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沐浴後的不速之客
“開這種店的,誰沒有一點背景?”蘇冬說著,忽然想到件好笑的事,“不過能長成韓睿這樣出色的,倒也真不多見就是了。說起來,我那兒就有好幾個小姑娘迷他迷得半死,背地裏不知道把他討論了多少遍。”
“這有什麽奇怪?我原來的夢想就是嫁給黑社會大哥呢,那種又帥又會耍酷的男人,前呼後擁的,別提多派頭了。”
“你那時幾歲?”
“十來歲吧,大概是小說看太多了。”
想起這,方晨不禁笑了笑。那是小時候多麽不切實際的幻想啊。
當時見過的多半隻是街頭的小混混,小小年紀恐怕連煙草的味道都還沒習慣,卻偏要在嘴巴裏叼支香煙裝模作樣,講話也要拿腔捏調,眯著色色的眼睛抖著腿,沒坐相更加沒站相,似乎就怕別人覺得他們不夠流氓。
方晨有個好朋友就和這樣的小流氓早戀了,結果被家人發現後,拖回家去一頓毒打,還關了禁閉。所以,方晨整個暑假都在來來回回地幫忙遞情書,她心裏認定,黑道的感情就像小說上寫的一樣浪漫和激動。
可是當最後一次把好朋友的信交到那小流氓手裏的時候,對方卻對她說:“要不,你跟我吧!”
她愣了好半天,才惡狠狠地將那隻搭在肩頭的手撥開,轉身,飛奔著離開。
在回家的路上恰好碰到去學畫畫的陸夕,陸夕叫住她問:“跑什麽?怎麽臉這麽紅?”
“生氣!”她頭也不回地說。
是真的生氣,還有就是覺得失望—小混混就是小混混!
可是好友卻不理解。暑假結束後,發現自己的男朋友糾纏自己最好的朋友去了,女孩非常憤怒。任憑方晨如何解釋,兩個女生看似牢不可破的友情仍是無可避免地破裂了。
也正是在那段時間裏,方晨認識了蘇冬,兩個寂寞的女孩很快便熟絡起來。
她們一起逃課去吃冰淇淋;一起去旱冰場結識那些陌生的男孩子,與他們牽著手溜冰;她們考試前夕還約著偷偷從家裏跑去租書店,站在裏麵翻漫畫看。
那段時間的方晨生活得極其墮落,原本就處在中遊水平的成績更是一落千丈,班主任把她爸媽叫去談話,她卻根本不在乎,既因為她從小的性格就是這樣,也因為心裏總想著,家裏有個陸夕可以光耀門楣不就夠了麽?
陸夕確實很出色,省三好、學習標兵、優秀班幹部……大大小小的獎項幾乎無一疏漏地領回來,家裏甚至有一麵牆是專門為陸夕擺放獎狀的。
陸夕是全家人的驕傲。
相比陸夕,方晨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是,就算惹了麻煩回來,也頂多是被罵一頓。
或許父母根本就注意不到她,有那樣一個光彩奪目的姐姐在前麵,她更像是一個影子,灰蒙蒙的,毫不起眼。
很長一段時間,有些人甚至不相信她與陸夕是親姐妹,又或許根本不信她是陸國誠和曾秀雲的親生女兒,因為他們一個是國內醫藥開發領域的知名學者,另一個則是大畫家,一年中倒有大半年的時間是在外地辦巡回畫展的—如此優秀的基因組合到一起,絕對沒有理由會生出她這樣一個連普通考試都有可能不及格的女兒。就連取名字的時候,她也沒有跟著陸家人姓,而是跟了外婆姓方。
所以她也懷疑,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撿來的。
方晨不願意承認自己長久以來都在嫉妒陸夕,於是她從不肯好好同陸夕說話,直到陸夕離開。
那一天,方晨站在冰冷陰寒的停屍房裏,看見陸夕的臉,蒼白而平靜,長長的眼睫毛上仿佛掛著一層白色的霜氣。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方晨突然覺得很害怕,完全不敢再看,連手腳都在抖,心裏有一大塊的空洞,像被人倒進了熱炭,火燒火燎地疼。
但是她沒有哭,連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來。
她從小就不愛哭,貪玩摔破膝蓋和手肘的時候都不會哭。這一次,她依然沒哭,雖然胸腔中撕心裂肺般地痛。
沒有人知道她有多麽後悔,後悔過去沒有對陸夕稍微好一點,哪怕隻是一點點。
如果這種事是可以代替的話,她希望自己可以代替陸夕離開,那樣的話,爸媽也就不至於如此傷心了吧。
下班後,方晨原本想去音像店買牒的,可是走到半路卻突然下起雨來。
這座城市的冬天極少下雨,一時間大家都沒有準備,路人們紛紛遮住頭往前跑,她也跟著奔進附近一家商場避雨。
正巧是年關商家在做活動,許多商品的折扣打得都很低,還有返券或立減現金的優惠。或許真是太久不得空閑了,方晨逛了一大圈,出來的時候手上無端端多了幾個袋子。
雨還沒停,並且越下越大,整個天空都是黑的。
大門外麵就是停車場,計程車根本不被允許進入,所以要打車還得穿過馬路走到對麵去。
她正在考慮要不要再進去買把傘時,身旁的電梯叮的一響,從裏麵走出來一幫人。
方晨自覺地往旁邊讓了讓。
要在人群之中發現韓睿不是件困難的事。此刻的他走在最前麵,仍舊穿著黑色的衣服。
他從她的麵前經過,像第一次見麵時那樣,視線不經意地掃過去,然後平穩地移向前方,神色漠然。
他沒認出她。
隻有那日酒吧外的一麵之緣,沒認出來也很正常。
已經有年輕的男人先一步撐了傘走進雨裏去,片刻便將車子開過來。這群人顯然是兩撥人,他們簡單道了別,然後各自乘著轎車呼嘯而去。
轉眼間又剩下方晨一個人,黑漆漆的夜色裏,雨絲仿佛大把的細密銀線,從天上一直延伸下來。
如果想打發時間,她可以轉回頭去再在商場裏逛一圈,可是今早出門的時候穿了雙高跟鞋,方才的一番血拚已經將兩隻前腳掌折磨得火辣辣的疼,連多走一步路的勇氣都沒有。
要麽去買把傘,要麽直接衝到馬路邊去打車。
她衡量了一下,選擇了後者,卻忘記了,在雨天打車是件奢侈的事。
路邊根本沒有可以避雨的地方,兩隻手又解放不出來,方晨覺得自己的樣子狼狽不堪,而且傻極了。
那些載了客人的計程車一輛接一輛地從麵前呼嘯而過,車輪過處帶起一片水花,令她絕望。
冒著雨又再等了一會兒,終於有車緩緩地停在了她麵前,而且一來就是三輛。
車燈很亮,直直的六束光照過來,光柱裏皆是細密的銀色雨絲。
她正覺得奇怪,中間那車的後車窗已經緩緩地降了下來。
裏頭的人看了看她,說:“方小姐,上車吧。”韓睿的腔調很淡,不太像是在助人為樂,反倒帶著天生的倨傲。
不過方晨可不會計較這麽多,她趕緊上了車,坐進寬大的車廂裏,整個人放鬆下來。
方晨轉過頭真心誠意地說:“謝謝。”
“不客氣。”他的聲音還是那樣漫不經心的冷漠。
縱使是在雨中,三輛車子也開得勻速又平穩,一前一後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直到下車,兩人都沒有交談一句。
那些有點地位和背景的人傲慢寡言,一點也不奇怪,唯一讓方晨感到有些疑惑的是,明明剛才在商場門口的時候,她以為韓睿已經不記得她了。
不過本來就不熟悉,這一路的緘默倒讓方晨覺得舒服,心裏知道自己是沾了某人的光,所以才有順風車可以坐。
後來遇到肖莫,她就說了這事。
肖莫似乎有點吃驚,笑了一下,語焉不詳地說:“這倒難得。”他吐出一個煙圈,表情有點高深莫測。
方晨這才想起來,既然他和韓睿這麽熟,一個是奸商,一個則是據說隻手就能翻雲覆雨的人物,依照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規律,可能背地裏也會合作些見不得光的勾當。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這個揣測很陰暗,不過當記者當得太久,正如老李說的那樣,黑暗的事情見得多了,難免有點職業病,也怪不得她。
最近一段時間肖莫似乎很忙,方晨和他見麵的機會也少,有時會聽到周家榮念叨他的名字,她聽得不耐煩了就會質疑道:“你是不是gay?其實你暗戀肖莫是不是?”
周家榮氣極,於是詛咒她說:“女孩子嘴這麽毒,當心嫁不出去!”
“不用您操心。”
“真奇怪,肖莫怎麽會看上你?”周家榮說完才自覺失言,牢牢地閉上嘴巴。
但見方晨似乎並不太吃驚,他忍不住又問:“你知道?”
她反問他:“我很差嗎?肖莫看上我值得你這樣憤憤不平?”
那倒不至於。周家榮想,倘若隻看外表,這個女人幾乎可以拿滿分,不過內在如何就不好說了。
過了一會兒,周家榮興致勃勃地提議道:“為了證明我的性取向是正常的,晚上帶你去見我新交的女朋友,怎麽樣?”
方晨十分感興趣地說:“好啊。”
誰知道相約地點竟然還是上回的那間pub,周家榮所謂的女朋友是個十分正點的辣妹,身材尤其好,曲線玲瓏,過濃的夜店妝很好地掩蓋了真實年齡。
她問方晨:“美女,會不會劃拳?”
方晨扯過周家榮,壓低聲音在他耳邊揶揄道:“自來熟,而且是豪放派,和你真配。”然後又轉頭朝辣妹笑笑,“不太會,你們玩兒吧。”
方晨坐了一會兒便溜去吧台自己找樂子。
自從過了那段荒唐的少女時代之後,她便很少來這種地方了。當初和蘇冬一起逍遙墮落的往事,淪為一段不可複製的記憶。
方晨還記得她十八歲的生日是如何度過的。
一幫愛瘋愛玩的女生替她慶祝,挑了離學校很遠的一家酒吧,以正式成年為由叫了一桌子的酒水,一群人喝得肆無忌憚。
最後她借著醉意走到吧台邊,在眾人的起哄下勾住一個陌生的單身男人的脖子,索要了一個吻。
對方開始還有些詫異,但她迷離著雙眼說:“今天是我生日。我的朋友們都說你很英俊,不知道你肯不肯給我這個麵子?”
那是方晨的初吻,就那樣獻給了一個後來連五官都想不起來的男人。
可她根本覺得無所謂,那個時候玩任何出位大膽的遊戲都隻會讓人更興奮。
這時,pub換了一首舞曲,略帶著點迷幻味道的電子音將方晨的思緒由過去拉回到現實。
她坐在圓圓的高凳上向酒保要了一杯芝華士,剛舉起杯子,感覺身後有人靠近,下一刻,一隻手越過她的肩頭,將酒杯抽走。
“女人不應該喝這麽烈的酒。”韓睿晃動了一下杯中金黃色的**,那道琥珀色的光華仿佛滲透到他漆黑的眼底,璨然一閃。
她愣住了。
他在旁邊坐下來,修長的雙腿隨意地支在金屬腳架上,側身吩咐酒保道:“給這位小姐調杯淡酒。”然後將那杯子湊到唇邊,抿了一口。
吧台的四周皆是射燈,一圈圈的光暈整齊地落下來,有一束恰好就打在他的鼻翼和下巴上,線條中有種堅毅的完美,仿佛雕像。
方晨的視線不由自主地下滑,看到他的喉結微微一動,她竟然感覺身體莫名其妙地有點發熱。
她沒想到,連他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都會令她覺得性感。
韓睿似乎察覺到什麽,目光飄過來,淡淡地挑起眉毛問:“怎麽?”
“沒事。”方晨變換了一下坐姿,以此來掩飾方才失態的尷尬,“謝謝你那天讓我搭車。”她沒話找話地說了一句。
他的表情仍舊很淡,“上次你已經道過謝了。”
有點不給麵子呢。她沉默,心想:為什麽他要坐在我旁邊?
從她的視線看去,可以看到周家榮他們正玩得熱鬧起勁,或許回去重新加入他們是個不錯的選擇。
帥氣的酒保終於停下了同樣帥氣飛舞著的手,將一杯調好的花花綠綠的雞尾酒推到方晨麵前。
她端起杯子正想告辭,卻聽韓睿說:“要不要出去兜風?”
他問得很隨意,她回頭,看到他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煙,眼神和表情都混和在煙霧和燈光裏,正微微側臉盯著她看。
後來方晨不止一次地想,一定是自己蜇伏已久的某些基因又重新跑出來作祟了,所以才會跟著這個男人上了車。
一共隻見過三次麵,交談不過十句。
這個在迷幻樂曲聲中的邀約,看起來更像是一時興起的提議,可是卻又那麽蠱惑。
就像多年前,她在眾人的喝彩聲中向某個陌生男性索吻一樣。
一瞬間,她看著他薄薄的唇,還有眼角的那一抹漫不經心,仿佛身體裏的某種東西再一次蠢蠢欲動,妄圖破繭而出,以至於讓她忘記了該有的警覺,而隻是覺得興致勃勃。
韓睿並沒告訴她要去哪兒。
他親自開了輛銀色的carrera?gt,載著她沿著城市中心線的主幹道,一路由西向東而去。
寬闊道路兩側的夜燈和霓虹猶如從天上落入人間的星子,又像是最璀璨的夜明珠,就這樣迅速地被他們拋在了身後。
一直開到城區另一邊的濱海大道上,車子才緩緩停下來,方晨的頭發早就被夜風吹亂,絲絲縷縷地糾纏在一起,她卻並不在意,隻是禁不住感歎道:“這車真好!”
韓睿說:“你也懂車?”
“略懂一點點。”
他揚了揚眉,算是回應了。
“不介意吧?”他從身上掏出煙盒,看她一眼,問。
她還沒吭聲,他已經將香煙點著了,手肘隨意地支在車窗邊,灰白的煙霧擴散開來,與寒冷的空氣融合在一起。
韓睿目光側過來,淡淡地問:“你難道不害怕?”
或許是夜深人靜的緣故,他的語氣聽起來仿佛稍微有些倦怠,可也正因為如此,聲音與暗夜絲絲糾纏,反倒慵懶得魅惑人心。
“怕什麽?”她直視他。
“我們並不熟識。”
“哦,你是指三更半夜,我跟著你上車兜風?”她想了一下,“既然隻是兜風而已,那麽又有什麽可怕的?”
他似乎終於正眼看了看她,可是眼底的情緒藏得很好,又或者根本沒有情緒,所以即便距離這麽近,她還是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這個時候電話響起來,他很有禮貌地先說了聲“抱歉”,然後才接通。
接聽不過幾秒鍾,韓睿便將剩下的半截香煙彈出車窗,然後利落地發動了引擎。
車頂緩緩合起來。
他用的是藍牙,並不影響開車,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車速正一步步地往上提升,節奏很明顯。
她有點詫異地看看他,恰好瞥見他微微蹙起眉。
他講電話說:“我知道了,你們不用過來。”語氣有些低沉,側臉冷肅。
油門轟的一響,幾乎同一時間,慣性便讓方晨整個背部牢牢貼住座椅。
這部跑車的底盤本來就低,此刻更像是貼著地麵在行駛,道路兩側的燈光簌簌閃過,幾乎連成一線迅速向後退去。
方晨還來不及問明狀況,目光已經先掃到自己這一側的後視鏡,原本還空蕩蕩的後方,此刻卻分明有車跟上來,大喇喇地開著遠光燈,反射在鏡上更顯刺目。
她數了一下,一輛,兩輛,三輛……清一色的黑色轎車,前後交替,偶爾並行,但都遠遠地跟著,似乎是追不上,又或許是不敢貼近,於是便始終維持著一定的距離,忽遠忽近,卻又不肯放棄。
說不出心裏到底是種什麽樣的感覺,隱約有些害怕,又隱約有些興奮,她將手指牢牢地扣在胸前的安全帶上,再一次轉過頭去看韓睿。
而他也恰好側眼,瞥見她很有幾分蒼白的臉色,忽然笑了。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他笑,仿佛冰山消融,原本冷峻冰峭的唇部線條竟然不可思議地柔化了許多。
“怕?”他挑眉問。
她略微遲疑,然後搖頭。
其實更多的是覺得暈。她從小就暈車,近幾年雖然被鍛煉得好了許多,不過車速太快,再加上七拐八彎的,到底還是覺得有些難受。
她緊緊閉住嘴巴,胃裏開始翻湧,也不知道這樣的追車情節要上演到什麽時候,唯恐一會兒受不了吐在車上。
這麽高級的車……
而且,還是這個男人親自開的車……
出了濱海大道,又過了兩個街口就進入了環城高架。
路上的車輛漸漸多起來,可是隻要carrera的車速稍緩下來一點,那三輛黑色的轎車便又會重新遠遠地出現在後視鏡裏。
韓睿遊刃有餘地在車陣中穿梭,他的車技十分好,開車的姿態更像是在享受。
中途,他騰出手來打了個電話,對電話那頭的人說:“你去告訴他,我現在沒空,有事改天再談。”
“他手下的人打擾了我的興致,如今還想挑戰我的耐心?”
“如果他能承受得起後果的話,我可以奉陪。”
語調平淡,可是聲線卻冰冷,仿佛某種鋒銳的利器出了鞘,在夜裏閃著寒光。
方晨在一旁聽得不禁抖了一下,但還是明智地選擇保持沉默。
她想起了某係列的香港電影,當年看的時候心潮澎湃,哪想得到有一天竟然也會換成自己做主角。
原來飆車一點也不好玩。又或者應該說,本來是挺刺激的一件事,結果偏巧碰上她這樣一個暈車的人,效果便明顯大打折扣。
最後車子在pub門口停下。
方晨推開車門衝出去,扶住樹幹就開始嘔吐。
好多年沒有這樣了,再加上之前喝了點酒,一時間隻覺得胃裏翻江倒海,簡直比死了還難受。
韓睿也有點吃驚,剛才她說她不害怕,他以為她是騙人的。現在看來,她一路上臉色蒼白,原來隻是因為暈車?
等她稍微止住了,他走過去,遞了瓶水給她。
“謝謝。”方晨喘了口氣,喝水漱口之後,又幹脆將剩下的半瓶水全都灌進胃裏去,冰涼的感覺刺激了神經,終於令她緩過來一些。
“你膽子很大。”韓睿負手站在一旁說,聽不出是讚許還是感歎,抑或隻是純粹敘述一個剛發現的事實。
“我是做記者的。”方晨抬起頭,麵色還是有些蒼白,但越發顯得目光清明,“謝謝你今天載我兜風,現在我要回家了。”
他紳士地問:“需不需要找人送你?”
“不用。”
路邊停了一溜待客的計程車,她拉開其中一輛的車門坐進去。
離開的時候,恰好看見韓睿轉身走進那處燈紅酒綠的奢糜之地。
這一晚的經曆就像一個秘密,事後方晨沒對任何人提起,包括蘇冬。
她知道,倘若被蘇冬知曉她和韓睿之間有了什麽牽扯的話,一定會不放心。
還記得當年她決定改過自新,徹底脫離過去那種荒唐墮落生活的時候,蘇冬說:“真好,早該這樣了。”
她卻開玩笑說:“可是我以為你會舍不得我。我要開始複習準備考試,而且以後都不會陪你泡吧玩通宵了。”
“那有什麽要緊的。”蘇冬一邊丟給小賣部老板十塊錢買了包摩爾,一邊笑得很風情地說,“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啊。”
是的,那時候蘇冬已經開始抽煙,並且正式跟了那個教會她抽煙的男人,每天同他進進出出,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在那男人的勢力範圍內風光十足。
後來,那個男人死了,死於一場惡性仇殺,身上被捅了好幾個洞。
方晨原以為蘇冬會傷心,結果下葬的當晚,兩個人窩在她小小的公寓裏,喝掉了三瓶紅酒。
蘇冬好像醉了,又好像還很清醒,她捏著杯子把玩,最後說:“突然有點後悔,當初怎麽就不肯好好念書呢?如果考個名牌大學,再繼續讀個研究生該有多好。”
“真慶幸,你沒和我一樣。”蘇冬的思維和口齒一樣清晰,停了停,又說:“希望你永遠都不要像我這樣……”
過年的時候終於放了幾天假,方晨立刻買了票回老家。
老家離c市並不遠,坐汽車從高速一路往南開,差不多兩個小時就能到達。
之前她也邀請過蘇冬一起去過年,結果蘇冬說:“你見我一年到頭哪天可以休息的?”
電話裏傳來熱鬧的劃拳聲,隱約可以聽見旁邊有男人在唱:“……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麵帶刺的玫瑰……”還混和了嬌滴滴的捧場叫好聲。
蘇冬懶洋洋地說:“等你回來陪我去靜靈寺燒香吧。你不在,我一個人也不愛去。”
通常,隻有遇到不順心的事,她才會想到去廟裏燒香拜佛,所以方晨一邊答應下來一邊問:“最近又有什麽事情不順利了?”
隻聽蘇冬在電話那頭笑,“這些人,沒一個讓人省心的。我去拜佛祖,希望能多活兩年,不要早早就被她們給氣死。”
方晨回到家的時候正好是午飯時間,家裏的小阿姨早就燒好了一桌子菜,隻等她到就可以開席。
近幾年,母親曾秀雲幾乎不再全國甚至世界各地跑了,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家裏,與小阿姨一道做做家務,偶爾在畫室裏消磨一下時間,但也終於在向傳統的家庭主婦靠攏了。
看到女兒回來,曾秀雲脫下圍裙,先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才微微皺眉道:“太瘦。”
方晨不以為意,湊到陸國誠的旁邊,說:“爸,老媽為什麽還是這樣挑剔?”
她的聲音柔和眉眼溫順,分明帶了點撒嬌的味道,親昵地摟住陸國誠的胳膊,因為,似乎以前陸夕就是這樣的。
“你這丫頭,我還不是心疼你。”曾秀雲搖搖頭,又去拉她,“快去洗個手可以吃飯了。”
方晨在浴室裏拿洗手液洗幹淨了手,又仔細擦幹了這才走出來。
或許搞藝術的人都有這樣那樣的怪癖,曾秀雲的潔癖就十分嚴重,也連帶遺傳和影響了陸夕。
方晨記得,小時候陸夕穿的幾乎都是白裙子,而且似乎總是不會弄髒。
可是方晨不一樣,成天與一幫男生爬上爬下打打鬧鬧,從小到大都不知勾壞了多少件衣服。
她想,大概這也是自己從小就不得母親喜歡的原因之一吧,因為她總是髒兮兮的,並且不聽話。
有時候好像曾秀雲根本不愛多看她一眼,都是家裏的保姆幫她洗澡換衣服。
現在幫傭的小阿姨是四川人,比方晨還要小兩歲,已經好幾年沒回家過年了,今年也不例外。方晨大年初一給了她一個紅包,又帶她上街買了件新大衣。
接下來的假期方晨都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裏,平時沒什麽事可以做,便陪著父親陸國誠下棋喝茶,又或者同母親一起看電視聊天。
這天下午,她正在客廳裏看央視的春晚重播,結果手機突然響起來。
肖莫的名字在屏幕上閃動,她心情頗佳地給他拜年,“新年好。”
“在做什麽?”肖莫問。
“看電視。”她吃了顆草莓,隨口問,“你呢?”
“你猜。”
“我哪知道啊!”電視上趙本山的小品正好出來了,底下響起一片叫好聲,她有點心不在焉地想了一下,胡亂猜測,“在應酬?”
大概隻過了一秒鍾,微微有些低沉的輕笑聲就傳過來,肖莫半真半假地表揚她,“你真聰明。”
“多謝。肖總,您真辛苦,大過年的也不能休息。”
“是呀,而且我發現我喝醉了,沒辦法開車回去,怎麽辦?”
“讓司機去接你,要不就叫計程車吧。”
這一回,電話裏靜默了一下,然後才聽見他狀似無奈地說:“我讓司機放假了。而且,從這裏打車回c市,估計很貴。”
日進鬥金的奸商也會考慮到車資的問題?她簡直覺得詫異,下意識地說:“難道你在北京?”
“不是。我在新洲西路上的翠微軒。”
在翠微軒最大的vip包間裏找到肖莫的時候,方晨猶在驚訝。
她問:“你怎麽來了?”
“應酬啊。”他用手支著額頭,懶洋洋地倚在沙發裏,西裝外套脫在一邊,隻穿了件淺灰色的襯衫,將麵色襯得有點虛白,看來是真的喝多了。
令方晨深感佩服的是,他講話的條理倒還是很清楚。
直到一同坐進出租車裏,肖莫還在微微有些抱怨地看著她,問:“這裏的人都這樣能喝酒麽?早知道就應該先向你谘詢一下,好歹也多帶個司機來。”
“還好吧,至少我認識的人酒量都不錯。”
方晨見他似乎不太舒服的樣子,連眉心都不自覺地微微皺起來,便問:“是要休息一下,還是吃點東西墊墊胃?”
“都行。”肖莫很大牌地閉起眼睛,含糊地應了句。
最後她想了想,隻得給前麵的司機報了個地名,又拿出手機撥打電話輕聲說了幾句。
十來分鍾後,她領著肖莫進門,小阿姨立刻從廚房裏探出頭來說:“米剛下鍋,還要再等一會兒啊。”
“沒事。”她又簡單介紹了一下,“爸媽,這是我朋友—肖莫,臨時過來辦事的。”
“伯父伯母,新年好。”這個年輕英俊的男人露出微笑,謙和有禮地說,“時間有點匆忙,都沒來得及買東西帶過來,實在不好意思。”
方晨側過頭看著他。這男人,在車裏的時候明明連聲音都懶得發出一絲,現在似乎酒醒了,還能顧及這些禮貌周全,表麵功夫很到位。
她領著他進了客房,“躺著休息一下吧,等粥煮好了我叫你。”
肖莫毫不拘謹地坐下,隨意靠在床頭,問:“這時候帶個男人回家,你就不怕他們誤會?”
“不會,誰讓你條件太好了。”
粥熬好時,他已經睡著了。
方晨讓小阿姨用小火溫著,自己跑到樓上去,在一堆舊物中翻翻揀揀。
陸夕不在了以後,她過去住的臥室便一直被閑置著,曾秀雲每隔一段時間就進去打掃一次,除此之外,其餘時間門都是鎖上的。
不過方晨偷偷配了把鑰匙,偶爾回家來,都會進到裏麵去看一看。
隨著時間的流逝,仿佛她與陸夕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雖然時常會夢見陸夕,雖然在每個突然醒來的晚上都要給陸夕寫郵件,可到底時間長了記憶還是會模糊,有時候她甚至都會想不起陸夕的臉來。
依稀隻記得陸夕笑起來很溫柔,聲音也很溫柔,摟著爸媽說話的時候永遠都像在撒嬌,讓人忍不住心生愛憐。
窗簾四合,屋子裏顯得有些暗。
方晨順手開了頂燈,燈光如水般傾瀉下來,靜靜地流淌在天藍色的床罩上。
一切都和當年一樣。
和她上次回來時也一模一樣。
陸夕最後一次離開家飛回美國讀書的前一晚閱讀的《梵高傳》還擺在枕頭邊上。
方晨沒有翻它,隻是手指在封麵上停留了一會兒。
她走到房間另一側的書架旁邊,隨手抽了幾本畫冊出來,全是陸夕的作品,被精心地分好類,有些還是當年出事後父母從美國帶回來的。
從素描到水彩,從風景到人物肖像,不得不說,陸夕繼承了母親所有的藝術天分,甚至在某些方麵表現得更加出色。
陸夕最擅長、最喜愛的還是肖像畫,或許是那段求學的日子給她增添了許多經曆,那滿滿幾本畫冊裏全是各式各樣的人物。有街頭賣藝的黑人,有風情萬種的吉普賽女郎,還有校園裏看似很普通的學生……
方晨一頁頁翻過去,偶爾會特別停下來多看兩眼,幾乎可以想象出陸夕當年畫畫時候的樣子。
“在看什麽?”身後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嚇了她一跳。
方晨迅速合上畫冊,轉過頭看到肖莫正優哉遊哉地站在門口,嘴角邊帶著一抹輕淡的笑意。
“這是你的房間?”他並沒跨進來,隻是稍微打量了一下。
她不回答,神色已經恢複如常,將東西一一擺回原位之後,才走到他麵前,問:“有沒有吃東西?”
“你不在,我怎麽好意思一個人吃?”
“我爸媽很隨和的。”雖是這樣說,方晨還是和他一起下了樓,又陪著他喝了一碗紫米粥。
傍晚時分,方晨臨時決定返回c市。
陸國誠倒是沒什麽異議,這麽多年,對女兒的事情他向來管得很少。
隻是曾秀雲說:“咦,不是還有兩天假期嗎?這麽急著回去做什麽?”
“先回那邊休整一下,等過完年開工了肯定又是天天忙。”方晨又轉頭同肖莫說,“搭個順風車,不介意吧?”
他笑了笑,“當然不介意。”
肖莫的酒醒得非常快,隻不過休息了一會兒,便又重新恢複了精力。
一路高速,他將車開得極穩。
走到中途的時候,他問她:“不睡一會兒?”
方晨維持著剛才的姿勢,盯著窗外枯燥乏味的風景,沒有回話。
其實外麵已經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楚。
回到市區,方晨也不覺得餓,但還是被肖莫載到餐廳解決了一頓晚飯才回家。
肖莫送方晨到公寓樓下,臨分手時開玩笑地說:“下午的時候,你有沒有看見你媽的眼神?估計以為你提早回來是被我慫恿的。”
“亂講。我媽才沒這麽無聊。”她有點倦了,但還是強撐著精神和他說話。
“這沒什麽,搞藝術的人想法浪漫一點也很正常。”他停了停,故意說,“況且我條件這麽好,你被引誘了也是理所當然。”
方晨卻一怔,然後才反應過來,驚奇道:“你怎麽知道她是做這行的?”
“怎麽?突然發現滿身銅臭味的商人其實也會關心藝術,令你很吃驚?”
公寓外花壇四周的矮燈在深冷的夜裏蒙著霧氣,透過車前玻璃照進來,一片虛白朦朧的光線恰好映在肖莫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他的目光顯得格外清亮。
方晨與他對視了兩秒,然後平靜地移開視線,“她這幾年的曝光率已經很低了。你千萬別說家中還有她的作品,那樣我才會吃驚。”
“那倒沒有。我有個朋友也是藝術家,他本人很喜歡你母親的畫。”
“哦?我還以為你的朋友都是些背景複雜的人士。”
“你指的是韓睿?”肖莫仿佛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更深地看進方晨的眼裏,笑容和語氣卻盡是一派雲淡風輕,“這世上也就隻有這麽一個韓睿,想要再多遇見幾個恐怕也不容易。”
聽他這樣說,她好像突然來了興致,“真的?真有這樣誇張?”
肖莫卻不肯再繼續這個話題,親自動手替她打開安全帶,說:“很晚了,上樓去吧。”
果然如方晨預料的一樣,假期結束,踏進報社便又立刻忙到人仰馬翻。
偶爾閑下來的時候,老李就說:“唉,這哪是工作,簡直就是打仗,而且是場永不結束的戰役。”
“等你辭職了不就結束了嘛。”一位同事說。
“在家待著更無聊!老婆唆得很,成天吵得人頭疼。”
旁邊的人笑起來,“那還有什麽好說的?你就是天生勞碌命唄。”
“可不是!”
三五個人邊聊天邊往食堂走,同事問方晨:“小方,你不和我們一起去吃飯?”
方晨拎著手袋下樓,“不了,和朋友有約。”
身後有人順口問:“男朋友?”
她回頭笑笑,“一個小朋友。”
方晨和小朋友約定的地點是在kfc裏。
雖然年過完了,又不是周末,可是店堂裏照樣人滿為患,靳偉坐在靠窗的位置衝方晨招手。
她快走了兩步過去,笑嘻嘻地說:“不好意思,路上有點堵車……”有點突然地,她話語的最後一個音節硬生生地消失在熱鬧的喧嘩聲中。
方晨的視線與靳偉對座的那個女孩子相接,不自覺地愣了一下。
靳偉說:“姐,這就是我常常和你提起的方晨姐。”
靳慧是典型的南方女孩,身材嬌小,烏黑的長發披在肩頭,幾乎沒有化妝和特別打扮,隻別了一枚樣式簡單的發夾扣住劉海,露出光潔明淨的額頭。
“方小姐,你好。”靳慧微笑著站起身,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仿佛會說話,盈盈流動著光彩,如同令人目眩的寶石。
方晨想:她恐怕已經完全忘記我們曾經見過一麵—在那樣一個紙醉金迷、充斥著聲色的世界裏。
作為唯一的男士,靳偉很主動地走到櫃台去點餐。
靳慧對方晨說:“方小姐,聽說你一直都很照顧關心小偉,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不客氣。
“小偉想考清華,他說你還鼓勵了他,讓他覺得好有信心。”
“靳偉本來就是個上進的男生。”方晨正視著那雙純淨的眼睛,想了想才說,“他好像一直都挺依賴你的。”
“是呀。”靳慧不自覺地又笑了一下,“我們的身世大概你也知道了吧,現在就剩我們姐弟倆,其實是互相依賴。”她的語氣十分坦然,好像真把方晨當做一個值得交心的朋友。
方晨卻不再吭聲,倘若不是她記性太好,恐怕真的無法把這個明媚溫柔的靳慧,與那晚在蘇冬麵前細聲細氣臉色蒼白的女孩子聯係在一起。這樣的女生不應該是那種為了金錢,被迫讓自己陷入到難堪的境地任陌生人狎戲的女人。
靳偉還遠遠地站在隊伍裏,這個時間點餐是需要更多耐心的。
從方晨的角度看過去,他似乎又長高了一些,頭發剪得短短的,儼然是個寬肩窄臀的高大少年,至少背影看上去仿佛已經值得讓人依靠。
陽光斜射進明淨的落地窗,方晨靜默了半晌終於問:“他知道你平時都在做什麽嗎?”
靳慧擱在桌沿的那雙手仿佛不自禁地輕輕抽搐了下,她說:“我不懂……”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我們見過麵的。”方晨不動聲色地說了兩個字,說出一個對靳慧來講或許如魔魘的名字—“蘇冬。”
靳慧那張清秀的臉果然刷地一下變得慘白,如同在瞬間被吸走了所有的血色,脫落成一張白紙,仿若隻餘下一副失了魂的空殼。
方晨發現自己說不下去了,好像再次回到了初次見麵的那個晚上,再強的光線也遮蓋不了靳慧糟糕透頂的臉色,一雙眼睛如同泛著霧氣,慌亂得幾乎不敢正視任何一個人。
她好像做錯了事一般,明明不敢看別人,卻還是為了某種目的,不得不留下來,繼續做著自己或許並不情願的那些事。
櫃台前的隊伍向前挪動了一點,靳偉已經站在了最前麵,正仰頭看著餐板。
靳慧突然慌了,語無倫次地說:“為什麽……你怎麽會知道?其實……”
她硬生生地停下來,呼吸淩亂,強自定了定神,才忽然說:“蘇冬是誰?我不認識……方小姐,我想你認錯了,我們沒見過麵。”
靳慧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如同擂鼓般重重撞擊著胸腔,說:“你大概是認錯了吧。”
尾音很低,如同一個歎息,很快消散在空氣裏。
等了很久,像是有幾個世紀那樣漫長。
直到靳偉端著紅色的托盤走過來,靳慧才勉強對他扯出個笑容,“好餓,怎麽去了這麽久?方小姐下午還要上班呢。”
她仍舊不去看方晨,抓起一杯冰可樂,猛力吸了兩口,借以壓住背後泛起的冷汗。
一頓簡單的快餐之後,三人在店門口道別。
方晨上了出租車之後立刻撥電話給蘇冬。
蘇冬還在睡覺,迷迷糊糊地聽她把事情講完,好半天才“嗯”了一聲。
方晨說:“我明明認出了她,確定那晚見過的就是她,可是又不忍心說給靳偉知道。他那麽崇拜依賴這個姐姐……”
末了,她說:“要不你辭退她吧。”
這是一個多麽天真的提議,蘇冬聽後直接忽略,拖長了聲音懶懶地回複道:“姐姐,我早上五點半才上的床,您就不能體諒一下麽……有事晚點再講。”然後啪地把手機蓋扣上了。
到了晚上,蘇冬打給方晨,說:“靳慧自己選擇的路,旁人最好不要去摻和。”
方晨自然明白這個“旁人”指的是誰,她無奈地說:“她見我認出她來,嚇得要死。現在隻希望她賺夠了錢就早點離開那裏。”
蘇冬卻嗤笑一聲,“嚐到了甜頭之後,想走就沒那麽容易了。我告訴你,她早已不是幾個月前你見過的那副模樣了,如今她的生意好著呢!什麽時候你再來看看就知道了。”
陳澤如按先前的約定,每個月都抽出兩天時間去慈恩孤兒院看望小朋友們,用最簡單的心理援建手法與他們溝通交流。果真起到些積極的效果,好幾個原本性格內向孤僻的兒童都漸漸開朗起來。
方晨抽空也會過去瞧瞧,但沒能再見到靳偉。
張院長說:“聽說學校裏每周都要考一次試,唉,這孩子也夠辛苦的。”靳家兄妹是她一手帶大的,所以感情特別深,幾乎是將他們視若己出,心疼之情溢於言表。
一次,方晨留下來吃晚飯,又和小朋友們玩了一會兒才回家。
結果睡到淩晨突然被手機聲吵醒,主編大人在電話裏頭急急忙忙地吩咐道:“市裏剛出了一宗人命案子。老李電話打不通,你快去頂一下!”
聽到“命案”兩個字,方晨原先迷糊的神智頓時清醒過來,連忙跳下床穿衣出門。
坐著計程車趕去事發地時,正值淩晨三點鍾,那家鍾點酒店的周圍已經被拉上了黃綠色的警戒線,警車和救護車閃著燈停在門口。
盡管有警察在維持著秩序,但是四周仍有不少人圍觀。
有別家報社的同行認出方晨,便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們在這兒守了好一會兒了,可屍體還沒抬出來。”
方晨入行這些年,雖說一直是跑社會新聞的,但是真正遇上命案的機會並不太多。一來是城中治安良好,二來則是社裏領導好歹顧及她是個年輕女性,流血死人的事件通常都是派男記者上前線。
大家哆哆嗦嗦地在冷風裏吹了十來分鍾,酒店的入口處終於傳來一陣動靜。
屍體被罩得嚴嚴實實地抬出來,記者們一湧而上,閃光燈刹時亮成一片。
方晨被擠在中間,隻聽見不止一個人大聲叫:“陳隊長……陳隊長!請你透露一下死者的信息。”
“21歲女性。警方初步懷疑其在公共場所進行吸毒及非法賣淫活動。”
“死亡原因呢?”
“不好意思,結果要等法醫鑒定後才能出來。”
“那死者的姓名呢?”
“這個不方便透露。”陳隊長伸出手,麵無表情地說,“請讓一讓,不要妨礙我們辦公。”
然後,警車與救護車很快消失在了茫茫的黑夜裏。
方晨除了拍到現場頗為混亂的一些影像和照片之外,幾乎再沒有找到更多有價值的信息了。
倒是主編大人神通廣大,方晨給他打電話報告情況時,他說:“警方估計那名女子是吸毒過量致死的。用這條報道交去排版印刷,爭取上明天早晨的版麵。”
她剛結束這邊的通話,還沒過幾分鍾,手機便又響起來。
方晨正與負責現場攝像的同事坐進車裏,因為趕時間,她也來不及細看,接起來“喂”了聲,
電話那頭卻是異於尋常的沉默。
不知怎的,她心裏咯噔了一下,莫名緊張起來,這種感覺與當年半夜接到美國長途十分相像。
她又“喂”了兩聲,差點就要把手機移到眼前去看來電人姓名了。
電話那頭終於有人低低地叫了聲:“方晨姐……”聲音哽咽,竟似完全說不下去。
“靳偉?出什麽事了?”
計程車在清冷的夜裏一路向前飛馳,電光石火間方晨仿佛想到了什麽,隻覺得一顆心陡然降到了幽深的底端,滲著絲絲涼意。
電話裏的大男生失了魂魄一般,語調顫抖得如同風中柳絮,“我姐出事了……”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方晨連眼睛都沒闔一下。
直到天邊遲遲現出一絲灰白的光,她才堪堪從警察局裏出來。
先是鑒於職業的特殊敏感性,她被阻止在停屍房外。
靳偉在裏麵待了許久,出來的時候臉色差得和死人沒有區別。可是他並沒有哭,或許情緒悲痛到極點的時候,是無淚可流的。
他接受了警方一係列繁雜而冗長的相關手續,作為死者唯一的親屬,他被要求做一份詳細的筆錄,回答警方提出的每一個問題。
可是這一切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折磨。
最後走出來時,靳偉望著等候在一旁的方晨,好半天才訥訥地說:“她在夜總會裏做小姐。”
看著靳偉顯然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的樣子,方晨心裏悔疚萬分,倘若那天認出靳慧的時候她就及時將這事說出,靳偉一定會想方設法阻止姐姐再踏入那種場所,是否就會避免這次事故?
方晨攬住靳偉,正想著安慰的措辭,誰知下一刻,這男生就突然甩開她,猛地轉過身,一拳重重地捶在牆壁上。
“她居然在做那種事!”靳偉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怒吼,“她怎麽可以做那種事!”
“哎哎,怎麽回事?這裏可是公安局!”兩個年輕的警察聽見動靜從裏屋走出來,一邊指著靳偉一邊警告。
方晨賠笑,“不好意思啊,我朋友有些激動,還請兩位體諒一下。”
那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警察的麵色稍微緩了一點,“有情緒也不能在這裏發泄啊,完事了就回去吧。”
方晨扯著靳偉,一直走到路邊才放開他。
“接下來你要做什麽?”她歎了口氣,問。
靳偉不說話,神情中有種令人絕望的呆滯。
天色已經一點一點地亮起來,冬日清晨的城市蒙在一片稀薄的霧氣裏。
遠遠地,有輛公車開過來,或許是今天的第一班車,時間這樣早,隻有一兩位乘客,車子在對麵的公車站旁邊緩慢地停下。
靳偉突然說:“方晨姐,你先回去吧。”
“那麽你呢?”
他不回話,抬腿就跑。
他腿長,速度又快,一下子就穿過馬路,然後投幣上了車。
方晨追不及,隻得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公車載著漸行漸遠。
今天是周三,不管是否熬了夜,九點一到,還是要正常上班的。
方晨匆匆回家裏洗了個澡,換了身幹淨衣服。
因為靳慧出了事,她已經打了無數個電話給蘇冬,可是蘇冬的手機一直處於無人接聽的狀態。出門前,她又試了一次,仍舊聯係不上,最後想了想,隻得又撥了另一個號碼出去。
聽電話裏的聲音,肖莫似乎還在睡覺,方晨也顧不得許多,直接說:“我現在唯一能想到可以幫忙的人就是你了。你和公安局熟不熟?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件事?”
掛上電話一刻鍾後,肖莫回了電話。
方晨一腳剛踏進報社大門,聽到肖莫的回複,她隻覺手機捏在手裏像冰塊一般冷滑。
她怔了怔,才問:“要關多久?我可不可以見到她?”
“目前恐怕沒有這個可能性。”肖莫說,“你也該知道這種事情有多麽敏感。不過你的朋友應當慶幸,人死的時候是在一家鍾點酒店裏,所以現在她也隻是被叫去協助調查,如果沒有證據證明這件事與她有直接關係,估計最終問題不會太大。”
“這樣啊。謝謝,麻煩你了。”幾小時內發生了這麽多事,方晨一時間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肖莫靜了靜,“不客氣。還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可以直接來找我。”
他停了一下,才又說:“另外你朋友那邊我已經托了人了,能關照的盡量關照,至少……不會讓她一個女人在裏麵受不必要的罪。”
方晨再次向他表示感謝,說完再見後將手機丟在桌子上,肩膀鬆鬆地垮了下去,一瞬間,隻感覺筋疲力盡。
白天的“夜都”並不對外營業,偌大的場子空空蕩蕩的,未免顯得有些冷清,與夜晚來臨之後的燈紅酒綠、奢侈迷亂相差甚遠。
沉重的雕花大門被人從外推開,韓睿一腳跨了進去,他極少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裏,因此裏頭負責打掃整理的人見了俱是一愣。
韓睿麵無表情地說:“張強呢?”
“強哥剛回來,現在去了廁所。”離韓睿最近的那個人低著頭回答,又小心翼翼地覷著韓睿的臉色,“我這就去叫……”
韓睿冷冷地說:“沒你的事了,幹活去吧。”
穿過大廳和狹長的走道,韓睿在裝修考究的盥洗室門前停下來,他淡聲說:“你們都在這兒等著。”
一同前來的五六個人於是全都停了腳步,自動分成兩排,恭敬地候在門邊,肅手而立。
淺金色龍頭裏的水嘩嘩湧出來,張強剛把手伸過去,就聽到身後有動靜,他一抬頭,與鏡子裏那人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哥!”張強叫道,“哥,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
韓睿淡淡地“嗯”了一聲,並不看張強,從口袋裏摸出煙盒,抽了支煙放到唇邊。
張強立刻掏出打火機湊上前去。
淡藍色的小火苗噌地躍起來,韓睿微微斜過目光瞟張強一眼。待點著了香煙後,韓睿才漫不經心地問:“這兩天去哪兒了?”
“嘿嘿,聽個哥們兒介紹說郊區新開發的溫泉不錯,就去玩玩。”
“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到,”張強笑嘻嘻地說,“沒想到哥您就來了。”
“看來你還不知道出事了。”韓睿又吸了口煙,聲音愈加不緊不慢。
張強這邊不禁一愣,“出什麽事了?”
“死了個人。”
“誰?”
“蘇冬手底下做事的,叫靳慧。”
似乎為了讓張強聽得更明白一些,韓睿慢條斯禮地彈了彈煙灰,又輕描淡寫地補充了一句:“鑒定結果出來了,死因是吸毒過量。”
如同被人施了法術一般,室內的空氣瞬間沉下來。
張強的背上浮起一層緊密的冷汗,短短的幾秒之間,他心裏接連轉了好幾個念頭。
最後,他撲咚一聲跪下來,仰頭看著高高在上的男子哀求道:“哥,我錯了!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真的錯了!”
話音未落,隻聽咣的一聲,洗手台上的水晶煙缸已經飛了出去,重重地砸在牆壁上,反彈回來的碎屑四下紛飛,有幾粒擦過置於地上的手背,張強的皮膚上立刻湧出數道鮮豔刺目的血痕。
可是他不敢動,一動都不敢動,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韓睿的臉色猶如萬年玄冰,漆黑的眼睛裏烏雲密布,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說道:“你跟我多久了?”
“五……六年。”
“還記得我的規矩?”
“不……不準沾白。”
隻是四個字,卻仿佛耗盡了張強全身氣力。停了半天,他才語調顫抖地接著道,“我隻給過她兩次!哥,是我一時鬼迷了心竅!我該死!我……”
話未說完,下一刻張強隻覺得胸腹劇痛,人便橫著飛了出去,滑著仰倒在大理石地磚上。
“我看你他媽的確實該死!”韓睿兩步走過去,在他麵前蹲了下來,聲音如同浸在冰水裏,“我讓你管場子,你倒好,居然把那玩意兒賣給小姐?帶著個女人去泡溫泉,很好玩吧?可你他媽知不知道淩晨三點我在哪兒?公安還沒找上你是吧?知道死的那個是什麽人麽?”
指間的半截香煙被恨恨地彈在地上,濺起零星火花又倏忽隱滅。
他站起來,麵覆寒霜,“人他媽的還是個學生!”
被突發事件打亂了步調,方晨一整天都心緒不寧。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在半途中又突然讓司機改了道,朝著與公寓相反的方向開去。
華燈初上時分,她再一次走進那棟從裏到外處處都透著奢糜氣息的建築。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這麽好運,剛進大門便看見兩個年輕男人站在一塊兒說話,其中一個頭發剪成短短的板寸,年輕的臉孔線條剛毅分明。
方晨認得出他,第一次見到韓睿的時候他也在場,一直跟在韓睿的身後。
她立時走上前去,問:“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
對方停下交談,用毫不掩飾的驚豔目光打量了她一下。
她自報姓名後說:“我想見韓睿。”
幾分鍾之後,那個男人完成了請示,拿著手機從遠處走回來,衝她一招手,“我帶你上去。”
方晨站在門外,旁邊的男人替她敲了敲門,然後對她說:“進去吧。”
走進去之後,她發現這是間豪華套房,僅僅是客廳的麵積恐怕就能抵上她那一整套公寓了。挑高的天花板上掛著巨大的水晶吊頂,燈光亮起來熠熠生輝,仿佛滿天細碎的星光。
環顧著空無一人的房間,方晨稍微猶豫了一下,才舉步走向側麵門板敞開著的那個房間。
走到近前,卻不由得愣住了。
完全沒料到會見到這樣一副場景,方晨遲疑了一下才說:“不好意思。”她將目光稍稍避開,“我還是在外麵等你好了。”
她想給他換裝的時間,裏麵的那個男人卻似乎不以為意,隻是看了她一眼,說:“不用。”
韓睿大概是剛洗完澡,身上居然隻穿著件黑色的浴袍,從落地窗前離開的時候,將擦頭發的毛巾往書桌上隨意一丟,移步到寬長的沙發前麵坐了下來。
他從茶幾上撈過煙盒與打火機,又將那雙修長的腿交疊著架上去,這才抬起眼睛,淡淡地看著突然到訪的女人,問:“找我有事?”
書房裏的暖氣開得十分足,可是方晨卻覺得有股莫名的寒意從手背一直延伸到背部。他的神情和態度冷淡至極,讓她有一種他們從來沒有打過任何交道的感覺。
她突然不確定起來,不確定他是不是會接受她的請求。
不過,既然來了,總不能白跑一趟。
方晨安靜地看著沙發上的男人,說出自己的請求:“我想請你幫忙,把蘇冬弄出來。”
打火機發出叮的一聲脆響,火光在韓睿性感的薄唇邊跳躍閃動,“你和蘇冬是什麽關係?”
“好朋友。”
“看起來不像。”
“確實是好朋友。”她實話實說,“我們認識許多年了。就算生活和職業不同,也並不會妨礙到什麽。”
其實能從那段荒唐的歲月裏發展出一位真正值得交心的朋友,恐怕當初就連她們自己都始料未及。
方晨向前一步,又說:“你大概知道她現在還在公安局裏,所以我想……”
“坐。”韓睿突然打斷她。
“什麽?”
食指與中指間還夾著香煙,他伸手朝斜對麵的另一張單人沙發示意了一下,淡淡地說:“我不習慣與人這樣講話。”
方晨突然有些後悔。
直覺告訴她,此行恐怕是個錯誤。她根本沒有任何立場來拜托他辦什麽事,哪怕是真心誠意的請求。
果然,韓睿垂下目光看了看手中的香煙,語調混和在泛白的煙霧裏,愈加顯得漫不經心。
“方小姐,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幫你?”他懶懶地瞥方晨一眼,唇角邊露出一抹仿佛譏誚的神情,“難道你以為坐過我的車,我們就有了交情,我便會對你有求必應?”
韓睿搖了搖頭,輕笑一聲,笑容裏透出淡淡的輕視和嘲諷,“倘若你真是這樣想,那麽我隻能說太不幸了。你貿然找上我的這個舉動,在我看來實在是過於異想天開。”
方晨緊緊抿住嘴唇。韓睿每說一句話,她便抿得更用力一分。
今晚的決定對她來說是一個錯誤,不但是個錯誤,而且是個屈辱,一個莫大的屈辱。
她沒想到這個男人竟會如此喜怒無常,真的可以做到翻臉不認人的地步,打從她跨進這裏的第一秒開始,他似乎就隻當她是個不知好歹的陌生人。
他看著她的眼神,從頭到尾除了高高在上的漠然,便隻剩下譏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