主動確定慕靈素心裏是否真的對過去坦然,隻能選擇回避這個話題。但是今時今日,他對他們之間的關係有了新的期許,回避已經不是最好的辦法,還不如讓兩個人之間的傷疤重新暴露在陽光之下。說開了,什麽都好了。
他寧願慕靈素知道真相後想殺了她,也不想她在繼續這種無望的仇恨中度過餘生。
她還這麽年輕,值得更加快樂輕鬆的生活。
他道:“德妃娘娘當年曾暗示我外公,利用皇後對慕太醫的猜忌剪除皇後在後宮這一有利臂助。當年德妃娘娘被毒一案,其實另有隱情,你可知道?”
當年,皇帝欲立太子,屬意皇後所生的嫡皇長子,可是皇後卻偏心十一皇子沈清渝,所以一直力諫皇帝,立十一皇子為太子。慕思邈一心為國,深知沈清渝資質不足,勸諫皇後不要縱容私心,日後有害國本。
皇後聽後勃然大怒,對慕思邈信任不再,從此疏遠了他,將他遣去低位嬪妃所住的鹹福宮為她們看病醫治。
因帝後二人為太子人選爭執不下,皇帝也被皇後激怒,想轉而立德妃所生的三皇子。皇後與德妃原本就積怨難消,又因太子之爭結下了新的仇怨。皇後便對德妃起了殺心。
後來德妃不小心淋了雨,感染風寒之症。皇後認為時機已到,便一邊舉薦慕思邈為德妃治病,一邊召回慕思邈身邊的小藥童,替換慕思邈所開的藥方。如此一來,就算是慕思邈行跡敗露,也不會牽連到皇後。因為下毒想謀害德妃的人,是慕思邈。
德妃服下第一劑藥後,當晚便在關雎宮披香殿內口吐鮮血,虛汗遍布全身,性命幾度垂危。
皇帝一向將德妃視為心頭肉,迅速命奚宮局、尚宮局、掖庭局三司聯動,查辦這一大案。很快,慕思邈便被奚宮局以謀害後宮罪名收押。不過數日,顧誠上本啟奏,求治慕思邈斬首之罪。還是尚在病中的德妃向皇帝求情,才改為流放。
哪知才出了京城,慕思邈便被人暗害。
隨後,皇後哭諫紫宸殿才保住自己長子的太子之位,但從此遠離協理後宮之權,成了有名無實的中宮之主。德妃一路春風得意,家族獲得厚賜,手攬後宮大權,甚至在三十七歲高齡又生下一名公主。
“皇後真是得不償失。”慕靈素繼續和俞凜之並肩同行,向她的住處走去。
聽完俞凜之所言,她心裏有了一絲複仇成功的快意。知道皇後在後宮中頻頻失意,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太子之位在皇帝駕崩之前都算不得穩當,皇後至少要擔驚受怕好幾年。
一念及此,慕靈素的心情好了許多。
03
俞凜之看著逐漸暗淡的天光,對她道:“小慕,若皇後依舊寵信你父親,你是不是早已嫁入了宜陽王府?”
“何出此言?”慕靈素對他發出的這個問題始料未及,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與沈清渝,確實在年少懵懂時相互動心,但是她怎麽也猜不到,俞凜之如此在意。
見慕靈素沒有立即回答,俞凜之便故作輕鬆道:“一句戲言而已,不用當真。”
他隻是想知道,慕靈素心中,現在是否還給沈清渝留著位置。
如果是,他們現在雖然不能在一起,日後總有一日,會放下那些東西走到一起。
他表露得如此明顯,慕靈素豈會不知他隻把話說了一半,於是追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嗯……”俞凜之內心本還在猶豫,慕靈素此話一出,他也不想再猶豫,道,“雖然,雖然我體弱多病,隨時會因病而死,但是我還是想問你。”
“慕靈素,你可願意嫁給我?”
俞凜之的一句話,幹脆利落十個字,卻仿佛把慕靈素周身的力氣全部都抽走了。
她集中精神,想看清楚俞凜之臉上好像緊張又好像期待的神情,可是卻看不清。她眨眨眼睛,臉頰便被一隻手覆上,然後,她聽到俞凜之說:“今天你好像很愛哭。哭甚呢?一個病秧子喜歡你,就把你嚇成這樣了?”
俞凜之本想用手指替慕靈素擦去眼淚,哪知她眼淚就像斷了線一樣落個不停,他根本就擦不過來,幹脆拿著袖子把她的臉糊了一把:“不要哭了,小慕。”
慕靈素被他這個動作成功逗笑:“妝都要花了,別亂擦,大白天還要見人的。”
俞凜之不以為意:“怕甚,又不是宮裏選秀。”見慕靈素沒有哭了,他又問了一遍,“你可願意嫁給我?”
“那……我……”
慕靈素正要回答他,顧如安的聲音在回廊另一頭響起:“我不同意。”她在兩人的注視中疾步走近,神色依舊是高傲不可靠近的。
顧如安看著慕靈素,眼神裏摻雜著一絲輕蔑:“私訂終身便是妾,慕大小姐出身名門望族,不可能不知道吧?”
還不等慕靈素親口反駁,俞凜之便冷淡地反諷道:“如安姑姑可是丞相嫡長女,比小慕的門第不知高到何處去,不也是年少與人私奔,生下孩兒,甘當妾室嗎?也不知姑姑哪裏有資格,訓斥我們。”
俞凜之把這番話說得很重,顧如安一時氣結,竟被噎得說不出話。慕靈素一驚,隻能愣愣地看著他,有些不知所措。顧如安母子交惡,每次都被她見證,她也很無奈。
她雖然與顧如安關係惡劣,但是心裏也見不得俞凜之為了她而頂撞顧如安。
“如安姑姑,雖然我沒有必要告知你,但是今日你既然在這裏看著,我便勉為其難跟你說。”俞凜之牽起慕靈素的手,堅定地看著顧如安,“我俞凜之,隻願與慕靈素相伴。”
慕靈素的內心深處,仿佛有驚雷響過,她看著俞凜之堅毅的側臉,心中百般滋味夾雜,但到底是喜悅的。
顧如安指著俞凜之,氣憤讓她嗓音顫抖:“你這逆子!如何能頂撞你的生身之母!”
俞凜之向來厭煩顧如安不盡絲毫責任卻處處標榜自己的母親身份,聽到她這麽說,心裏更加厭惡,也不接顧如安的話,拉著慕靈素的手便直接離開了。
俞凜之拉著慕靈素一路向他自己的住處去,或許是因為他仍在生氣,所以走得極快。俞凜之人高馬大,慕靈素比他矮上不少,步伐有些跟不上。但是慕靈素也不敢在他氣頭上跟他說這些有的沒的,隻能勉強跟上。
慕靈素一邊努力趕上,一邊望著他的背影沉思。
母子二人之間劍拔弩張、從來沒有好過的氣氛,讓慕靈素有些擔憂。顧如安從一開始便擺明了不喜歡她,俞凜之也從小就知道這一點,會不會是因為顧如安不喜歡她,他才屢次站在顧如安麵前……
如果沒有顧如安,俞凜之還會想著要娶她嗎?
“俞凜之。”慕靈素轉頭向後看了一眼,確定顧如安已經不在原地了,才叫住了俞凜之。等俞凜之看著她時,她才問道,“如果顧如安不是你的母親,你還會想著娶我嗎?”
這個問題,她必須問清楚。如果俞凜之的答案是不確定,甚至是否定的,她就必須要防止自己在陷下去之前警覺起來。
她的一生,到目前為止二十三年,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可是如果因為一時的感動就倉促決定,隻怕她會追悔莫及。
“我像是那種為了氣她,什麽事都能幹得出來的人嗎?”俞凜之覺得慕靈素這一問有點不可思議,略帶意外地看著她。
“不是,不是。”慕靈素得到這個答案,內心雖然開心,但是又有些為自己問的這個問題感到羞愧。她與俞凜之相識這麽多年,他的脾氣秉性,她其實是一清二楚的。也不知道為何今日突然對他有了懷疑。
她解釋道:“所托非人,可是女子命中一大不幸。”
俞凜之這才知道她的真實想法,笑著開解道:“我既向你求了婚,一定是想對你的一生負責。我一定會竭盡全力活得很久很久,爭取死在你後麵,為你料理後事。”
慕靈素身為他的醫生,豈會不知他的弱症是娘胎裏帶來的,隻要稍稍一個不小心,他的命就沒有了。如今他對她說出這樣一番話,既是對她表明自己守護她的決心,也是在向她保證,他會與她長相廝守。
或許這世上沒有誰,會用“爭取死在你後麵”這些話來向自己的心上人作保證了。
“我明白了。”慕靈素向他一笑。
俞凜之正要說些別的話,一支鳴鏑箭就從空中向兩人射來。他反應迅速,抱著慕靈素立刻閃躲至安全的一側。射箭之人箭法極其精湛,臂力驚人,整個箭頭都深**入柱子中。他謹慎地觀察四周,直到確定伏擊的人已經離開,才走過去觀察那支鳴鏑箭。
箭上綁著一張字條,俞凜之解下字條,展開一看,裏麵除了幾行字外,還包著蘇提伽的一根隨身短笛。這個笛子俞凜之認得,似乎是蘇提伽母親唯一的遺物,雖然隻有一指長,吹奏的樂曲卻十分動聽。
“這群綁匪的智囊團裏,一定有個深受漢民文化影響的人,不是漢民書生,就是從小在中原長大的西域異族。”慕靈素也走了過來,她一看字條上行雲流水、功力深厚的字體,就知道這群人背後有個身份十分不一般的人。
俞凜之與慕靈素對視一眼,心裏對她的結論表示認同。他看了字條,道:“我們不宜再繼續休整了,必須要快馬加鞭趕到敦煌,早日將永嘉公主和蘇提伽救出來。”
字條上向俞凜之約定,七日後敦煌城門外相見。
04
一眾人馬當天即從長安啟程,一路披星戴月,向敦煌趕路。綁匪一行人中也派人始終尾隨,每過一天,就會向他們發出提示。起初,俞見武還想著要把這人的行蹤查出來,但是俞凜之將他的想法製止了。
從長安出發的第五日,一行人到達敦煌城外,距離城門十餘裏處。
“終於到了,辛苦你了。”俞凜之拿著水壺走到慕靈素的馬車前,撩開車簾,輕輕鬆鬆一躍,便進了馬車的車廂內。慕靈素本還困著,一見他進來,困意就悉數散了。
她接過俞凜之手裏的水壺,擰開喝了一口:“也不知那些綁匪何時才出現,永嘉公主一個小姑娘,吃苦了沒有?”
俞凜之看著她喝水,笑道:“永嘉公主可也是皇後的女兒,雖說不是親生,也是養在鳳藻宮,自幼由她看護長大,你怎麽還要擔心她?”他坐在馬車裏的軟凳上,徒手掰開堅果,把果肉剝給慕靈素吃。
“沈涵嫣雖然一直針對我,但是也算是傻得可愛,就是年紀太小,看不得她的十一皇兄跟我走得太近,才不給我好臉色看。”慕靈素從小就覺得沈涵嫣腦子不好使,又礙於她的公主身份,也不能跟她一般見識。這下子她被人抓走了,慕靈素對她反倒能心平氣和了。
“是啊,她就是傻兮兮的。”俞凜之也覺得沈涵嫣傻得不行。他給自己剝了一顆堅果,一邊吃一邊說,“我們現在既然已經提前到了敦煌,也不急於這一時三刻,他們若覺得時機到了,自然會派人前來聯絡我們。”
他撩開馬車車窗的簾子,看了一眼黃沙漫天的窗外:“左右我們處於被動,還不如安安逸逸地等著。”
慕靈素放下水壺,把手放在馬車裏的小桌子上,感受隱隱約約的震動:“隻怕等不了多久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對方已經來了。”
話音未落,此起彼伏的馬蹄聲便由遠及近地響起,慕靈素和俞凜之立刻警覺起來。兩人並肩站著,仔細辨認聲音傳來的方向,在俞凜之還在注意左側時,慕靈素已經率先用腐蝕性極強的藥粉打下靠近馬車右側車窗的人。
她雙手不知何時戴上了手套,背對著俞凜之道:“現在還待在馬車裏對我們不是很有利,最好能馬上衝出去。”
“那還不簡單?”俞凜之用手裏的暗器將馬車的門簾彈開,外麵正有幾個綁匪想上馬車,他一個連擊將他們全部打下,一手牽過慕靈素便很快就離開了馬車。下了馬車,兩個人才知道綁匪人數之多,雖然武林盟的人士和朝廷炮火隊人數也不在少數,可是仍然沒有在短時間內取得壓倒性的優勢。
俞凜之觀察了一下形勢,分析道:“敦煌向來流民草寇比普通百姓多,各國商隊被搶劫也是常有之事,現在亂作一團,官兵肯定不會管,以為這隻是商隊互相搶奪。”
他一眼瞥見有一小隊人馬向他們襲來,一手抱緊慕靈素,另一手做好備戰姿勢:“隻怕他們是想著手裏的人質還不夠,想著再搶一個回去,更有談判資本。”
一句話說完,俞凜之手輕輕抬高,三四個人還未近得他身便倒下了。俞凜之單手護著懷中的人一路後退,又想還擊,又怕這些綁匪同夥傷到慕靈素,隻能略顯被動地且戰且退。逐漸地,兩人距離大隊人馬越來越遠了。
而另一邊,從一開始就有一些人去圍堵唐門給唐如黛準備的馬車,輕鬆順利地就將唐如黛帶走。隻不過現場一片混亂,唐門的人尚且自顧不暇,根本沒人注意他們的三小姐已經不見了。
05
隨著俞慕二人被綁匪逼得越發遠離,堵截二人的人手也漸漸少了起來,等他們退到一處山洞裏時,已經沒有什麽人了。俞凜之輕而易舉地解決掉剩餘的綁匪,天色已經很晚很晚,四周一片漆黑。
“今日隻能在這裏了。”慕靈素在山洞洞口撿來幾抱幹柴鋪在地上,又用隨身的火折子點燃它們,山洞裏才又有了光。她坐在火堆旁,看著洞口微弱的月光,“等天亮了,咱們再作打算吧。”
俞凜之在洞口查看了一會兒,也走到火堆前,坐到了慕靈素身邊。他說道:“既來之,則安之,你先睡會兒吧,我盯著,以免他們殺個回馬槍。”
那些綁匪應該不是偶然才把他們引到此處,肯定會有後招。所以,俞凜之不敢鬆懈,打算徹夜不眠,在這裏等著。倒是慕靈素不能跟著他一起熬夜。他站起來脫下外袍,披在慕靈素身上:“什麽床褥也沒有,委屈你辛苦一下了。”
慕靈素也擔心那幫人突然回來,同樣無心睡眠。她擺擺手拒絕了俞凜之的提議:“睡甚?隻怕眼睛一閉,腦袋就要掉了。”
“萬事有我在,為何要怕呢?”俞凜之拍拍胸脯道,“你且不用想那麽多,假寐片刻也是好的。”
“罷了,罷了。連日來你們騎馬我坐車,渾渾噩噩睡得真的足夠多了,不在乎這一個晚上。”慕靈素拿起一根幹柴往火堆裏投,瞬間有一些火星濺出來,燙到了她的手背。她吃痛一縮,神情明顯有幾分痛苦。
俞凜之一見慕靈素這樣,趕緊把她燙到的那隻手拿過來仔細查看:“你都二十多歲了,如何能比垂髫小兒還幼稚,嘴裏說著怕死,竟然還有心情玩火。”再三觀察沒有什麽大礙後,俞凜之才鬆了一口氣,“幸好沒事。”
慕靈素看著他緊握自己的那隻手,竟覺得有些羞澀,低下頭輕聲回應他道:“不玩就是了。”
低下頭時,她的視線落到當年她給他買的那個香囊上,長久以來故作堅強的一顆心瞬間軟化,血液似乎化作一泓暖流,蔓延她的全身。
慕靈素從沒想過有這麽一天,她居然在俞凜之麵前表露出自己柔弱的一麵。也許是在生活的重擔下她習慣用強勢和獨立來偽裝自己。
俞凜之並沒有馬上鬆手,反而把她的手緊握在自己掌心,放在膝蓋上。兩個人雖然相對無言,可是氣氛卻十分的好。俞凜之看著外麵依舊漆黑的天光,想跟慕靈素閑聊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打發時間,卻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想問她是不是已經同意嫁給他,是不是沒有同情他憐憫他,但是卻說不出口。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他不想慕靈素認為他自卑。
他希望自己在慕靈素麵前,永遠是一個強大到無懈可擊的人。不需要她同情,不需要她憐憫,隻需要她的愛與陪伴。可是如果她真的隻是憐憫他,他也可以卑微地留在她身邊。與所愛之人的日日相伴相比,他的自尊真的是微不足道。
他從來不曾想到,有一日他能為了情愛卑微到這個地步。
“小慕。”俞凜之思前想後,還是決定為自己求一個答案。他凝視著慕靈素,問道,“你……你喜歡我嗎?如果我是一個身體完全健康,沒有這麽多病痛的人,你可願意嫁給我?”
俞凜之的言下之意,即是在問慕靈素是否在憐憫他。他內心到底有些自卑,無法跨越這種先天不足帶給他的心理障礙。雖然百般告誡自己不要再問了,但是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內心的渴望,要在所愛之人麵前求個明白。
即使,他明明知道不論答案是什麽,他都不會放棄,他還是想親耳聽見慕靈素的答案。
慕靈素對於他的發問有些驚訝。俞凜之在她眼中,向來是一個相當自強的人,即使拖著病弱的身軀存活於世,他也從來沒有停止過實現自己宏願的腳步。
殊不知在他心中,對自己的一身弱症竟如此在意。
她搖搖頭,否認道:“我何時憐憫過你。”她自認一直薄情寡義,不像尋常女子一般滿腔的同情。如果她真的同情俞凜之,在他向她求婚的時候,就已經答應嫁給他了。
的確,俞凜之一身的弱症,身世可憐。但凡她對他有一絲一毫的憐憫,她都會在同情心的驅使之下毫不猶豫地答應他。
但是在她眼中,俞凜之和其他人並無兩樣。她如果嫁給他,肯定會因為愛他。
八年來的風風雨雨,把他們越綁越緊,他們的靈魂越靠越近。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預留了伏線,隻等誰主動把這些伏線催化。
現在,俞凜之主動了,一切都水到渠成。
“那日,你在臨安城外救了我時,也許你我之間的種子就埋下了。其中來龍去脈又有誰說得清呢?”慕靈素盯著火堆跳躍的影子看,“按理說,我應該恨你,甚至在你犯病的時候就應該借機下藥殺了你。可是我始終沒有過這種想法。我曾經責怪自己把父親的死拋在腦後,可是我真的從來沒有恨過你。”
滅門之恨都無法讓她仇視俞凜之,或許她是真的從一開始,就在心裏為救她一命的俞凜之留下了位置。
她在最初的時候也經常自責,認為自己對不起父親,但是最終還是沒有真的恨過俞凜之,反而和他關係越來越親近,直到今天。
也許等她百年之後與父親黃泉相見,父親仍然不會原諒她,但是她也不會後悔。她也不想像尋常的女子一般癡纏,懶得理會他能不能與她終身相伴這種問題,隻要他此時此刻是真心的,那便足夠了。
她願意做一個離經叛道的人,也不會強求別人與她一樣。
俞凜之聽她說完,心裏仿佛被人用什麽利刃攪碎一般地疼。他看著慕靈素,不禁伸手將她攬入自己懷中:“以後我們好好的,我把你沒有的都補給你,如何?”
“好。”慕靈素在他懷中微微抬起頭,借著火光看清他的臉,鼓起勇氣將嘴唇印上他的,主動吻了他。
因為羞澀,慕靈素一直閉著眼睛。
但是她在心裏暗暗祈禱著,時間最好永遠留在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