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彥從後門進入鋪子,向把風的兩湖幫兄弟打個招呼,徑自來到前鋪。

如果他心裹沒有準備,驟然見到眼前的景況,肯定會嚇了一跳。

二十多個人正圍繞著兩台弩箭機在忙碌著,其中兩個人是卓狂生和姚猛。

卓狂生眼角發現高彥,斜眼對著他道:「有好消息嗎?」

四名兄弟推動另一台弩箭機,由於地上鋪了厚軟的布帛,隻發出輕微的聲音,到弩箭機到達緊閉的鋪門前,方才停下。

高彥來到卓狂生和姚猛中間,興奮的道:「點子剛離開太守府,隨行的隻有八個短命鬼,九個人全部都是騎馬的,目標清楚分明。」

另外兩台弩箭機同時移動,與先前的弩箭機並排列陣,隻要把寬敞的鋪門推倒,弩箭機便可攻係鋪外街上的目標。

姚猛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明年今夜,將是馬軍這家夥的忌辰。」

這三台弩箭機是兩湖幫遺留在巴陵的武器,一旦發動,叮連續發射六支弩箭,其勁道之強,功夫差了點兒的武林好手也難以消受。

卓狂生趨前,打開鋪門的一個小方窗,往外窺看對街,仙源樓的外院門映入眼簾,此時院門大開,幾名把門的大漢正招呼前去光顧的客人人內。

卓狂生道:「準備!」

姚猛沒好氣道:「準備你的娘!真是嫩手,各兄弟早進入指定的位置哩!還要說多餘的話。」

卓狂生回頭一看,也感尷尬,因為鋪內兄弟負責操控弩箭機的,又或負責推倒鋪門者,全都蓄勢以待,隻等他一聲令下。幸好他尚有最後一道殺手簡,喝道:「我是著你準備,還呆在這裏幹甚麽?你是否害怕得偷偷在褲襠內撒尿,故動彈不得,還不給我滾。」

姚猛向高彥作了個奈何卓狂生不得的表情,匆匆由後門離開。

高彥趨前來到卓狂生身旁,從小方窗看出去,道:「是時候了!」

卓狂生向立在後方負起傳訊之責的兄弟打個手勢,那人領命後去了。

卓狂生歎道:「這就叫猛虎不及地頭蟲,整個巴陵全是支持兩湖幫的人,這間位於仙源樓對麵的鋪子,說句話便暫時是我們的了,周紹和馬軍怎是我們的對手?」

高彥道:「你似是引喻失誤,馬軍才是地頭蟲,我們方是猛虎,隻不過馬軍現在變成千夫所指的叛徒,等於人人喊打的過街耗子。」

卓狂生哂道:「甚麽都好!隻要能宰掉馬軍便成。」

高彥低聲道:「你是否心情緊張,致語無倫次?」

卓狂生道:「你不緊張嗎?」

高彥坦然道:「我怕得要命!既怕馬軍改變主意忽然不來了,又怕他的武功比我們所知高強,竟能逃過這次暗殺,要擔心的事真是數之不盡。」

卓狂生哂道:「你是在瞎擔心。我們今次的行動是由我們三個臭皮匠想出來的,等於諸葛武侯的智計。最精彩是周馬兩人還以為我們早四散逃亡,哪想得到我們會返回虎穴,還要謀他們的小命。坦白說!就算沒有布置,隻要馬軍落單,憑我的武功也可輕取他的性命,別忘記他隻得一條手臂來擋老子的絕世神功。」

高彥渾身一震,道:「來哩!」

卓狂生忙湊往小方窗看過對街,又鬆了一口氣,&m;m;#65533;道:「輕鬆點行嗎?隻是我們的人出動吧!」

從窗口看出去,數名衣著和把守院門的漠子無甚分別的兩湖幫兄弟,正朝院門走去,其中一個與守院門的漢子密斟幾句後,守門的漢子個個臉色遽變,退入院門內。

卓狂生當然曉得己方人馬向他們說了甚麽話,也不虞退入院內的漢子會泄漏他們的行動,因為另有專人伺候他們。

此時己方兄弟取代了把門漢子的崗位,一切看來與先前無異。

蹄聲響起,自遠而近。

姚猛從橫巷走出來,馬軍和八個隨從,正放緩騎速,抵達院門,準備要進入。

姚猛急步街前,登時惹起馬軍等的注意,人人目露凶光,朝不住逼近的姚猛瞧過去,他們沒注意到的,是整截街道隻剩下他們,人流已被兩湖幫的兄弟截斷。

姚猛在離馬軍等人兩丈外止步,「鏘」的一聲拔出佩刀,大喝道:「馬軍你背叛幫主,老子來和你拚命了。」

馬軍在馬背上審視他,露出不屑的神色,啞然笑道:「你這小子是從哪裏鑽出來的,為何我從未見過你?」

眾隨從均發出嘲弄的笑聲。

「砰」

院門關上。

原來扮作把門者的兩湖幫兄弟,早悄悄退入院子內。

馬軍終是跑慣江湖的人,目光投往關上的院門,色變道:「散開!」

姚猛長笑道:「太遲了!」

「蓬」!

對街鋪子的大門整幅向外坍塌,現出三台弩箭機、卓狂生、高彥和一眾兄弟。在馬軍等魂飛魄散之際,弩箭機已三箭齊發,輒輒聲中,射出一輪接一輪的弩箭。

數以百計的箭手同時站立於弩箭機所在的房舍之頂,人人彎弓搭箭,朝他們狂射勁箭。

慘況令人不忍卒睹。

先是全無異樣的感覺,接著臉孔開始熱起來,一陣暈眩。屠奉三差點想運功把丸散的藥力逼出體外,但又怕李淑莊察覺,隻能心中叫苦。

李淑莊凝神瞧著他,唇角逸出一絲笑意,輕輕道:「似乎相當不錯呢?」

屠奉三心中苦笑,感到體內血液加速,心兒的躍動也比平時加速,不由心中生出悔意,這個險實在不該冒的。

李淑莊忽然有點無意識地嬌笑起來,像沒有機心似的,比之平常的她,又有另一番惹人遐想的嬌姿美態。

不知如何,屠奉三也想縱聲狂笑,眼前美女的笑聲,像有著無與倫比的感染力。屠奉三訝道:「有甚麽好笑的?」

話出口才感到突兀,但又是如此自然,換了平時的他,當不會問這句話,至少不會直接問出口,隻會在腦袋裹作猜測。

李淑莊更笑得花枝亂顫,似是屠奉三問這句話便足以笑彎了她的腰,她忍著笑的喘息道:「你不覺得好笑嗎?我們兩個都不知算是甚麽關係?但偏要湊在一起,最妙是根本不知道服食的究竟是仙丹還是毒藥?」

屠奉三暈眩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另一種全新的感覺,且確如李淑莊描述的,有點不知自己為何會在這裏?他和眼前美女究竟有何關係,一切隻是單純的發生,是這樣子便這樣子,不用有任何道理,單是發生的本身已是自具自足。

屠奉三歎道:「夫人認為值得嗎?」

李淑莊閉上美目,心滿意足的道:「我很久沒有此刻的感覺了。有時我會想,隻有服藥後的人生才是真的,才會令人感動,你聽到風的呼嘯聲嗎?感覺到冷風拂在身上的動人感覺嗎?為何幹時我們對這些卻毫不在意呢?」

屠奉三把精神集中往被風吹拂的感覺去,寒風刮上皮膚的感覺驟然增強其強烈的程度,差點令他感到吃不消,忙把注意力重投李淑莊的如花玉容去。

李淑莊恰於此時張開秀目,雙目亮閃閃的,柔聲道:「道兄的確沒有騙我,此丹的效力絕不在我原本的十二道丹方之下,而其新鮮的感覺更是無與倫比,令我到達前所未有的境界。好吧!我再不想枝節橫生,就以一千兩黃金,買下道兄全部丹方。」

屠奉三丹醉三分醒,皺眉道:「這與我先前提議的價錢差太遠了。」

李淑莊妥協的道:「好吧!讓我告訴你我真實的情況,雖然有傳言說我是建康最富有的女人,但我的財產大部分是像淮月樓般的不動產,淮月樓亦是我手上最有價值的財產,但在我手上周轉的資金,絕不過五千雨之數,而能立即調動給你的,一千而金子已是極限,否則我將出現周轉不靈的情況。」

屠奉三饒有興趣的聽著,不知如何的,他把握到眼前正發生的事的趣味所在。現在的「倒莊大計」已變成了一個遊戲,是他和李淑莊之間的遊戲。李淑莊肯定是做生意的高手,所以懂得如何來壓價。

聳肩道:「夫人以為我是第一天出來混的嗎?不論是五石散的買賣,又或淮月樓的愛情交易,你賺的都是黃澄澄的金子,夫人怎可能隻有這麽少數量的錢在手上呢?」

李淑莊不悅道:「這是真的,至於其它的錢到了哪裏去,你最好不要知道,否則會為你招來殺生之禍。」

忽又噗哧笑道:「你知道嗎?你現在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令我感到再不認識你。」

屠奉三完全不介意,既不介意是否會被李淑莊識穿,更不介意是否做得成這場交易,一切有老天爺在冥冥中安排,不論他做甚麽,其結果到最後都仍是那個結果。他甚至再不在意自己為何要到這裏來見李淑莊,又和她一起服食含有丹毒的危險丸散,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眼前此刻去。至於過去的回憶,對未來的推算,比起現在這一刻,比重上變得微不足道。

一股輕鬆寫意帶點懶洋洋的感覺,湧上他心頭。李淑莊的嬌笑聲,她低沉好聽的聲音,變得晶瑩剔透,每個字音本身已是最動人的天籟。

屠奉三笑道:「還提甚麽打打殺殺的,真大煞風景,他***,你不是說過服藥後會變另一個人嗎?嘿!言歸正傳,我並沒有逼你在短時間內籌措足這筆金子,而是予你足夠的時間,辦法當然由你去想出來。」

李淑莊黛眉輕蹙的道:「我可能沒有那麽多時間了。你這人哩!隻關心自己的利益,你明白現在南方的形勢嗎?」

屠奉三生出和情人鬧別扭的古怪滋味,衝口而出道:「夫人終於發覺錯看桓玄,致生出朝不保夕的危機感,既然如此,還買我的丹方來幹啥?」

李淑莊像清醒過來般雙眼射出銳利的光芒,旋又被溫柔之色代替,輕輕道:「我早看出你這個人絕不簡單。貪財好色的人我見多了,絕不像你這模樣。看你的眼神便清楚。第一回在燕雀湖見到你,我便有種奇怪的感覺,你的才智該遠比你表現出來的高明,不論和你說甚麽,你都清楚明白,且似看穿我心中的想法,故能屢次把我逼在被動的下風,令我感到新鮮刺激。現在嘛!更有點想向你投降,求你網開一麵,以一個我付得起的價錢,把丹方賣給我。唉!你既清楚我的處境,便該明白假如桓玄失敗了,我將變得一無所有,那時也沒金子和你交易哩!」

屠奉三心裹被不知是何滋味的曼妙感覺占據,這番話肯定是李淑莊的肺腑之言,因為他聽不出任何破綻。皺眉道:「可是夫人常不自覺地向我露出鄙視的神情,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李淑莊抿嘴笑道:「奴家真的是甚麽都瞞不過你,但你卻看錯哩!那不是鄙夷的神色,而是感到惋惜,像你這般軒昂的男兒漠,卻隻懂煉藥和在脂粉叢中打滾,還像建康的所謂名士般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全無愧色。好哩!長話短說,你究竟肯不肯作這個交易?奴家的心已掏出來給你看了,你也清楚奴家的處境。一千兩金子足夠你揮霍一段長時間,若你仍感不足,今夜你便可以到奴家的閨房一宿,讓奴家可以好好伺候你。」

屠奉三湧起差點遏抑不住的欲火,忙硬壓下去,人也清醒了點,道:「我真的不明白,既然夫人對自己的前景並不樂觀,二十四條丹方對你還有甚麽價值?」

李淑莊掩嘴笑道:「都說你不是好色的人,聽到奴家肯投懷送抱,仍不露絲毫饞相。你當我是隨便陪男人的人嗎?淑莊才不會這麽作賤自己。索性一並告訴你吧!我買你的二十四條丹方並不是要賺錢,而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將來的日子作打算。唉!假如我失去眼前的一切,唯一能使我感到活著尚有點意義,便是我手上的三十六條丹方哩!你明白了嗎?」

屠奉三失聲道:「你竟是買來自用的?」

李淑莊露出淒然之色,幽幽道:「不要看我李淑莊表麵風光,事實上我心中非常寂寞,滿腦子煩惱,有時更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麽,隻有丹藥可驅走我的煩惱,讓我好好的享受人生。好吧!我答應你,假若情況好轉,我會補償你的損失,如你仍不信任我,我便把淮月樓的房產地契交給你作抵押,如此你該不會懷疑我沒有交易的誠意吧!」

屠奉三呆看著她,好一會後歎道:「形勢是不會好轉的,桓玄根本鬥不過劉裕,夫人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此點。」

李淑莊輕輕道:「你究竟是誰呢?」

我究竟是誰?

這類問題,平時屠奉三絕不會費神去想,因為根本不成其問題。但此刻屠奉三卻對這個問題有全新的體會。對!我究竟是誰呢?屠奉三這三個字隻是代號。對敵人來說,屠奉三或代表催命符;對劉裕來說,是個好幫手。但對自己來說,他是甚麽呢?

寒風拂體,麵對眼前有高度誘惑性的美人兒,身處淮月樓旁清幽雅致的園林內,屠奉三感到自己完全徹底的融入環境裹去,在下麵流過的河水,天上的夜空,與他似生出不可分割的關係,這是他從沒有嚐過的動人滋味。自己究竟是誰,再不重要。

他現在看到的,是李淑莊的另一麵。她也像任何人般有血有肉,會感到寂寞、悲傷、煩惱、失落,也會受情緒影響。

一些從未在他腦域出現過的意念,一個接一個的緊扣而來,還伴著鮮明的圖象,似乎意念本身已是最大的玩意和樂趣,令他一時想得癡了。

「道兄!」

屠奉三有點不情願的從內在的天地走出來,訝然朝李淑莊瞧去。

李淑莊以古怪的神情盯著他,緩緩道:「你究竟是誰?剛才你提起桓玄和劉裕時,我直覺感到你深入的了解他們,語氣中透出強大的信心,並深信不疑自己的看法。」

屠奉三輕鬆的道:「我是誰並不重要,最重要是我肯否和夫人進行交易。我們約個時間和地點如何?」

李淑莊像小女孩般雀躍道:「道兄肯答應了。」又幽怨的道:「今晚你不陪淑莊嗎?不知如何?我現在真的感到孤零零一個人的感覺很不好受。你不曾感到寂寞嗎?當你和別的女人歡好時,會不會仍感到寂寞呢?」

屠奉三發覺自己正認真對待李淑莊的問題,點頭坦白的道:「你倒說中了我的心事。我雖然有過不少女人,但沒在一個能令我念念不忘,又或想和她再次溫存。我能擁有的,隻是剎那的歡娛,事後卻有去如春夢的感慨。唉!我想在每一個人的生命之中,都會有寂寞的時候,不管有多少人前呼後擁,但寂寞卻似是與生俱來的事,是一個心境的問題。」

李淑莊欣然道:「我從未聽過比你這番更能引起奴家共鳴的話,直說到我的心坎裹去。更使我開心的,是再感不到道兄的戒心和敵意。今晚不要走好嗎?你是個很奇特的人,當我第一眼看到你時便知道。」

屠奉三發自真心的道:「坦白說!我仍沒法弄清楚夫人是真情還是假意,我們定下交易的時間和地點如何?除了二十四道丹方外,我還有可令夫人驚喜的意外得益。」

李淑莊一呆道:「意外的得益,道兄指的是哪方麵的事?」

屠奉三道:「我現在不可以泄漏,且須看夫人的表現,但對你肯定有利無害。」

李淑莊凝視他半晌,道:「我愈來愈感到道兄的不簡單,更似乎很清楚我的處境。令我感到害怕。」

屠奉三暗歎一口氣,道:「我能在逍遙教中占上一席,當然不是普通之輩。夫人勿要多心。」

李淑莊皺眉道:「我們為何不可以立即進行交易呢?讓淑莊把人財獻上,道兄滿意後,便把餘下的丹方默寫出來,那麽不論明天發生甚麽事,淑莊再也不在意了。」

屠奉三感到心中的憐惜之意遠大於對她的敵視,更開始相信她有交易的誠意,問題在他頂多隻記得另外四條丹方,且都是居心不良的毒方,縱然千萬個情願,也無法依她所說的去完成交易。

道:「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李淑莊訝道:「道兄似乎另有難言之隱,何不開心見誠的說出來?」

屠奉三已習慣她善於捕捉別人心事的本領,苦笑道:「不瞞你哩!我還要回去和任後商量。」

李淑莊憤然道:「原來你和任後有私情,怪不得不把我李淑莊放在眼內。」

屠奉三大訝道:「夫人在妒忌嗎?」

李淑莊呆了一呆,竟說不出話來。

屠奉二心中湧起一陣連自己也沒法解釋的醉心感覺,微笑道:「夫人放心,我可以關長春三字立誓,我與任後絕沒有男女私情,有的隻是利害關係。」

李淑莊垂下螓首,輕柔的道:「知道哩!」

短短的一句話,卻直敲進屠奉三的心坎裏去,生出魂為之銷的美妙感覺。

這美女是否對我動了真情呢?或隻是她勾魂攝魄的手段?

屠奉三胡塗起來,很想知道答案,這是從未有過的滋味。

李淑莊輕輕道:「明晚初更時分如何?你曉得我的家在哪裏嗎?」

屠奉三道:「任後刻下不在建康,多給我幾天時間吧!快則二天,遲則六天,我會再來找夫人的。」

說畢起身離開,因為如果再不下決心離開,連他自己也沒法肯定事情會如何發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