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沈清渝傷心欲絕地走後,慕靈素一個人在藥房站了很久。

自她離開南京以來,從未想過能和沈清渝重逢。他是成長在深宮中的皇子,而她是一朝落魄的罪臣之女。一道宮牆,一紙命令,兩個人的命運已經天壤之別。經過數年江湖風雨的淬煉,她的處事心態也和從前大相徑庭。盡管沒有什麽左右她的認知,也不曾有什麽幹擾她對世間黑白善惡的判斷,但眼下的她已然明白螳臂當車的道理,不曾妄想為父親報仇申冤。

她自認性格倔強固執,哪知一場變故就把她的執拗性格改變了大半。也不怨沈清渝覺得她變了,她是真的變了。

或許是從鳳藻宮那一跪開始,她的驕傲和天真就已經消散,直到出宮那一日,徹底沒了。從那時起,她不再擔心如何察言觀色博得皇後歡心,不用如履薄冰地行走在後宮,雖說是自由了,可是她離開皇宮後,緊接著麵臨了一個更大的問題,就是安身立命。

是俞凜之給了她一個營生的活計,她不但活下來了,還能有餘力承擔家中一幹婦孺老幼的吃喝。這就促使她不論如何都得讓自己忘卻從前的家族恩仇,對俞凜之的態度有了一個大轉變。

天長日久,十五歲時和沈清渝在一起的快樂已經被深深烙印在她骨血裏的怨恨所掩蓋,她雖然明白是皇後害她如此,與沈清渝並無幹係,可是再也無法像從前那般待沈清渝。

於她而言,太難了。

她還記得皇後下旨讓她不要再跪著時,也是這樣的天光,約莫是快要酉時。皇後身邊的大宮女來宣旨時,她已經跪了一天一夜,起初膝蓋還酸麻疼痛,後來逐漸就沒了知覺。她已經被逼到了這一步,這雙腿要不要,已經無所謂了。

“慕姑娘,皇後娘娘讓你回去呢。”宮女也不出來,隻站在宮門口遠遠地給她傳話。

“還請皇後娘娘……”

慕靈素見皇後終於舍得理會她,連忙揚聲說話,希望皇後在裏麵能夠聽見。還不等她把話說完,站在門口宣旨的宮女便打斷了她的話:“慕姑娘還請不要枉費心思,皇後娘娘是萬萬不能扭轉聖意的。若您真想救慕太醫,倒不如去關雎宮求德妃娘娘來得容易。”

這個宮女嘴上這麽說,可誰不知道德妃已經被下旨禁足。

慕靈素萬念俱灰,仍然沒有站起來。明天是本月十五,闔宮諸妃都要來鳳藻宮給皇後請安,到時候皇後不願意出來也會出來。既然已經是負罪之身,她也不在乎舍命一搏,在所有嬪妃麵前向皇後請命。

宮女見慕靈素依舊無動於衷,有些著急:“慕姑娘,你快快離開罷,不等多時,十一皇子就要來了。”宮女的本意是想讓慕靈素明白,這件事茲事體大,不宜再將皇後牽扯進來,包括皇後的兒子,隻要再有皇後的影子,慕思邈一案就不會輕易結束。

一聽沈清渝要來,慕靈素心裏瞬間就燃起了一絲喜悅。上一次見到沈清渝,已是她父親的處決令頒布當天,從那之後,他一直對她避而不見,甚至得知她在鳳藻宮前哭諫以後,連鳳藻宮都很少踏足。他的意圖可以說是再明顯不過。

她那時以為他是不想在皇後和她之間左右為難,心裏明白這件事他不好插手,一直不願意找他幫忙,也不願意他牽涉其中。但在她即將撐不下去的這一刻,她隻希望沈清渝能問自己一句,哪怕是“要不要緊”也好。畢竟,這偌大的宮城裏,隻有他算得上是她生命中的一道光。每個人都難保自身,也隻有他才能讓她有片刻的放鬆。

她實在不知道,除了沈清渝,還有誰能夠在這個時候會向她釋放真誠的好意。

她挺直了脊背,數著沈清渝的腳步聲,等他靠近。

聽著沈清渝的腳步聲,慕靈素隻覺得這聲音似乎是一下一下踏在自己心上。若說她不曾想過找沈清渝求情,那當然是假話,但是她心裏明白,即便是出口讓沈清渝幫忙,成功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但凡沈清渝願意幫她,早就不用等她主動相求。

沈清渝對她避而不見,自然是向她暗示他不願意管這件事,她也不能責怪他,畢竟,皇後是他母親,她隻不過是他的一個玩伴。

偌大宮廷中的人情冷暖,直到父親被捕下獄,慕靈素才開始體味到其中幾分。饒是貴為皇子,也不能輕易求情。和情義相比,自保更加重要。更何況,她也更希望原本就不得皇帝歡心的沈清渝能夠平安。

沈清渝在她思想的片刻已經走到她的身側,她幾乎不敢呼吸。連日以來的勞累和驚懼讓她身心俱疲,等待沈清渝的停留幾乎用光了她最後一絲精力。她既暗暗期待沈清渝能夠停下來問她一句,又怕這一幕被有心人看去,報告給皇帝,讓沈清渝因此深陷泥潭。

似乎時長還不及一瞬間,沈清渝的身影已經到了鳳藻宮大門前。

慕靈素隻覺得好像有一支冷箭貫胸而過,還不等她意識到沈清渝的冷漠,她的內心已經被沈清渝的舉動擊垮了。

她連頭都不敢抬,隻能佯裝磕頭,拚命把自己的頭往下低,竭盡全力不讓自己空歡喜的窘態暴露人前。她一向養尊處優,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有如此憋屈的一天。她就像一個執劍麵對魑魅魍魎的戰士,孤身一人麵對世間險惡,沒有人關心她好不好,也無人問她還撐不撐得下去。

她真的好累。但是父親命懸一線,她不得不堅持。

慕靈素雖然低著頭,可是依舊能看見沈清渝的腳。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腳,直到他進了鳳藻宮大殿,她才閉上眼睛。

仿佛心火被熄滅了,慕靈素眼前閃過她和沈清渝從小到大的一幕幕,他們第一次相遇,沈清渝第一次向她示好,她第一次給沈清渝縫製香囊……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發生在昨日,但是她知道,以後她和沈清渝隻會越行越遠。慕靈素睜開眼睛,雙手撐地想站起來。奈何肢體許久不曾活動,她剛剛要用力,就一個不支重重跌倒。

這一摔把她所有的力氣都抽了個幹淨利落,縱使疼痛灌注全身,她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呼喊。她不再想著起來,一動不動地,任由自己保持摔倒的姿態,在地上匍匐著。

她本還想再繼續掙紮,可是沈清渝的冷漠與視而不見卻泯滅了她最後一絲希望。她終於放棄對現下境遇的過高期望和過多期待,結束了自我麻痹,承認前朝後宮再沒有一個人願意幫她。

02

過了兩炷香,宜陽王自殿內疾行而出,貌似怒氣正盛幾步便上了轎輦離開了鳳藻宮。

皇後身邊的大宮女奉命出來送宜陽王一程,本想在宜陽王走後回到內殿,可是看到慕靈素摔得那樣重,還沒起身,又有些於心不忍,遂走到她麵前將她穩穩扶起:“慕姑娘,還望保重。”

慕靈素隻是無力地擺擺手,連說話都不想。

那大宮女在鳳藻宮向來是半個主子的人物,隨手叫過太監宮女各一名,讓他們送慕靈素回皇後賜下的耳房休息:“慕姑娘何苦折磨自己以感動皇後娘娘?舐犢情深,任何一個母親在自己的親生骨肉麵前,都不會回護外人,姑娘何必。”

“姑姑何出此言?”

慕靈素這才聽出來皇後的冷淡態度事關太子或者宜陽王,便開口追問。慕靈素深知謀害德妃一案的風波並未完全消散,所以隻要是涉及此事的風吹草動她都會格外留意。

大宮女一副諱莫如深狀,向周圍看看後低聲對慕靈素耳語道:“太子妃慕氏和宜陽王妃慕氏,隻能有一個。”

言下之意,直指宜陽王和她的關係。

慕靈素彼時年紀尚小,並不能體察沈清渝對她的心意,錯以為皇後誤會他們有私情在先,遂召見宜陽王對質。卻不知是宜陽王主動坦誠他中意慕靈素,還主動求娶。

太子妃的人選是早年間指腹為婚定下,皇帝旨意,早就是定局。皇後再如何不滿意,已無法改變,即便慕搖光是罪臣同族,她也隻好認了。慕靈素卻不同,先不論她的罪臣之女身份,就算她身世清白,皇後也不會允許一對姐妹都做她的兒媳。

宜陽王妃如此美差,雖比不得太子妃前程似錦,也是一個讓人豔羨的高位,皇後怎麽可能隻便宜世代行醫的慕氏一族,想來也會待價而沽,尋求利益最大化,為自己的兒子和娘家尋求臂助。

十五歲的慕靈素以為沈清渝已經在皇後麵前和她劃清界限,對他失望透頂,徹底放棄了對他的指望,打消了請求轉圜之地的念想。她有氣無力地問道:“姑姑,眼下若我想出宮,可成?”

遠離宮禁,隱姓埋名,是她此刻最想做的事。

大宮女早就知道皇後想把慕靈素遣散出宮,卻料不到皇後還沒有召見她,慕靈素自己就想離開。

她道:“慕姑娘,如今你的諸位叔伯、族兄都被收監,你出了宮,往何處去?”

她向來是個謹言慎行的人,可是今天卻格外心軟。她從小看護宜陽王,把宜陽王視作自己的孩兒一般,也知道宜陽王是真心喜歡慕靈素,自然見不得宜陽王的心上人太過受苦。

“往去處去罷。”慕靈素渾身虛脫無力,隻得倚靠在一旁攙扶她的宮女身上,想靠自己站好,但是心裏總是提不起勁,“隻要不在宮裏,無所謂何處。”

大宮女也沒多說,命那兩個太監宮女把她送回去了。

次日,皇後就召見了她,告訴她,沈清渝前夜來鳳藻宮,就是來請旨賜婚。

皇後坐在大廳的上首,手裏把玩著一串小葉紫檀的佛珠,從慕靈素進來就沒有看過她一眼,冷淡道:“暫且不說我同不同意,昨日我在大殿裏,遠遠就看見你在門口跪著,渝兒明明從你身邊過,愣是沒有認出你來。”她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問慕靈素,“倘若一個男人真的愛你,怎麽會認不出你來?”

慕靈素經過昨日的事,心裏已如一潭死水。她無悲無喜地叩首,麵無表情地應答:“臣女何德何能,豈可奢求宜陽王鍾愛。”

“他喜歡的隻不過是太醫之女慕靈素,太子妃之姐慕靈素罷了。”皇後笑得甚是開心,對於能夠擊碎慕靈素自尊心這件事,她非常喜歡。

她雖然還算喜歡慕靈素,但是如果要慕靈素做她兒媳,她是不會願意的。倒不是慕靈素如何如何,是因為從前皇太後在世時,總壓她這個皇後一頭,還自作主張慫恿皇帝為她的長子訂下了和慕家嫡女的婚事。

時隔多年,她心裏猶有怨恨。所以,對於慕家女兒加入皇室之事,她隻可能極力阻攔,不可能爽快同意。

“一旦你落魄,他就自動忽略狼狽的你了。”皇後一心想擊潰慕靈素的心理防線,逼她知難而退,離開沈清渝。她知道慕靈素已經跪了幾日,以為慕靈素還想著獲得她的原諒,好嫁給沈清渝,所以說話十分不留情麵。

慕靈素去意已決,順著皇後的意思道:“娘娘所言甚是。臣女出身卑賤,自知粗陋,自是不能和宜陽王殿下相提並論。”她鄭重地向皇後叩首道,“臣女自請出宮,望皇後娘娘恩準,臣女叩謝皇後娘娘。”

皇後所說句句屬實,她無從反駁,也不想反駁。

多說無益,她再也不會留在宮中了。

慕靈素的請求正中皇後下懷,第二天就安排車馬送她回蘇州了。此後八年,她和沈清渝再也沒有見過。

起初她曾無數次幻想過她和沈清渝的重逢,卻不能料想到是如此的尷尬,讓兩個人都不痛快。

03

這邊廂慕靈素正在努力掙脫陳年舊事,而那邊廂,俞凜之正忙著把酒言歡。

俞府的主人俞見武被抓以來,這是俞府第一次在府中設宴迎客。來者是遠道之客,從西域千裏迢迢趕來,帶著一整個車隊的鐵礦石,前來交貨。

慕靈素本想在自己房裏吃廚房開小灶做的晚飯,筷子還沒拿起來,就聽到俞凜之在她門口敲門:“我在家中請人吃飯,做了幾道蘇菜,可想吃?”

“都這個時辰了,請個勞什子的客,你可別是自己餓了,找我給你的菜試毒?”慕靈素一邊開門一邊耍嘴。

她本以為門口隻有俞凜之一人,哪知他身側還站著一個深眼高鼻的異族之人,想來,這便是俞凜之要宴請的客人。

她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幸會。”

俞凜之指著異族男子道:“這是我在唐門時的師弟蘇提伽,這一次是來給武林盟送貨,順道過來吃個便飯。”隨後把話題拐回到正題上,“吃不吃?”

她正要答應,就聽到隔壁房間房門打開的聲音,然後就看見永嘉公主和宜陽王出來。沈清渝看到俞凜之過來,還以為他是來找慕靈素的,故沒有打算打招呼,一言不發地招過沈涵嫣,想帶她走。

俞凜之哪裏知道他和慕靈素之前的對話,見他和沈涵嫣出來了,就順勢邀請:“宜陽王殿下,永嘉公主殿下,可有興趣把酒小敘?”

沈清渝本想拒絕,卻被一旁的蘇提伽接了話頭:“原來竟是宮中來客,我一個異族之人竟有幸得見天子後裔,真是意外之喜。”他向沈清渝拱手道,“還請王爺賞光。”

蘇提伽常年在邊境行走,自然是深諳結交達官貴人好辦事的道理,所以當他知道沈清渝的真實身份,下意識地就想與沈清渝結交。

“你……”沈清渝這才正眼看他,一個恍然發覺這人有些麵熟,但是又想不起來在何時何地見過。或許是行走西域販賣貨物的時候打過照麵,也可能單純地認錯了。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人身份不簡單,於是他改變主意,“如此也好,一起喝一杯吧。”

沈涵嫣一向見不得皇兄和慕靈素共處,急不可耐道:“十一哥哥,嫣兒也要同去!”

“莫胡鬧。”沈清渝神情嚴肅,語氣也嚴厲起來。

蘇提伽瞧了瞧永嘉公主,隻覺得她嬌憨可人,對她好感頓生:“公主殿下若是想去,也無妨,王爺不必太嚴肅了。”

沈清渝想了想,的確不宜將妹妹管束得太嚴,於是同意了。

席上自是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蘇提伽一心想和身為王爺的沈清渝交好,於是拿出一塊玄鐵獅子圖案的令牌給他,承諾道:“王爺的生意遍布五湖四海,日後若您的生意做到西域三十六國,一定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到時我必定鼎力相助,萬死不辭。”

沈清渝在席間正喝得高興,見蘇提伽遞上這麽一塊做工精致的牌子,二話不說便接下了,嘴上道:“蘇兄過謙了,我哪裏舍得勞煩你。”正要說些別的客氣話,沈清渝卻覺得這塊牌子他在哪裏見過。獅子圖案,玄鐵材質,兩側有貴霜文字,大約是兩年前他在西域被劫那一回見過的。

“蘇兄,這塊牌子……”沈清渝將牌子舉在兩人之間,問蘇提伽,“是何物?”

兩年前,他在西域被貴霜的一批劫匪打劫財物,腦部受到重創,忘記了當時很多事情,隱隱約約想起來這個圖案曾是某個組織的信物,但是再往深了想,大腦就一片空白。

蘇提伽指著牌子笑道:“是貴霜王族的信物,我常年在王宮行走,為了方便,王就賜了我這塊牌子。”

沈清渝半信半疑,盯著牌子上的獅子許久,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好把牌子收好。

俞凜之一時喝得太多,雙眼迷離,很明顯已經有些醉了。他看著蘇提伽和沈清渝相談甚歡,偷偷指著二人問慕靈素:“小慕,小慕……他們在說什麽?”

慕靈素起先苦苦勸了俞凜之許久,不想讓他喝太多。可是今天不知為何,他一意孤行,一杯一杯地飲,一壺葡萄酒很快就要見底了。她一看俞凜之已經醉態全露,心裏愈發著急:“哪知他們說甚,你還是快去歇著的好。”

“我好得很。”話雖是這麽說,俞凜之的舌頭卻開始打結。

他轉過頭去,想看著慕靈素好好說話,眼前虛化的重影卻讓他心煩意亂。

他眨了眨眼睛,並不能消除重影。俞凜之有些急躁,想讓慕靈素不要亂動,於是直接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含糊不清道:“莫動。”

慕靈素被這種親近得過分的動作嚇得不輕,仿佛有一個重物從高空中直直墜下,擊中她的心髒一般,她有了一種想回避的衝動:“俞凜之。”他的名字脫口而出,下一句竟不知該說什麽。其實她知道自己應該掙脫他的手,可是她並沒有。

兩個人認識這麽些年,他握住她的手可不止這一次,但是她能感覺到,這一次跟以往所有都不一樣。可她說不清楚哪裏不一樣。

俞凜之視線朦朧地看著眼前神色局促的女子,她本長得並不豔麗,可是現下映著周遭的燭光,他竟看出幾分絕色美人的韻味來。

這怎麽可能呢?

他忽而輕輕地笑了,他知道,自己肯定是喝了太多葡萄酒,把眼睛都喝花了。

他道:“小慕。”

慕靈素聽不清俞凜之的醉話,想湊得近些聽個明白:“何事?”

“我……”俞凜之將嘴唇挨著她的耳朵,“我喝多了,求求你扶我回去。”

看俞凜之的樣子,他委實是喝多了,慕靈素本不想管他,可是又不放心,隻能百般無奈地咬牙把他扶起來:“為何不少喝些。”

俞凜之本就醉了,起來時渾身無力,隻能倚在慕靈素身上靠她扶起來。慕靈素顫顫巍巍地扶著他站穩,招呼俞府的管家過來幫忙。

沈清渝正和蘇提伽喝得高興,一抬眼看到慕靈素把俞凜之抱在懷裏,心裏突然一痛。但是很快他就強迫自己將這種感覺壓製下去。自不久前他們談過以後,他已經接受他和慕靈素之間不再回到從前的現實。她的事,他不應該關心,更不應該幹涉。

沈涵嫣在一旁看見哥哥的反應,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在她眼裏呈現的便是俞凜之和慕靈素大庭廣眾之下摟摟抱抱的景象。她一向厭惡慕靈素,所以時時刻刻都記得在哥哥麵前告慕靈素的狀,這個時候對她而言簡直是絕佳時機。

“真是不守婦道,難怪她二十三歲了還沒嫁人。”她不屑道。

沈清渝對她的發言置若罔聞,又轉頭跟蘇提伽把酒言歡。

“哥哥……”沈涵嫣很失望,偷偷拉住沈清渝的衣角怯怯道,“哥哥,你看,她喜歡的人明明就是個不如你的……”

“住嘴。”沈清渝帶著慍怒瞪了她一眼。他從未對沈涵嫣用過如此不耐煩的語氣,沈涵嫣一個激靈,嚇得再也不敢說話了。

04

如不是管家幫著,慕靈素都不能保證她能帶著俞凜之回他的房間。

“慕姑娘,少爺就交給您了。”管家從慕靈素的藥房把她的箱子取過來,憂心忡忡地看著**酩酊大醉的俞凜之,“少爺今日胡亂飲酒,當真是勞煩姑娘了。”

慕靈素正要開口跟管家說話,俞凜之躺在**大手一揮:“管家,我要喝水,冰的水,快去地窖搬來。”

“喝哪門子的冰水?”慕靈素拿起床邊的茶杯倒了一點茶水在手心,彈到俞凜之因為醉酒而潮紅的臉上,“好生躺著,我煮個醒酒湯給你喝。”

管家還要料理其他事務,便先行告辭了。

因俞凜之常年病著,他的房間裏特地隔了一個碧紗櫥出來,放了常用藥物和熬藥的爐子等物,一來是為了救治方便,二來也能保證藥汁及時送上。

慕靈素在碧紗櫥裏忙裏忙外切藥煮湯,俞凜之本在**醉得七葷八素的,恍恍惚惚之間想起慕靈素是和自己一道進來的,便坐起來到處尋找她的身影。

“小慕……”俞凜之低頭找自己的鞋,由於酒精的作用他感覺一陣天旋地轉,重新倒回**,“小慕……”

慕靈素聽到俞凜之叫她,爐子的火都顧不上了,趕忙從碧紗櫥出來,幾步跑到床前:“怎麽了?是不是身上不適?”

慕靈素哪知俞凜之隻是想叫她過來而已?

俞凜之雖然喝多了,可也知道他不能在人家忙的當頭叫人家過來,還無甚正經事。他想了想,道:“那個……永嘉公主讓我攆你走,我給她甩臉色了,不會被她舉報,抓起來吧?”

其實他從來不懼怕沈涵嫣這個沒腦子的,隻不過是不好意思叫慕靈素過來幹坐著,沒話找話說。

“這個你盡管放心,你外祖父未必是真的要抓你。”慕靈素拉過俞凜之的手腕號脈,確認他無事後鬆了一口氣,“誰都知道你住在俞府沒走,朝廷的人想拿你換賞銀,簡直易如反掌。就算是沈涵嫣生你的氣要抓你見官,你外祖父肯定會放你一條生路。”

俞凜之沒順著她的話往下說,自顧自道:“沈涵嫣那個傻丫頭真是口無遮攔,居然,居然說你壞話……”他狠狠打了一個酒嗝,臭得慕靈素把頭偏向一邊,“她說,你跟宜陽王餘情未了,想攀他的高枝去做宜陽王妃。”

聽到“宜陽王妃”這四個字,慕靈素頭都大了。她最聽不得別人提起這件事,明明她不是一個依附於男人的女子,卻被屢次誤會,她已經不想辯解了。

慕靈素有些心煩意亂,推了俞凜之一把,害得他壓住了自己的頭發,吃痛叫了一聲。慕靈素連忙幫他整理頭發,解釋道:“我如果想做王妃,何苦離開京城?當年出宮時,就是沈清渝親自送行,我要是有那個心思,早就趁機上了他的床,怎麽可能倒黴到被山賊搶劫。”

沈清渝本就喜歡她,她想鼓動沈清渝與皇後作對,可謂是不費吹灰之力。可是她並沒有如此選擇,而是告別皇宮與沈清渝斷絕聯絡,在江湖之中重新開始。其中原因,其一是不願意讓沈清渝左右為難,其二則是不想讓自己變成一個為利益可以對男人曲意逢迎的人。如果她想跟著沈清渝,休說是王妃,連側妃都不用,做一個侍妾就足夠了。

然而,她不願意。

“你這性子,要是做宜陽王妃,簡直就是京城的浩劫。”聽了慕靈素的解釋,俞凜之調笑道。

俞凜之很少會有表情,這也是他喝醉了,才會嬉笑。他素來知道慕靈素的為人,也知道她和她的妹妹慕搖光不同,自由灑脫慣了,雖然也有責任心,可是不會犧牲自己為家族謀取利益。

他道:“我就是見不得沈涵嫣說你利欲熏心、動機不純。”

話說到此,他突然想起來,之前沈涵嫣說這話時,他特別生氣。沈涵嫣說的話當然都不是真的,他也知道,可是他為何要那麽生氣?

“小慕,我好像病了。”俞凜之想了想,篤定這個結果,“你說,我無端那麽生氣,是不是有什麽心病?”

慕靈素隻當他是在說一些毫無邏輯的醉話,敷衍地回應他:“我搓個丸子給你吃,一劑藥就藥到病除。”

酒精作用下,俞凜之的大腦思維緩慢,他絞盡腦汁地思索,低聲否認:“不是心病,那我為何會生氣?”他想不出讓自己心服口服的答案,於是問慕靈素,“小慕,我是怎麽了?”他無法分辨心裏的感覺,隻是隱隱約約覺得自己的反應不太對勁,有些過於激動。

到底是哪裏不對,一時又說不清。

“碧紗櫥爐子還等著坐藥,你且先等等我。”慕靈素見他醉得不輕,急著給他煮醒酒湯,想去碧紗櫥。可是喝醉了的俞凜之罕見的不依不饒,她想走,卻被一把拉住。無奈的慕靈素隻能耐著性子哄他,“數十下我就回來。”

俞凜之這才放開她,特別認真地一字一頓地數數,嘴上說道:“十……九……八……”

慕靈素被他攪得甚是苦惱,風風火火地回了碧紗櫥,倒水、生火,十下是遠遠不能夠的。果不其然,隔著老遠,數完十下的俞凜之又開始鬧:“你快點告訴我,我為什麽要生氣啊!”

他現在愈發心煩意亂,隻想迫切知道答案。

慕靈素把醒酒湯的材料配好裝到罐子裏,確認罐子在爐子上放好了才出去,沒想到俞凜之居然下了床,一步一個踉蹌地朝她走來。

她什麽也顧不得了,幾步上去把他扶回**:“好端端的,你發甚酒瘋?”

“我……我覺得……”俞凜之被慕靈素扶著躺回**。他生怕慕靈素又要回碧紗櫥去,抓著她的手臂死活不放手,“我覺得自己似乎有些不對勁。”

俞凜之肚子裏明顯有一大堆的話要傾訴,可是慕靈素心裏隻想著碧紗櫥裏的爐子,生怕火候過了,所以沒有心思聽他說。

她道:“我先去碧紗櫥……”話還沒說到一半,俞凜之突然一個手上用力,就把她拽到自己懷裏了。

05

撞上俞凜之胸膛的一刹那,慕靈素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不像平常一樣平緩,而是急速的、慌亂的。這種感覺就像是小時候她隨侍皇後去南苑校場騎馬,好半天工夫她終於學會一個人騎馬了,坐在馬上飛奔疾馳。

或許策馬也不能完全與她現在的心情等同。

好像萬千黃鸝鳥破穀而出,在她耳邊清脆地鳴叫。

“……胡亂晃**作甚,聽我把話說完。”俞凜之還是醉醺醺的,他本想跟慕靈素好好說話,誰知慕靈素老是往碧紗櫥去,根本就不聽他說話。他叫了慕靈素幾次也就煩了,索性把她拽過來鎖在懷裏,這樣她就跑不了了。

他正要開口,頭上忽地感覺一陣眩暈,於是下意識抱緊了懷裏的人:“別人說你明明不關我的事,為何我會生氣?”

他想知道答案,能夠說服他不再去糾結這個問題的答案。

“俞凜之,”慕靈素想從他懷裏掙開,隻動了一下就被他按得死死的,“先……先讓我起來。”

她對於這種突如其來的親密感到不自在,並不能像往常一樣坦然。她想伸手主動推開俞凜之,可是當她觸碰到他的衣服時,他的體溫似乎透過衣服沾染上她的肌膚,讓她有一絲心虛。

她突然有些怕了,像是被火燒了一般,把手收到了背後。

“我這一生真的好難……”一湧辛酸突然冒上俞凜之心頭。他抱著懷中柔軟的人,鼻尖抵著她的額頭,聞著她的體香,“第一次進宮的時候,我去鳳藻宮拜見皇後娘娘,才第一次見到我的親生母親。她明明知道我是她的兒子,卻無動於衷。我每天在鳳藻宮行走,她從來不過問,見麵連客套的工夫都沒有……”

幼時,俞凜之一直在丞相府長大。外公提起他的身世時,總會恨鐵不成鋼地說“多情毀事”。彼時他尚不通人事,一直以為他的父母是衝破門第偏見的勇敢之人,隻是苦於世事無常,才不得不兩地分離。在他心中,父母的感情是堅定而不變的,但是母親出奇的冷漠卻讓他產生了懷疑。他不停地懷疑和猜想,甚至將錯誤歸咎於自身:是否由於自己的體弱多病,才導致父母感情破裂?

歲月證明,似乎不是。

等到長大後,他漸漸明白這一切,顧誠的兒子們——他的舅舅們,在他母親的運作下頻頻得到德妃的舉薦,皇後在後宮的權勢也屢次受到德妃的衝撞。甚至,皇後已經無法阻止德妃所生的皇子公主們封爵得寵,皇帝一度隻願見德妃所生的兒子。若不是皇後察覺不到她身邊有這等人物,他母親或許早就死了。

他的母親似乎總是醉心於後宮前朝的權勢傾軋,無暇顧及母子親情,他在鳳藻宮出入數年,親眼看著她為德妃鋪路。

俞凜之有時候會崇拜自己的母親,認為她無比的成功,想達到的目的都無一例外地達成了。但是再轉念一想,她是犧牲了一個母親的責任,才換來了這些。

他一度自責,認為自己索求過多,很多東西他想要卻不配。比如健康,比如完整的家庭,比如母愛。他的少年時代就在痛苦又壓抑的自責當中過了大半,直到他遠赴唐門學藝後,才好了許多。

俞凜之聲音顫抖,他回憶著這些年來的一點一滴,往事曆曆在目:“我努力向命運還手,結果卻是耗盡周身力氣,也無法達成我的心願。我真的好累,可是又不能就這麽死了。”

有時他甚至會想,活在世上於他人而言或許是幸事,可是卻是一場關於他的煉獄。他時常因為病弱在生死線掙紮,平安時孤獨又寂寞,總而言之,就是無甚好活。

但是落在他肩上的責任又是那樣的多。

“小慕,其實……”其實當年他救她時,並不想讓她留在俞府當大夫,可是他怕她沒有去處,才留下她。他並不想次次靠他人醫治續命,就等著哪一次救不過來死了就好了。可是上天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他道:“我早就不想活了。”

不想活。

這三個字給了慕靈素心口重重一擊,她忽然心頭一軟,忍不住抱緊**的人。

她身世淒慘,俞凜之又何嚐不是。他出生即寄人籬下,雖說是在外祖父家長大,但是父母皆不在身邊陪伴,從小便孤苦伶仃。體弱多病讓他常年纏綿病榻,即使活著也比健全的常人痛苦千萬分。

後來,俞凜之和外祖父決裂,回臨安和父親團聚,才真正嚐到親情的滋味。甚至,從前在宜陽王跟前伴讀的那幾年,皇後每天派人送點心來給沈清渝,他都羨慕得不得了。

雖然俞凜之知道皇後不可能親自做糕點給沈清渝,但是這些關心卻是他求之不得的。哪怕是借他人之手傳遞對兒子的關心,皇後這個天下之母能做到,他的親生母親顧如安卻從來沒有想過。

後來得空回了丞相府,他猶豫了很久才問了外祖父,為什麽母親明明知道他是誰卻不認他。

他問了之後,顧誠沉默許久,久得他有一些忐忑,恐懼得到答案。他生怕外祖父出言譏諷他優柔寡斷,說他不能果斷幹脆幹大事。

俞凜之等了好久好久,顧誠才從公文中分出注意力來,笑著稱讚道:“你的母親很能幹,隻可惜是個女兒身,不然,我的位置遲早要讓她來坐。”

俞凜之聽來,隻覺得外祖父的誇讚莫名其妙且突然,一時之間無法理解。隨後,顧誠告訴他,大丈夫應該斬斷人之常情,專心致誌做大事。顧誠還說他行事為人不夠幹脆果決,不像他的母親。他大受觸動,一心想做一個寡情的人,向他的母親靠攏,卻並沒有得到母親的關注。

再後來,他發現外祖父想殺他父親,他終於心灰意冷。

“現如今,我外公又急著要我父親的命,我夾在其中,也不知如何是好。”俞凜之深吸了一口氣,將眼前的朦朧淚意全忍下去,“我真的好難。”

“無妨。”慕靈素輕聲道,“世上無一人的人生是容易的,一步一步走……”

慕靈素還沒說完,俞凜之就打斷她的話:“我知道。”

他的聲音輕如蚊蠅,裏麵滿滿地包含著無奈與歎息。

人生大抵如此。

再如何不情願,都無法反抗,隻能被推著一步一步走。世間萬事,沒有一件由得了人。

06

另一邊,酉時過後宴會方才歇了。

沈清渝自慕靈素跟著俞凜之走後一直不停地喝酒,早早便醉倒在桌上。王府的隨從將他抬下去時,沈涵嫣本想一起去,可是她還沒吃飽,就留下來繼續吃。俞府的管家看公主殿下要吃這麽些殘羹冷炙,大驚失色道:“公主殿下 ,老朽這就命廚房炒些熱菜來。”

“不必了,素日在宮中,母後最忌諱我浪費吃食。”沈涵嫣雖然行事嬌縱放肆,但日常習慣卻被管教得極嚴,皇後從不允許她鋪張浪費。

沈涵嫣這麽說了,管家也不敢強求,派小廝往廚房去了,又問公主道:“殿下有什麽吩咐,請盡管指使老朽去做。”

蘇提伽在一邊看著,不動聲色地讓仆人把新上的熱菜換到沈涵嫣桌上,謙和道:“公主請用!這是廚房方才給我這兒的,尚未食用,且獻給公主,借花獻佛。”

沈涵嫣淡淡頷首作為回禮:“多謝蘇公子。”

“公主委實客氣了。”蘇提伽依舊跟她客套著,但是下一句卻轉變了話題,“公主看似很不喜歡慕大小姐,不知是為何?”

他一見到沈涵嫣,就對她有著濃厚的興趣,想多了解她一些。他感覺沈涵嫣跟其他的貴族小姐很是不同,嬌憨可愛、單純直接,他是由衷地喜歡。

沈涵嫣一聽到和慕靈素有關的字眼心裏就特別不高興,臉色瞬息之間就變得難看了:“你是何意?莫非本殿下還比不過那個出身微賤的罪臣之女?”

她最見不得十一皇兄跟慕靈素親近,這下倒好,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也來問東問西,她心裏更加不滿了。

在蘇提伽眼裏,沈涵嫣的表情變化隻剩得下可愛。他飽含笑意看著眼前生著悶氣的少女:“給殿下賠不是了。”

“廢話休說!”沈涵嫣餘怒未消,狠狠地鼓著臉蛋瞪了蘇提伽一眼,本想震懾他,沒想到反而將他逗笑了,“你!大膽蠻夷,敢怠慢天朝公主,該當何罪?”

奈何蘇提伽再如何努力都收不住笑,憋得自己連連咳嗽:“咳咳,對……對不住殿下,草民知錯……”

沈涵嫣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氣憤之下的沈涵嫣在俞府中亂走一氣,莫名其妙地走進了多年前俞凜之自己布置的八卦陣裏。這個八卦陣的陣法還是蘇提伽帶來的書裏記載的,俞凜之那時覺得頗為有趣,就把書借走,在家裏親手布置了一個一模一樣的。

沈涵嫣在裏麵東走西走一通,怎麽也出不去,急得都快哭了。

此時都要到亥時了,時辰已遲,雖然周圍點著燈,沈涵嫣心裏還是害怕。她不敢貿然叫人,總怕找來一些什麽奇怪的東西,隻能縮在一個角落裏偷偷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都快睡著了,迷迷糊糊感覺有人過來,以為是沈清渝來找她了。她滿懷期待地睜開眼,才看到站在她眼前的居然是蘇提伽。

“公主,好端端地您怎麽走進這個八卦陣了。”蘇提伽提著一個畫著薛丁山樊梨花故事的燈籠過來,蹲在她麵前,“我聽您身邊的宮女說您不見了,四處找了都不見人,就猜到您是來這兒了。”

“我……我……”

沈涵嫣一是沒吃飽,二是被嚇得不輕,一見到蘇提伽,話未說完竟然暈倒了。

蘇提伽將嬌滴滴的美人兒抱了個滿懷,看著她蒼白的臉色,突然心生一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