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珈辰：限量鞋不懂我的憂傷
一
十五歲的劉珈辰最愛幹的事就是花錢。
她對鞋有種偏執的狂熱，擺出來的鞋能從門口一直排到陽台，每周都要買，不買就難受，新鞋最多出鏡三次就不能再穿了。對劉珈辰而言，踩鞋和踩臉是一個性質，就因為酒吧裏有人踩了下她的鞋，她就能與別人大打出手，最後鬧到警察局裏，不得不讓爸爸出麵備案。
劉珈辰的名言是：“隻要青春不留遺憾，敢想就得敢幹。”
她還有很多奢侈品，什麽天梭表、D&G表、LV表、愛馬仕腰帶、LV包、芬迪包……她吃一頓早飯就能花上三百塊錢，可還是感覺又困又餓。
她覺得人活著就三件事：花錢，吃飯，睡覺。
這樣的劉珈辰三年前就輟學了，因為覺得上學沒出息，之後跑去學射擊，居然還拿了個全國冠軍回來，可後來獎杯也被她給摔了，還把同寢女生打得毀容，提起這事她還挺洋洋得意，覺得對方應該感謝自己，因為她幫人把鼻子給弄直了。
這事最後以爸爸賠了一大筆醫藥費而告終，射擊隊自然也沒法待了。
可劉珈辰一點也不在乎，她對旁人夢寐以求的東西，總是這麽棄如敝屣。
十五歲的她喜歡爸爸，一方麵因為爸爸對她百依百順，一方麵覺得爸爸就像個人肉提款機，不管什麽時候，隻要她嗲著嗓子撒個嬌，零花錢就手到擒來；相較之下，媽媽就跟個母夜叉似的，她們兩個好像天敵，湊在一起就要吵架，吵得最凶的一次，媽媽打了她一巴掌，而她撂下狠話摔門而去。
“以後這個家，有我沒你有你沒我！”
“是你們生下來的我，可你們問過我的意願嗎？”劉珈辰振振有詞，“我要早知道會現在這樣，我才不要被生下來。”
得知媽媽瞞著她偷偷報名《變形計》後，她一怒之下離家出走，最後出動警察才把人找回來，麵對編導的好說歹說，劉珈辰隻有一句話：“能讓我見邱啟明不？能讓我見他我就上節目。”
沒辦法，節目組隻好答應了，劉珈辰很興奮，因為她可以見偶像了！
二
對於參加《變形計》的事，劉珈辰一點也不緊張。
“我從來不相信這個社會上還有吃不上肉的人，”她斬釘截鐵地搖頭，“沒有！”
現在這個女孩即將跨越3174公裏的距離去體驗沒肉吃的日子，她好像還沒意識到這事的嚴重性，依然興致勃勃地挑選皮帶和香水，對於家裏要來一個雲南女孩互換的事，這位大小姐倒是頭疼不已。
她很慎重地留了個字條，用遙控器壓著放在床頭。
“入門啟示：請不要亂動我房間裏的物品，如果你喜歡什麽請先和我聯係再去碰觸。”
“天蒼蒼，野茫茫，咱們以後的日子還長，指不定誰輝煌。”
臨行前，因為起晚了，連告別話都沒來得及說，父母隻能遙望她一路狂奔的身影消失在安檢門後。劉珈辰卻絲毫沒感受到離別的愁緒，她正為忘記帶稱心的眼鏡和褲子而鬧心。
下飛機後她給爸爸打電話，雲南女孩楊傑正在旁邊，兩人進行了第一次對話。
劉珈辰很客氣：“你到那邊喜歡什麽就跟爸爸說，讓他給你買。”
而楊傑卻說：“你幫我照顧好老祖行嗎？”
“……會幫你照顧好的。”
掛掉電話，劉珈辰笑得很玩味：“她上來就說讓我幫她照顧好她的人，我一般都是跟她說喜歡什麽讓爸爸給她買。”她咂著嘴，頗有點不以為然，“這就是差距。”
三
變形生活簡直糟透了。
起先劉珈辰還因村民們的熱情迎接和載歌載舞興奮了一陣，可她聽不懂老祖的苗語，惡劣的居住環境也讓她頻頻皺眉，等到老祖端出準備好的晚飯，她吃一口就放下筷子，連點油星都沒有，她簡直都要吐了。
她倒沒想到楊傑也給她留了字條。
“劉姐姐你好，我想告訴你一些我平時常做的事情，五點三十多到六點，就起來給妹妹做早點，上學，你要耐心等妹妹，平時放學回家記得幫祖奶奶做飯，多讓祖奶奶休息，這段時間希望你能好好地替我照顧好她們，謝謝。”
信上壓著七塊五毛錢，說是下個星期的生活費。“現在還有這樣的五毛嗎？”劉珈辰感到不可思議，把桌子一拍，“拿去生火！”
她在炕上發了會兒呆：“我爸媽現在把她當皇上一樣供著，而我呢？”她麵露失落，“我像個奴隸一樣來到這個家。”
一家人的熱情，都被劉珈辰晾在腦後，她看到的隻有這個家的貧困破舊，唯一的電器隻有電燈。“什麽破地方！”她沒好氣地抱怨，“你確定這就是他們平時生活的地方？你確定？”
學校也沒好到哪去，光走路就要一個多小時，說好的免費午餐裏隻有一點小指甲大小的肉塊，更糟的是，她和老師吵
了起來。
老師堅持讓她回教室上課，劉珈辰好言好語地回絕了半天，終於失去了耐性，一腳踹開椅子，抬手把老師推開：“你跟誰嚷嚷呢，說了不去不去。”麵對老師的喋喋不休，她提著空啤酒瓶追到辦公室門外，直接砸碎了窗戶玻璃。“我看你是個女老師，如果你要是個男老師，啤酒瓶砸的就是你腦袋上。”
變形開始的第五天，劉珈辰忍無可忍地用那七塊五毛錢打車逃跑了。身份證和錢包都已經上交，可她還是一口氣跑到了機場。
節目組終於追上了她，楊媽跟新女兒的第一次見麵就在這樣尷尬的場景下，這個紮馬尾的瘦小女人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一把牽住了她的手：“珈辰，我們回家吧。”
劉珈辰把頭埋在膝蓋裏，抗拒地搖頭：“我不要，我要回自己的家。”
楊媽的聲音依然溫柔：“楊媽的家也是你的家啊。”
劉珈辰還是掙紮：“別拽我上車，我會跳車的！”
“那楊媽跟你一起跳。”
這句話讓她平靜了下來，眼淚不知不覺流了滿臉。
四
楊爸楊媽的歸來總算讓劉珈辰勉強可以忍受這裏的生活了。
這個冬天特別冷，兩夫妻怕她受不住，早早趕去市集給她買新的內衣褲，劉珈辰有些不理解：“你說這個家怎麽進城買個東西還要先取錢呢？”她困惑極了，“我爸除了買房的時候取錢，剩下的時候都不取錢。”
爸爸的愛太理所當然，這個被富養大的女孩渾然不知人間疾苦。
楊媽甚至帶病幫劉珈辰把衣服全洗了。
妹妹楊芳試著幫她把衣物烤幹，原本是一番好意，哪想卻意外燒著了衣服下擺，劉珈辰當場大發脾氣，“是誰給你們的權利？”她吼，“我說過你們不能碰我的東西！”
她的一腔怒火都發泄到了攝像頭上，掄起椅子就把攝像頭砸了個粉碎。
楊媽連夜去鄰居家借縫紉機把衣服縫好，消氣的劉珈辰這才不鬧了，很給麵子地當場就穿上，她忽然就高興起來：“我這個才是全球的限量版！買都買不到！”
可楊媽給她的驚喜還不止這些，她賣掉了家裏尚未長成的小豬，用得來的錢帶劉珈辰去了一趟普者黑。
有山有水有船有鴨子，看著像電視裏一樣美的普者黑，劉珈辰要樂瘋了。
可突如其來的事件打斷了她們的旅行，楊媽急著趕回家，劉珈辰過意不去，主動提出去給楊爸送身份證。
她終於見識到楊爸在磚廠的辛苦工作，搬一萬塊磚才有一百四十元錢，楊爸一天賺的錢，還趕不上劉珈辰平時的一餐早飯，她試著搬了十塊磚，剩下的無論如何也搬不動了。
“一車四百多塊磚，一萬塊磚得拉二十五趟，二十五趟才一百四十塊錢……”劉珈辰一臉無法相信地背過身去，看著楊爸的忙碌和汗水，她第一次沉默了。
五
在磚廠，好心的女孩李芬為劉珈辰指路，還邀請她去自己家吃飯。
好幾天沒見肉味的劉珈辰，心裏早就癢癢的，聞言立刻就答應了。
她問李芬：“喜歡吃肉不？”
“喜歡。”李芬說。
“多長時間吃一回肉？”
“我也說不清楚。”李芬靦腆地笑，“有時隻有去婆婆家才能吃得上肉。”
劉珈辰心裏咯噔一下，頓時垂頭喪氣起來，難道又是一頓清水煮白菜？
可李芬家的條件還是差得讓她倒抽一口涼氣，小小的堂屋連轉身都嫌困難，薄薄的破被子鋪在藤編的閣樓上，就成了李芬的“床”，旁邊是一大堆散落的玉米和糧食，就連寫作業也隻能在這裏完成，敞開的樓頂幾乎能聽見寒風呼嘯的聲音，看得劉珈辰直搖頭。
雖然屋子小得沒地方坐，可客人的到訪仍然讓李芬很開心。
“姐姐，你看過那種大的煙花嗎？”
“煙花？見過呀。”劉珈辰反問，“你見過嗎？”
“見過。”李芬眨眼，“不過隻是在電視裏見過。”
爸媽打工的地方換了又換，卻始終沒有回來，一有空，李芬就會去磚廠幫姨媽的忙，可她不肯搬去和姨媽住，因為她相信，隻要自己在，家就在，哪怕隻有一個人，家還是在，隻要自己把家守住，爸爸媽媽總有一天會回來。
晚飯是一眼看得到全部內容的清水麵，劉珈辰卻吃得很幹淨。
李芬還拜托她指導自己練習許久的舞蹈《開門紅》，想要等爸媽回來的時候跳給他們看。
六
劉珈辰逐漸體驗到了跟過去十五年截然不同的另一種人生。
楊媽忙活了足足一個下午，特意搭了個塑料棚給她洗澡，這讓許久都沒能洗澡的劉珈辰感動得眼淚汪汪的，她不停地抱住楊媽說：“我太愛你了楊媽，我真的太愛你了。”
換作以前，她絕對想不到自己還有因為洗澡而高興哭的一天。
而楊媽也不再縱容她睡懶覺，天沒亮就把劉珈辰喊起來，幫她提著鞋子，陪著她走到學校，為了她跟老師道歉，而這些事，她都沒有為楊傑做過。
坐在教室裏的劉珈辰頻頻回頭，每一次，她都能看見楊媽站在窗外遲遲不去的身影，她揮手，楊媽也跟著揮手，可就是站在那裏看著她，靜靜地，執著地。
劉珈辰沉默了，她是否想起，自己的母親，也曾這樣注視過她離去的背影呢？
期待已久的聖誕到了，可這裏卻沒人聽說過這個洋節日，看著失落的劉珈辰，楊爸楊媽商量了一陣，終於還是順著她的心意搭起了聖誕樹，還在上麵掛起了襪子。
一家人的全力配合，終於讓劉珈辰的心情變好，她把劉海梳起來紮個小辮，把玉米當成話筒，在她的主持下，楊爸楊媽慶祝了這個從未聽說過的節日，唱歌逗趣，表演遊戲，她甚至還逗著楊爸對楊媽說出了“我愛你”三個字。
這三個字雖然每天都在這個家用不同的方式演繹，卻是第一次說出來，而劉珈辰也沒想到，楊爸楊媽用行動對她詮釋的這三個字，讓這個夜晚，成為了她永生難忘的夜。
節日到了最熱烈的時刻，楊爸提出讓劉珈辰穿上苗家的裙子，盛裝打扮起來。
“就五分鍾，一生就這一次，再也沒有了。”楊爸比著手掌說，“一生就委屈你這一次吧。”
劉珈辰急了：“這不是委屈！”她答應了。
這還是她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穿裙子，自覺有些滑稽，可是楊爸一個勁地說：“這才是苗家女兒的樣子。”
“你是我們的女兒，這道門永遠為你敞開。”
劉珈辰背過身去不看鏡頭，聲音有點哽咽：“別說了，我不愛當著這麽多人麵哭。”
七
變化是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
楊傑臨走前留下的信，曾經被劉珈辰不屑一顧，如今卻被她從不見天日的角落裏翻了出來，她第一次仔細正視信裏的內容：“照顧老祖，幫老祖做飯，做早點，送妹妹上學……”她喃喃自語，“楊傑還告訴我這麽多事呢。”
可她一件也沒做到。
還有被她用掉的七塊五毛錢，原本還得買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可現在該怎麽辦？在這麽窮的地方，她要上哪去弄這七塊五毛錢去？
劉珈辰做了個誰也想不到的決定—賣鞋。
曾經被她視若珍寶的限量版鞋子，被她用打包價賣給村頭騎摩托車的小夥，兩雙賣了兩百塊，把她心疼得不行，可還是毫不猶豫地賣了。
問她要錢做什麽，她做了個鬼臉，說句“不告訴你”，跑得比兔子還快。
誰也沒想到劉珈辰最後買了兩個煙花，走了老遠的山路去找李芬，這個在磚廠熱情指路，又竭盡所能做飯款待的小姑娘，她想要完成這個女孩的心願。
璀璨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映亮了李芬閃閃發亮的雙眼。
“咱倆一起許個願好不好？”劉珈辰說，“希望全天下的小朋友都可以讀得上書，吃得起肉。”
剩下的錢，賠了學校教室的玻璃，劉珈辰鄭重地給老師道了歉，給一個大冬天仍穿草鞋的男孩套上了襪子，她甚至還客串了一回老師，給一群娃娃上了堂英語課。
“爸媽，那天楊爸楊媽給我過生日的時候我哭了，我敢說這是我五年內因為感動哭的第一次。”她抽著鼻子說，“我知道以前的我不對，你們就回頭看吧，我肯定會成為你們的驕傲。”
八
柔軟有兩個反義詞，一個是堅硬，一個是更柔軟。
當農村父母用更柔軟的方式付出和包容時，劉珈辰也終於展露出了她柔軟的一麵。
劉珈辰第一次起了大早給全家做早飯，送妹妹去上學，給妹妹洗臉紮小辮，她很努力地承擔起了楊傑留下的責任。
為了貼補家用，她甚至嚐試了賣山藥，磨破嘴皮子才掙了二十塊錢，被她小心地揣進懷裏。
“掙錢生活不容易啊。”劉珈辰第一次發出這樣的感慨，也是第一次，二十塊錢在她眼裏竟是這麽的珍貴。
而當跨越千裏的父母驟然出現在她麵前時，巨大的喜悅襲擊了她，她尖叫著衝過去抱住了媽媽。
“我可想你了。”原本想要笑著相聚，話一出口，劉珈辰還是忍不住哭了。
“媽媽也想你。”
“回家不和你吵了，不氣你倆了，不和你倆對著打了。”
“嗯，再也不吵了。”
劉珈辰笑著說：“我覺得這是我長這麽大，最開心的一天，比我爸給了我多少錢都開心。”她還煞有其事地下了結論，“其實親情是多少錢也買不來的，這種溫暖。”
這個曾經把父親當提款機，把母親視作仇人的叛逆女兒，卻在這個遠方的家，給出了“親情”的定義。
而這個一度布滿陰霾的家，也在飽嚐了分離，重新換位思考了之後，重拾了遺失的美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