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興城。
蒯恩一陣風般奔進書齋,喜形於色的道:“徐道覆中計了!”
正埋首書卷的劉穆之放下書本,欣然道:“一切盡在蒯將軍算計中,對嗎?”
蒯恩神情回複平靜,在劉穆之對麵坐下,道:“剛接到消息,徐道覆在海鹽以西,運河東岸處集結大軍,擺出可同時進攻我們和海鹽的姿態,試探我們的反應。”
劉穆之笑道:“天師軍新敗之後,兼之孫恩飲恨於燕飛劍下,士氣低落至極點,如此主動反攻,實為下下之著,真想不到以徐道覆的才智,竟會犯上這麽嚴重的錯誤。”
蒯恩道:“早在盧循於翁州祭天,大事宣揚孫恩水解得道,我便猜到天師軍會全麵反攻,故暗中部署,令徐道覆摸不清楚我們實力的分布。現在看徐道覆的情況,正是沒法摸清楚我們的部署。”
劉穆之欣然道:“徐道覆是想趁我們劉帥返回廣陵的時候,希圖能混水摸魚撿便宜,卻不知我們有蒯將軍暗中在主持大局,哪能不吃虧呢?”
蒯恩臉紅道:“劉先生不要誇獎我,這個位置絕不好坐,令我如履薄冰,不敢懈怠,幸好有劉先生為我籌謀運策,方可有眼前的局麵。”
劉穆之道:“我隻能在施政和安定人心上出點小主意,說到韜略奇謀,蒯將軍仍須靠自己。好哩!今回蒯將軍有何對策?”
蒯恩雙目閃閃生光,沉聲道:“直至今天,天師軍仍占有地利人和的優勢,但此役之後,天師軍將徹底崩潰,再沒法發動另一場反攻,而我們則可回師助劉帥攻打建康,斬下桓玄的賊首。”
提到桓玄,蒯恩兩眼填滿仇恨,顯是對侯亮生之死念念不忘。
劉穆之淡淡道:“千萬不要急於求勝,徐道覆絕不容易應付。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天師軍人數仍在我們數倍之上?”
蒯恩現出警惕的神色,點頭道:“劉先生教訓得好,我是不會輕敵的。”
又沉吟道:“徐道覆的真正目標,當是嘉興而非海鹽,隻要奪回嘉興,徐道覆便可再次控製運河,那時進可攻退可守,海鹽則變為一座孤城。徐道覆以嘉興作為首個進攻的目標,亦是舍難取易,隻要收複嘉興,可以大振軍威,一洗天師軍的頹氣。劉先生認為我的猜測對嗎?”
劉穆之微笑道:“我完全同意,但徐道覆會千方百計來迷惑我們,所以我們必須堅持這個信念,千萬不要懷疑自己的決定,那此戰勝利可期。”
蒯恩喜道:“得先生認許,我立即信心大增。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向先生請教,今戰我們是以攻為主?還是該以守為主呢?”
劉穆之拈須笑道:“問得好!由此可知蒯將軍已是勝算在握,看穿敵人最大的弱點。”
蒯恩露出心悅誠服的神色,道:“難怪燕爺要把先生從邊荒請到嘉興來,因為先生確是智深如海,隻憑我兩句話,就猜中我的戰略,那是我苦思良久後,才有的一點小心得。”
劉穆之道:“你是個很謙虛和肯力求進步的人,難怪連屠奉三也要推崇備至的侯先生,獨是看得起你。”
侯亮生!
唉!想起侯亮生,蒯恩心中一陣激動。蒯恩一生最感激的人,肯定是他。如果沒有他自盡前的巧妙安排,自己便沒有今天。
對著劉穆之,他頗有如對著侯亮生時的感受,所以他不但尊敬他,還很享受和他相處的感覺,如沐春風。
蒯恩道:“不論盧循如何為孫恩吹噓,甚麽水解升仙,可是卻沒法推翻一個事實,就是孫恩在天師軍最需要他的時刻,水遠地離開了他們,這對天師軍的士氣已造成最嚴重的打擊,而這亦是敵人的致命弱點。”
在劉穆之鼓勵的目光下,蒯恩續下去侃侃而論道:“不論天師軍來勢如何凶猛,任他們如何人多勢眾,卻是外強中幹,人心惶惶,隻要我們能在某一點重創天師軍,便可打開缺口動搖天師軍的軍心,引發天師軍全麵崩頹。”
劉穆之道:“自小劉爺去後,小恩不練兵時便是對著地勢圖苦思,又或到城外視察周圍的地理環境,我便猜到蒯將軍要采取主動突擊的戰術。天師軍的缺點除了士氣低落外,還有就是良莠不齊,大部份均為訓練不足、裝備不齊,倉卒成軍的農民漁民。隻要蒯將軍能掌握準確,避其強破其弱,可收事半功倍的奇效。”
蒯恩道:“多謝先生指點。”
劉穆之撫須笑道:“天師軍雖然人多勢眾,但由於訓練不足,反成為他們的弱點,且會在大規模調動時,把此弱點完全暴露出來。而我們的優勢則在水道的控製和騎戰上,隻要蒯將軍能發揮我們的優點,當可乘勢奪回會稽諸城,如此天師軍之患可平矣。”
蒯恩站起來,恭敬的施禮道:“一切如先生所言,我立即以飛鴿傳書知會海鹽朱大將軍,該是文清小姐的雙頭戰船隊出動的時候了。”
※※※
劉裕剛送走遠赴巴蜀的船隊,回府途上被何無忌截著,兩人就在馬上對話。
何無忌道:“司馬尚之之弟司馬休之正在帥府等候大人。”
劉裕點頭道:“早猜到他會來找我。”
司馬休之是司馬氏皇族最後一個仍握有兵權的大將,拜劉裕的部隊西拒荊州軍,南壓天師軍的形勢,仍保著無錫和丹徒兩座城池。據最新的消息,司馬休之的部隊士氣消沉,加上缺糧,原本的三千戰士隻餘下千餘人,其它的人都當逃兵溜掉了。
何無忌沉聲道:“統領準備如何處置他?”
劉裕見他目露殺機,歎道:“你想我宰掉他嗎?”
何無忌道:“這叫一不做,二不休。現在誰都曉得司馬氏氣數已盡,除去司馬休之,等若把司馬氏連根拔起。”
劉裕從容道:“那我和桓玄有何分別?我和桓玄之爭,豈非變為帝位之爭?”
何無忌登時啞口無言。
劉裕道:“我明白無忌的心情,你的想法,不但是我們北府兵兄弟的想法,更是廣大平民百姓的心願。對朝廷大家都是徹底的憎惡和厭倦,皆希望新主出現,帶來新的風氣、改革社會種種不公平的情況,讓人人有安樂的日子過。這是大家的理想,更或許終有一天會實現,但現時的形勢仍不容許。”
何無忌忿然道:“我不明白。”
劉裕道:“你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接受。安公當年為何不許玄帥取司馬氏而代之,正因他看破此點。是好是歹,在高門大族的利益,已與司馬氏皇朝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推翻司馬氏,等於挑戰高門大族的整體利益,至少在他們的心理上是這樣子。現在桓玄能得到建康大部分世族的支持,正因有人以我寒門布衣的出身大做文章,渲染我的破壞性,利用高門和寒門尖銳的對立和分隔,令建康高門對我生出抗拒之心。如果我於此時刻,斬殺司馬休之,更自立為帝,那我該以甚名義討伐桓玄呢?建康高門又有何反應?縱使我們能攻克建康,南方仍隻是個爛攤子。可是若我們打正旗號,以‘保晉室、伐逆賊’的名義起事,將可讓建康高門清楚我並非一個破壞者。而我們如何對待司馬休之,正是關鍵所在。”
何無忌苦笑道:“統領看得很透徹。唉!可是如果我們打生打死,隻是為讓那個白癡皇帝複位,想想也教人氣餒。我們已受夠了,更無法忍受另一個司馬道子的出現。”
劉裕的目光投往出現前方的帥府,又向在街道兩旁向他歡呼喝采的民眾揮手致意,道:“一切都不同了,你再不用擔心司馬氏,他們風光的日子,已隨桓玄入主一去不返。有很多事都非一蹴可就的,必須循序漸進,靜候時機的成熟。桓玄可以稱王稱帝,我卻絕不可如此,皆因出身有異。眼前的頭等大事是對付桓玄,凡有利此事的我們絕不錯過,但有害的一件也嫌多。明白嗎?”
何無忌釋然道:“完全明白。我的想法太簡單了,隻會壞事,幸好有大人提點。”
劉裕心中暗歎一口氣。
經過反複的思量,他終於為自己作出清晰的定位。其間他嚐遍內心鬥爭之苦,一切都是為了要殺死桓玄,但同時自己也踏上一條沒有回頭路走的漫漫長路去。
在返回廣陵前,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隻是一場接一場的戰爭,足使他無暇他想。但抵達廣陵後,他卻必須針對眼前的局勢作出最明智的決定。一個錯誤可帶來不堪想象的可怕後果,且是沒法糾正的。例如不是當統領而是稱王稱帝。
他深切體會到現今自身所處的位置,和因那位置而來的一切感受。
但有一件事他是肯定的,就是他每進逼一步,桓玄便愈接近敗亡的絕地。再沒有人能改變眼前形勢的發展。
※※※
建康。黃昏時分。
王弘應暗記之召,到城南一間酒館見屠奉三,久候多時的屠奉三向他召手示意,王弘才勉強把他認出來,坐下後讚歎道:“為屠兄易容改裝的肯定是高手,連我都沒法認出是屠兄。”
屠奉三沒作解釋,問道:“建康現今情況如何呢?”
王弘苦澀的道:“形勢頗為不炒,現在建康流行一種說法,就是劉裕之所以有今天的威勢,全賴荒人在背後鼎力支持,而荒人之所以肯撐劉裕的腰,是要把荒人那套搬到建康來,如此將會徹底改變南方的現狀。”
屠奉三道:“你相信嗎?”
王弘道:“我當然不相信,可是劉兄得荒人支持,卻為不爭之實,別有用心者遂可繪影繪聲,愈說愈真。”
屠奉三心忖任青媞認為必須除去李淑莊,確實是獨具慧眼,這條隻須出口不用出手的毒計,是不易化解的,一時間他也想不出辦法來。
要攻陷建康,必須從內部動搖、分化建康高門和桓玄的關係,如建康高門全體力撐桓玄,劉裕必敗無疑。
屠奉三沒有向王弘透露內心的煩惱,冷哼道:“是非黑白,自有公論。桓玄方麵又如何呢?”
王弘道:“桓玄正密鑼緊鼓,為要登上帝位作準備。據我聽回來的確切消息,桓玄將會先封楚王,加授九錫,然後製造出最有利的形勢,才接受禪讓,登上帝座。”
屠奉三不解道:“為何要封王呢?是否多此一舉?”
王弘道:“封王的好處,是可以名正言順設置丞相以下的文武百官,接著由王變帝便成,隻差一步。”
屠奉三明白過來,但又生出另一個疑問,道:“現在桓玄想當皇帝或太監,隻要一句話便成,因何還要製造適當的形勢?”
王弘道:“這關乎到所謂‘天命’的問題。司馬氏向為大晉正統,被認為是天命所授,要改朝換代,必須有天意配合,方可為人接受。所以桓玄必須設法炮製出種種詳瑞預兆,便可在詳臣力勸下,借憚讓之名,篡登帝位。”
屠奉三深切地體會到,建康的政治,確是高門大族的政治。對這方麵他便自問一竅不通,但王弘卻像在說著家常閑話般流暢。道:“這些消息,該屬機密,你是如何知道的?”
王弘苦笑道:“我的堂兄王謐成了桓玄的頭號心腹重臣,為他賣命,籌謀獻計,我便是從他處聽來的。”
又道:“為了造勢,桓玄是不擇手段的。其中最荒謬的,是桓玄認為每當改朝換代時,都有隱士出世,於是令我堂兄王謐四出尋訪隱士。唉!既然是隱士,一時到哪裏去尋呢?幸好給我想出個辦法。”
屠奉三愕然道:“你竟為桓玄出主意?”
王弘露出得意的笑容,壓低聲音道:“我是不安好心的,著我堂兄去找個人冒充隱士,到山中隱居,再由白癡皇帝下召,征召他入宮作著作郎,卻要那冒牌貨堅拒就職,貫徹隱士淡泊名利的高尚情操,如此便可應了隱士的征兆。隻要我們在適當時候揭穿此事,便可重重打擊桓玄了。”
屠奉三啞然笑道:“真有你的!”
王弘興奮起來,道:“桓玄此子確不是材料,為了顯示與安公有別,不住有新的主張,今早便在朝會時提出廢除錢幣,改用穀米和綢緞布匹作交易,更打算恢複肉刑,弄得議論紛紜,莫衷一是。這些沒長腦袋的所謂新政,根本是行不通的,虧他想得出來。”
屠奉三道:“你所提供的消息,全都非常有用,令我們對桓玄的情況了如指掌。你也不宜出來太久,稍後我再聯絡你。”
王弘得屠奉三讚賞,非常高興,欣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