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朋樓高兩層,下層為大堂,擺設三十多張桌子,仍一點不覺擠逼,卻是座無虛席,客似雲來,不少人已在門外排隊輪候。可見高彥確沒有為高朋樓的烤羊肉吹牛皮。

高彥見到如此情況,泄氣道:“我的肚子可以等,我們燕大公子的肚子卻一刻也等不下去。算哩!吃齋菜便吃齋菜吧!”

梁定都把胸挺起,一副豪情壯氣的道:“我們到樓上去!”

燕飛訝道:“樓下這般情況,難道樓上竟有空桌子?”

高彥道“樓上確沒有空桌子,隻有席坐的廂房,專供高門大族的賓客使用,我每次來,隻許在樓下用膳,我才沒興趣到樓上去,樓下坐得不知多麽舒服。”

燕飛恍然,原來樓上是寒傖人止步的禁區,所以不論高彥如何一擲千金,也沒有資格到上層去,階級分明。最有趣是樓下采胡風坐式,樓上則是漢人傳統的席坐,充滿漢胡混合的風情。同時使人看到,漢胡生活習慣的分別。當建康世族仍在堅持傳統的當兒,下麵的寒傖人已放開懷抱,去迎接北下的胡風胡習。

梁定都道:“腿子要緊還是吃羊肉要緊,高公子請趕快決定。不過,像高朋軒般設有桌座的食館並不多,最接近的一間也要多走一刻鍾的路。”

另一叫張賢的府衛,幫腔怪笑道:“高公子隻要吃下一條羊腿子以形補形,必可腿酸盡去,兩條腿子變得像羊腿子般氣血暢通兼有力。”

張賢擺明是助梁定都戲弄高彥,其它三名府衛和梁定都齊聲哄笑起來。

高彥落在下風,臉也脹紅起來。

燕飛心中奇怪,以前高彥在邊荒集,整天嬉皮笑臉,臉皮厚至刀槍不入,怎會隨便臉紅?旋則恍然,曉得問題所在,是因高門寒門之別。在建康都城,寒人處處遭受歧視,諸多限製。而高彥這荒人,更是寒人中的寒人。雖是囊內有金子,在某些情況下,仍難免受到排擠。而他亦因荒人的身份而自卑自苦,分外受不起別人的嘴臉。

梁定都等雖因謝玄跟自己的特別關係,對他燕飛非常敬重客氣,可是心底裏卻是看不起高彥這個荒人。

連忙為高彥解圍道:“梁兄既有辦法到樓上去,便讓我們一起去吃羊腿子!”

高彥立即乘機反擊,笑道:“小梁你至少是半個名士的身分,當然比我們有辦法。”

梁定都給高彥刺中要害,登時色變,卻給燕飛一把搭著肩頭,踏進高朋樓的大門,心中雖恨得牙癢癢的,卻知自己做戰在先,又不得不給燕飛麵子,雖明知高彥譏諷自己是高門的奴材,亦隻好把這口氣便吞下肚子裏去。

高彥一副勝利姿態追在兩人身後,張賢等鬧哄哄隨著,均有點曆險之感。以前他們雖有隨主人踏足寒門的禁地,可是憑自己的力量闖關,尚屬破題兒第一遭。

兩名把守登樓木階的大漢認得梁定都,卻摸不清燕飛的底細,見他的衣著,像個寒門文士,而高彥反是一派世族名士的打扮,注意力移到他身上去,客氣問道“這位公子是……”

梁定都趕前一步,湊到其中一名大漢耳旁低聲說了幾句話,大漢立即肅然起敬,朗聲道“歡迎公子大駕光臨,請登樓!”

梁定都一臉得意之色的別頭,向眾人示威和邀功,待要作出眨眼或扮鬼臉的佻皮神情,忽然臉色大變,呆若木雞。

燕飛和高彥等亦聽到後方有男女笑語聲,別頭瞧去,與來自身後正欲往上登台的七、八個男女打個照麵,張賢等也學梁定都般,立時嚇得容色轉白,噤若寒蟬。

高彥則雙目放光,狠瞪著眼前兩位美若天仙的少女。

燕飛一看下明白過來,也心叫不妙,卻完全想不出為梁定都解困的良方。

來的竟是謝玄之女謝鍾秀,與她手牽著手的少女更是百媚千嬌,天生麗質,令人傾倒,比之她未遑多讓。簇擁著他們的是六個世家大族的子弟,人人華衣麗服,其中四個正是燕飛曾在謝府遇上,爭著向謝鍾秀獻媚的男子。

謝鍾秀顯是一時仍未弄清楚眼前是甚麽一回事,她首先看到的是正飽餐她秀色的高彥,俏臉泛起不悅的神色,接著目光移到燕飛處,眉頭輕蹙該是認出他來,神情動人至極點。

“不要阻路!”

兩女身旁有個較其它人高大英武的年青男子,不耐煩的向燕飛等叱喝,不過比起燕飛,他仍要矮上兩、三寸,僅與高彥和梁定都相若。

謝鍾秀的目光終尋到梁定都,愕然道:“小都!你在這裏幹甚麽?”

張賢非常乖巧,見頭子梁定都啞口無言,忙施禮道:“稟告孫小姐,我們奉宋爺之命,侍奉燕飛公子和高彥公子。”

謝鍾秀聰慧過人,已明白梁定都在玩甚麽手段,秀眉再蹙一下,梁定都和張賢等忙拉著燕飛、高彥避往一旁,讓出登樓通道。

那出言叱喝的年青男子,更氣焰迫人的冷哼一聲,一副“爾等奴材,竟敢攔著本公子去路”般逼人的氣焰神態,領先登樓,把守木階的兩名大漢忙打恭作揖,惟恐開罪他的樣子。

與謝鍾秀手牽手的美女一直沒有作聲,神態溫文淡雅,也沒有刻意打量燕飛等人,一派名門望族的風範,亦使人感到她是高不可攀。

謝鍾秀狠狠盯高彥一眼,怪他仍目不轉睛地在打量她,方與那美女攜手登樓,眾少男連忙簇擁著她們去了,留下梁定都等你眼望我眼,不知會否有後遺症。

直至兩女背影消失在梯階盡處,高彥魂魄歸位,籲出一口氣道:“甚麽翠紅翠柳、大嬌小嬌,全要靠邊站。”

梁定都聞言怒道“你在說甚麽?”

高彥見梁定都張賢等,人人向他怒目而視,知道口不擇言闖了禍,投降道:“沒甚麽!當沒聽到算哩!”

把守台階的大漢狐疑的道:“各位不是要上去嗎?”

梁定都忙搖頭道:“下趟吧!”扯著燕飛逃命似的離開高朋樓。

燕飛和高彥交換個眼色,均感好笑。

高彥暗推燕飛一下,燕飛會意,知高彥想他出頭,代問那另一少女的名字出身,微笑道:“那胡亂喝罵的小哥子是何方神聖?”

眾人此時來到街上,繼續沿河而走,天上雲層厚重,北風呼呼,仍沒有絲毫影響到街上熱鬧的情況。

高彥暗讚燕飛問得有技巧,若直接問有關人家閨女的事,將變成登徒浪子,更感到燕飛當他是朋友。否則以燕飛的性格,哪有空管你的娘。

另一府衛馮華搶著道:“那小子是司馬尚的兒子司馬錯,侍著自己的老爹是皇上近親,自號“縱橫劍客”,在以司馬元顯為首的建庫七公子中排行第三,真不明白,孫小姐因何肯與這種惡名昭彰的人混到一塊兒去?”

張賢苦笑道:“哪到我們這些下人來管孫小姐的事,回府後千萬不要說出來,若孫小姐知道是由我們傳開去,我們便吃不完兜著走。”

梁定都仍是憂心忡忡,沒有答話。

高彥見燕飛似沒有繼續問下去的意思,忍不住親身出馬道:“其它的又是甚麽人?”

梁定都立即光火道:“都是你不好,賊眼兮兮的盯著孫小姐和真小姐,沒有半點禮數,惹得孫小姐心中不悅,回去我定有一頓的好受。你拍拍屁股便可以脫身走人,隻苦了我。”

燕飛見他當著自己直斥高彥,顯是梁定都因害怕受責,連他燕飛也不給麵子,大感沒趣。更想到,在梁定都這些高門大族的下人眼中,說到底,他和高彥隻是兩個卑微的荒人!根本得不到他們的看重,平時隻因上頭有命令,所以客客氣氣,有起事來,立即露出尾巴。

打手勢阻止氣得臉色發青的高彥說話,微笑道:“若有甚麽差池,可一概推在燕某人身上!梁兄不用擔心。我們荒人一向是邊荒野民,從來不懂規矩,也不理規矩。梁兄請和各兄弟先行回府,我和高彥自會去找地方填肚子。”

高彥豎起拇指道:“說得痛快,一股腦兒把我在建康鬱積的悶氣全說出來。”

梁定都大吃一驚,知道自己語氣重了,連燕飛也惹翻,記起宋悲風要他好好招呼和保護燕飛的叮囑,哪還敢與高彥這沒關重要的小子計較,慌忙賠笑道:“我是一時鹵莽、燕公子勿要見怪!”

張賢幫腔道:“燕公子大人有大量,請原諒梁大哥一時失言。”

燕飛豈會與梁定都一般見識!環目一掃,見來到一間餃子館的大門外,微笑道:“就這間館子如何?我再沒有力氣走路哩!”

高彥道:“你們坐另一張桌子,我們兩兄弟還有些密話說。”

梁定都知他是有風駛盡哩,心中大罵。表麵卻不得不答應,垂頭喪氣的隨高彥和燕飛入餃子館去。

桓玄傲立船上,重重籲出一口氣,心中充滿豪情壯誌。今日的風光實得來不易。

符堅敗返北方,十二月已抵長安,可是北方再非過去的北方,手下胡族諸將,紛起叛秦,符堅已是時日無多。

他和謝玄,則像競賽似的,乘機收複北方大地,當謝玄攻克彭城,再攻梁州,直趨黃河,用兵河南大秦諸軍事重鎮,他則派趙統收複奕陽和附近諸城,兵鋒直逼洛陽。

現在他正為攻打洛陽作好準備,先率領萬五千精兵,乘水師船逆江西進,攻打巴蜀,以去荊州西麵的威脅,同時擴展勢力。巴蜀一向是糧米之鄉,資源豐富,有此作後盾,他桓玄進可攻退可守,那時還用懼怕謝玄嗎?

江風迎臉吹來,桓言衣衫飄揚,握刀柄而立,確有不可一世的氣概。

侯亮生此時來到他身後,報告道:“北方剛有消息到,符堅繼處死姚萇之子後,又把慕容暉處死。”

桓玄動容道:“此適足顯示符堅已是日暮途窮,所以再不顧後果。”

慕容暉是亡燕最後一任君主,反秦的慕容泓、慕容仲、慕容永等人的親兄,未能及時逃出長安,被符堅遷怒下斬殺。

侯亮生唇角露出一絲笑意,淡淡道:“符堅是犬入窮巷,發瘋了!”

侯亮生三十七歲,是荊州本土的名士,文質彬彬,儒雅不凡,極具謀略智計,被桓玄倚之為心腹謀士。

桓玄默思片晌,沉聲道“掃平巴蜀,對我桓玄隻像舉手般容易,可是接著的一步該怎麽走?”

侯亮生胸有成竹的答道:“此事亮生近數月內反複思量,終想出一個可一石二鳥的萬全之計。”

桓玄大喜道:“快說出來參詳。”

侯亮生輕描淡寫的道:“就是對大司馬一職推辭不受!”

桓玄大感錯愕失聲道:“什麽?”

侯亮生重複一次。

桓玄目光灼灼的打量侯亮生,一頭霧水的道:“弟繼兄業,天公地道,且一向以來,大司馬一職,均是我桓家世代居之,誰敢說半句閑話,我真看不出推掉此位對我有何好處?”

侯亮生從容道:“好處是數之不盡,首先可蠱惑司馬氏的心,讓司馬曜那胡塗蟲,以為南郡公你對大司馬之位並沒有野心,防你之心再沒有以前般激烈。”

桓玄猶豫道:“此位我得來不易。苦司馬道子乘機慫恿司馬曜削我的兵權,豈非白招煩惱。”

侯亮生淡淡道:“名是虛,權是實。而權力上又沒有比兵權更重要。現今,荊州軍權正牢牢掌握在南郡公手上,誰敢來削南郡公兵權?當不當大司馬是無關痛癢,最妙是南郡公不當大司馬,仍沒有人敢坐上這個位子。唯一有資格的是謝玄,你道司馬曜兄弟肯讓謝玄坐上這位子嗎?我包保謝安提也不敢提出來。”

桓玄給說得意動,點頭道:“司馬曜既減低對我的顧忌,自然會把顧慮轉移到謝安和謝玄身上去,這該是一石二鳥的第二烏。哈!第二鳥!”

侯亮生好整以暇的分析道:“司馬皇朝有一個永遠驅之不去的心魔,也永遠活在這心魔的陰影裏,就是,他們的得國來自威逼魏朝曹氏禪讓皇座。沒有人比他們更明白,權臣不單可指鹿為馬,更力能竊國。若他們再不用防備南郡公,防備心將轉移到謝安叔侄身上,他們一個備受朝野愛戴,一個軍功蓋世,司馬曜兄弟豈會任他們坐大,如此,南郡公即可兵不血刃的除去最大的障礙。”

桓玄扼腕歎道:“這番話你為何不早點對我說?”

候亮生不慌不忙的答道:“因為時機未至,南郡公先坐上這個位置,再推辭不受,如此方可顯出南郡公的高風亮節,可為南郡公爭取人望。推辭的籍口,應是尚未立下足夠軍功,如此,等若逼朝廷須虛位以待。而南郡公是由謝安親自向司馬曜推薦,而得坐此位的,現在南郡公忽然推辭不受,將會令謝安難以交待,也會使司馬曜懷疑謝安在弄鬼,以此保持謝家在朝廷的重要性,教司馬曜不敢削謝玄的兵權,好抗衡南郡公。”

桓玄叫絕道:“這已不是一石二烏,而是無數鳥。即使我推掉大司馬之位,為對付謝安叔侄,司馬曜必須安撫我,不但不敢動我的兵權,還要封我另一個不會太低的爵位。”

侯亮生微笑道:“大司馬一向兼荊州刺史,領兩湖諸州軍事,南郡公隻是推掉大司馬一職,其它權位當然保留下來。南郡公隻須在辭受信中,自稱願為荊州刺史,司馬曜便拿你沒法。現在北府兵氣勢如虹,我們絕不宜攖其鋒銳。爭霸天下豈在乎朝夕,隻要有三、五年時間,到南郡公打穩根基,天下還不是南郡公囊中之物嗎?”

桓玄仰天一陣長笑,連道幾聲“好!”,接著道:“謝安叔侄若去,亮生應記首功。一於這麽辦吧!亮生你給我寫好這封事關重大的辭官參牒。”

侯亮生道:“亮生立即去辦。還有一件事,就是邊荒集這個地方,實為肥水之戰勝敗關鍵,若其控製權能落入我們手上,不論將來北伐又或對付建康,均非常重要。”

桓玄皺眉道:“邊荒集現時落在謝玄北府兵的勢力範圍內,豈容我染指?”

侯亮生道:“邊荒集是個無法無天的地方,以前是那樣,現在仍是如此。除非天下統一,否則仍會那樣繼續下去。倘若南郡公派出智勇兼備、武功高強兼又心狠手辣的人,以江湖幫會的形式入主邊荒集,邊荒集將變成我們最前線的要塞。”

桓玄雙目閃過寒芒,沉聲道:“若有一人可以辦到此事,那一定是屠奉三。在荊州芸芸高手中,我實在想不到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聽到屠奉三之名,侯亮生閃過一絲畏懼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