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時節,秋高氣爽,萬裏無雲。藍澄澄天空中,偶爾有大雁成群結隊地飛過。

永寧城外蜿蜒的官道上,兩輛油碧香車,一前一後,在家奴的護衛下,緩緩而行。

車裏坐的是永寧郡郡守孫鶴鳴的夫人和小姐,他們要到城外白雲山的落梅庵去上香。

馬車不多會兒便進入了偏僻的山路,路旁的山上滿是高大的楓樹,正是秋天,樹上的葉子都紅了,絢爛的秋葉染紅了山巔峽穀,目之所至,別無二色,整座山仿佛鋪開一副華麗的紅色錦緞,層林盡染,美不勝收。

一隻纖纖素手,將馬車堆銀鮫紗輕輕掀起一角,露出半張芙蓉玉麵,偷偷看向車窗外。

看到窗外絢爛的秋景,她不由脫口吟道:“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臨窗的少女方當韶齡,明眸皓齒,一襲白衣纖塵不染,烏黑的長發用一隻碧玉簪鬆鬆挽住,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書卷的清氣。舉止嫻靜優雅,一望而知出身不凡。

在她旁邊,一個十二三歲,圓臉大眼睛的小丫鬟笑道:“小姐的詩興又發作了。”

被稱為小姐的少女正色道:“我可不敢掠人之美,這是杜牧《山行》中的句子,從前家裏的教書先生常說杜夫子的詩是詩中有畫。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找不到更好的詩句來形容眼前的美景了。”

琴兒吐了吐舌頭:“原來是杜夫子的詩啊,我還以為是小姐作的呢!”

一旁,頭發花白的榮婆婆對琴兒道:“琴兒,虧你跟了小姐這麽久,連她的一成的學問都沒學到,羞也不羞!”

琴兒笑道:“小姐是什麽樣的人物啊,我能夠伺候她,已經不知道是修了幾世才修到的福分,要是能有她一成的學問,隻怕做夢都要笑醒了!”

孫小姐嗔道,“小丫頭越來越貧嘴了。”

孫小姐名喚碧華,在她九歲那年,生了一場重病,藥石無靈,大夫都說不能救了,適逢落梅庵的庵主靜心師太在城中化緣,聽聞此事,親自登門,施以針藥,不過七日,碧華竟然奇跡般的起死回生,孫鶴鳴感念落梅庵的恩情,捐資重建了佛堂。靜心師太不僅醫術精湛,尤擅琴藝,碧華與師太甚為投緣,於是求得雙親的許可,拜了師太為師,學習醫道和琴藝。是以碧華在庵中的時間,比在太守府還要多。

馬車內,一臉病容的孫夫人看著女兒慈愛的笑了笑。她這一生,最大的驕傲就是碧華這個女兒了——德容言工無一不出類拔萃,天性純孝柔和,見過的人無不交口誇讚。

自從碧華過了十五歲的生辰之後,向孫太守提親的名門望族幾乎快要踏斷太守府的門檻。不過都被孫太守一一婉拒。轉眼間碧華已到了及笈之年,明年太子選妃之事,也應在打算之內了。

碧華看向母親,問道:“娘,白雲山馬上就到了,一路坐得累了吧?”

孫夫人搖搖頭,“不累,娘一看到這麽美麗的景色,什麽累都忘記了。”

馬車漸漸行入了白雲山中,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低回婉轉的簫聲。

雲霧繚繞,簫聲也繚繞,在淡淡彌漫的雲霧裏,簫聲的一轉一折都是那樣動人心弦。碧華自幼飽讀詩書,精於六藝,但是凝神聽了半天,竟然聽不出是何曲調。隻是覺得簫聲婉轉悠揚,平和自然,想來吹簫之人,是一位胸襟豁達的世外高人。

碧華一時好奇,輕輕掀起窗簾一角,循聲望去,隻見滿山雲遮霧繞,如夢如幻,哪裏看得到吹簫人的影子。

轉眼間,落梅庵已到眼前。

白雲山中,隱著一座寺廟,一座庵堂。

廟為玉佛寺,庵即是落梅庵。

落梅庵是一座白牆黑瓦的小小庵堂,紅漆已經剝落了大半的山門上,用娟秀的字體寫著“落梅庵”三個字。

馬車便在庵門口停了下來。

幾個仆婦從後麵的一輛馬車裏,抬出幾隻箱籠,又搬出鳥籠、鸚鵡架、香爐等許多瑣碎的事物,看來她們竟是想在此長住。

庵內,主持靜心師太親自率一眾小尼迎了出來。

靜心師太四十餘許年紀,一身青色緇衣,舉止沉靜,眉目和善,周身散發著寧靜淡泊之氣。

琴兒扶碧華下了馬車,碧華來到師太麵前,向她見禮。

碧華嬌聲道:“師父,徒兒想你了。”

師太清亮而悠遠的目光,停留在碧華身上,緩緩稽首,笑道:“來了就好。”

身後,孫夫人在榮婆婆的攙扶下,也下了馬車。

師太上前,親自扶住夫人,詫異道:“阿彌陀佛,數月不見,夫人何以憔悴至此?”

碧華在身後道:“我娘的病最近又沉重了許多……”

師太點點頭,道:“此處不是說話之地,進庵再說。”

一行人邁進庵中。

落梅庵素以冬景聞名,庵後遍山都是梅樹,此時正是秋天,但是猶可思量冬日白雪寒梅的美景。

碧華和母親住的地方是庵中的一個小院落,這裏是紅牆碧瓦的三重院落,牆角植著一株老梅,母親不由喜道:“一到此處,凡俗皆忘。”

碧華卻輕輕歎了口氣,她深知母親的心思,父親近年納了一房小妾,名喚嬌蕊夫人,那嬌蕊夫人年前又給父親生了一個兒子,父親老來得子,對嬌蕊夫人更是百般寵愛,嬌蕊夫人恃寵而驕,自然不把碧華母女二人放在眼裏,三番兩次尋釁滋事,碧華的母親心頭鬱結,卻又無可奈何,所以常常到庵中長住,這次生病,自然是因受了嬌蕊夫人姨娘的氣而起。

母女二人便在庵中住了下來。

碧華每天上午跟隨師太學醫,下午學琴,她天資聰穎,學練又極為刻苦勤奮,因此進步十分迅速,甚得師太的喜愛。

孫夫人來到落梅庵之後,經過師太悉心調養,病情雖有好轉,卻仍未見大好,時有反複。

不知不覺,母女二人在庵中已住了半月,雖然每日吃的是粗茶淡飯,聽的是佛音梵唱,碧華卻覺得這裏比那深宅大院的太守府要自在許多了。

初秋時節,午後下過一陣小雨,到了黃昏時分,西方滲開半天的晚霞,斜陽的餘暉照在院落中,給四處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

梅樹下,碧華獨自坐在那裏練琴,師太今日教她的是《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是一支古琴曲,傳說俞伯牙與鍾子期是好友,俞伯牙為鍾子期作了這首曲子,後來鍾子期病故,俞伯牙傷心至極,認為知音已去,從此無人能聽懂自己的琴聲,遂大哭之後,將琴摔碎,畢生不再鼓琴。

碧華左手按弦,右手挑抹拂勾。一縷如同行雲流水般的琴聲悠悠響起,這曲子師太不過才教了一次,碧華已經能夠盡數體會,輕挑慢拈間,信手彈來,竟是不費吹灰之力。

梅樹遒勁的枝幹上,掛著一隻鳥籠。籠中,一隻白頭鸚鵡不停的走來走去。

忽然,碧華停住了手中的琴弦,幽幽一歎:“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鸚鵡在籠子裏轉了幾圈,也用它怪腔怪調的聲音重複道:“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碧華抬頭看著鸚鵡抿嘴一笑:“你倒是學得挺快!”

她再低下頭,略一沉思,手上琴調一變,竟爾出現了那日在山下聽到的簫聲。

碧華雖然天資聰穎,但是這簫聲畢竟隻聽過一次,不過片刻,琴音中間便出現幾處凝滯,她停下琴聲,凝眉思索良久,調了調弦,方才繼續,但是這次卻彈得更不成樣子,便在此時,不知從何處,有極低極細的簫聲遠遠傳來。

但聞曲調清和古雅,悠揚低訴,正是碧華剛剛彈到的那首曲子。

碧華一怔,便住了琴音,仔細聽那簫聲。

簫聲斷續,遠遠的聽得不太真切,碧華起身來到後門,倚在門邊仔細聆聽。這簫聲一詠三歎,極是風雅。碧華聽得如癡如醉,一時竟不辯身在何方。

吹簫之人仿佛知道碧華的心思,將這曲子吹奏了一遍之後,又從頭吹起。

碧華愛曲成癡,便循聲追了過去,後山有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蜿蜒而下。一座竹橋仿佛一道彩虹,橫跨在小溪上方。

碧華走過竹橋,溪聲淙淙裏再聽,簫聲仍在前方。於是一路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