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毅慘然道:“大將軍遇害了。唉!如他肯聽你的勸告,此事便不會發生。”
劉裕早有心理準備,目光投往淮水,道:“此事怎可能發生的,大將軍不是有防範之心嗎?”
離天亮隻有個許時辰,四周白雪皚皚,寒風呼嘯,天地一片肅殺。
劉毅湧出熱淚,淒然道:“大將軍口是這麽說,可是他心中仍認為司馬道子會倚賴他、籠絡他,而不會愚蠢到舍他而選反覆難靠的劉牢之。所以才會中了司馬賊的奸計。”
劉裕道:“冷靜點!事情是如何發生的?”
劉毅抹掉淚水,壓下失控的情緒,道:“大將軍起程前,劉牢之忽然在我們淮陰附近的洪澤湖集結船隊,兵脅淮陰。大將軍本已改變主意,暫留淮陰以對付劉牢之,豈知司馬道子一天內三次以飛鴿傳書來催大將軍趕往建康去,說桓玄大軍隨時可抵石頭城。大將軍不疑有詐,更認為劉牢之暫時仍未夠實力突襲淮陰,所以隻在兩艘戰船護航下,坐帥船匆匆前往建康,卻被王國寶以奸計騙上船,慘被殺害,事後隻有一艘船逃回來。現在淮陰的兄弟上下一心,決意為大將軍報仇,先幹掉劉牢之,然後殺往建康去。”
劉裕歎道:“你們的實力一向及不上劉牢之,現在大將軍遇害,你們更不是他們的對手。”
劉毅道:“我們雖然個個恨火燒心,卻沒有喪失理智,大家商量後,認為目前北府兵內,隻有你的能耐和聲望,足以服眾。所以推我作代表,來請你到淮陰主持大局。隻要宗兄肯振臂高呼,宣布劉牢之的罪狀,劉牢之旗下的兵將也會動搖,軍心不穩下,劉牢之將不是我們的敵手。統一北府兵後,我們便可以趁荊州軍進攻建康的一刻,找司馬道子算賬。”
劉裕感到劉毅的提議有龐大的誘惑力,隻要他點個頭,何謙的舊部便會盡歸他所有,足有三、四萬之眾,且有一支實力龐大的水師戰船隊,若再加上胡彬的壽陽水師,實力比之劉牢之亦毫不遜色。唉!可是邊荒集又如何呢?還有是北府兵如此分裂作兩個互相攻殺的派係,隻會白白便宜桓玄。恐怕到桓玄攻陷建康,他仍和劉牢之纏戰不休,屆時隻要桓玄站在劉牢之的一方,他劉裕肯定隻餘下待宰的命運,在策略上實是愚不可及。
目前的成就得來不易,他絕不可犯錯,否則所有努力均盡付東流。
再進一步深思,縱使桓玄攻不下建康,劉牢之則敗在自己手上,然北府兵已元氣大傷,且因失去建康的支持,邊荒集又仍然在慕容垂和姚萇的控製下,糧資的供應上將無以為繼,北府兵會不戰自潰。
在這種形勢下,隻會便宜了在南方虎視眈眈,實力不下於任何一方的天師軍。
不過他如今正高燒複仇怒火的淮陽軍失望,會帶來什麽後果呢?他正處於兩難的位置。
劉裕暗歎一口氣。
於此最不應該的時刻,他想起王淡真。
假設他不趁此機會打擊劉牢之,淮陽軍在群龍無首下,終會被劉牢之收拾,那時劉牢之北府兵大權在握,再沒有任何顧忌,王淡真的爹王恭便危險了。
再暗歎一口氣,想到自己怎能隻顧一己之私,白白把謝玄精心培育出來的無敵兵團毀於自己手上呢?道:“你先冷靜下來,弄清楚目前的處境,否則你和我都要麵臨抄家滅族的大禍。”
劉毅憤慨的道:“還有什麽好想的,我和你還有別的選擇嗎?”
劉裕道:“我們可以公布劉牢之什麽罪狀呢?”
劉毅毫不猶豫的道:“當然是他勾結司馬道子,害死大將軍的大罪。”
劉裕道:“殺大將軍的是王國寶,司馬道子可把一切推到他身上去,然後立即處死他,來個死無對證,且先我們一步公布王國寶的罪狀,如此司馬道子和劉牢之都可以置身事外,而事實上他們確沒做過什麽。劉牢之更可以振振有詞,說在洪澤湖集結水師,是奉王恭之令討伐司馬道子。”
劉毅登時語塞,好一會方道:“劉牢之怎會對付司馬道子呢?”
劉裕平靜的道:“劉牢之當然不會真的去討伐司馬道子,他隻需要一個下台階,司馬道子則是最佳提供下台階的人。”
劉毅遽震道:“你說得對,桓玄和王恭一方打正旗號要討伐王國寶,如王國寶被司馬道子處決以應要求,桓玄等雖出師無名,但當然不會就此罷休,但劉牢之卻可以得到急切需要的下台階。”
劉裕曉得他回複了理智,道:“眼前最明智的策略,就是忍下去。君子報仇,十年未晚。王國寶是劉牢之的下台階,也是你們的下台階,明白嗎?”
劉毅雙目再次紅起來,咬牙切齒的道:“我們怎能坐看劉牢之這賊子繼續風光下去,還要聽他的指揮,任他魚肉?”
劉裕道:“現在最重要的事,不是複仇而是保命。劉牢之於現今的形勢下,絕不敢逼你們叛變,隻會設法安撫你們,而你們則虛與委蛇。北府兵內同情你們的將領大有人在,劉牢之在短期內是不敢過分的。現在對劉牢之最重要的事,是穩定軍心,鞏固權力,全力助司馬道子,令桓玄沒法動建康半根毫毛,他還要保存實力,以應付孫恩龐大的天師軍。”
劉毅打量了劉裕好半晌,似是首次認識劉裕是怎樣的一個人的神態,道:“你的處境不比我們好多少,為何你仍然可以這麽冷靜?唉!不如你陪我到淮陰一趟,我的口才遠及不上你,沒有信心說服其他人。”
劉裕曉得自己最少說服了他,道:“根本不用靠口才,隻須說出實況,令所有人明白這不單是複仇的辦法,且是唯一生路,沒有人能違抗殘酷的現實的。”
劉毅頹然道:“隻是一條忍辱偷生的路,我再看不到任何複仇的希望。”
劉裕道:“事情當然非如你想像般的絕望,你可知我剛擊垮了想把荒人趕盡殺絕的荊州和兩湖幫聯軍呢?”
劉毅點頭道:“當然知道哩!這確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有你領導我們,我們至少有一半成功的機會。”
劉裕道:“糧資方麵的供應又如何呢?南方最豐足的地區,就是建康及它附近一帶。北府兵一向在這方麵依賴建康。隻有在一個情況下,我們方可以有自主權,就是把邊荒集奪回來,那時主動權將操於我們手上。”
劉毅現出思索的神情。
劉裕道:“我收複邊荒集,亦完成軍令狀的任務,假如劉牢之敢阻撓我回北府兵,那時道理便在我的一方,我會教他死無葬身之所。”
劉毅道:“如他編派你在投閑置散的崗位,你回歸北府兵又可以有什麽作為?”
劉裕冷然道:“那須看他與司馬道子的關係演變至何種局麵,又要衡量桓玄和孫恩的情況。不過無論在哪一種形勢下,我們有邊荒集作後盾,怎都比現在強勝百倍。”
劉毅道:“明白了!”
劉裕伸手抓著他肩頭,道:“一切以大局為重,隻要我能收複邊荒集,終有一天會有好日子過。去吧!”
劉毅斷然轉身,飛身上馬,策騎去了。
劉裕亦登上座騎,馳回在附近等待他的荒人精銳騎隊。
慕容戰大喝道:“上馬!”
眾戰士轟然應諾,紛紛踏蹬上馬。
慕容戰向劉裕展現笑容,語氣輕鬆的道:“到了辦正事的時候哩!”
劉裕先想起劉毅,轉而聯想起劉牢之,再想到桓玄和王恭等搖搖欲墮的聯盟,身為盟主的王恭如何應付意料之外的變化,接著心中浮現王淡真的花容。
喝道:“我們為邊荒集而戰!為紀千千而戰!兄弟們!我們去!”
領先策騎衝出,慕容戰追在他馬後,然後是像潮水掩過大地的荒人戰士。
南方再沒有能左右他們反攻的勢力,一切障礙均被清除。
姚興的聲音道:“關中的情況令人憂慮,父皇雖先後擊敗平涼的胡金熙、鮮卑的沒奕子,又征服了秦州,進占長安。可是苻堅之子苻丕在天水薑延、河東王昭、前幽州刺史王永等地方勢力支持下,在晉陽稱帝,令我們沒法趁慕容永等出關之際,一舉蕩平關中。”
赫連勃勃低聲道:“太子何時得到消息呢?”
燕飛心忖不論你如何壓低聲音,又隔著磚石結構的牆壁和堅實的木門,可是在如此不到五丈的距離下,休想有片言隻字能逃過我的靈耳。
赫連勃勃這句話是問得有道理的,因為他要弄清楚姚興夜訪,是否隻因此事。
從呼吸聲,廳內現時隻有姚興和赫連勃勃兩人,波哈瑪斯並沒有隨行。
姚興答道:“我今早已收到消息。”
赫連勃勃沉默下去。
姚興歎道:“苻丕雖令我們平定關中的大計橫生枝節,幸好慕容垂亦自顧不暇。
我現在真正擔心的,反是邊荒集的安危。”
赫連勃勃大訝道:“太子不是認為荒人再不可能有作為嗎?”
姚興沉聲道:“我剛接到前線探子送回來的消息,荒人不但成功返回邊荒,且大敗荊州和兩湖的聯軍,並從他們的手上奪得大批戰馬、糧食和武器。”
赫連勃勃失聲道:“這是不可能的!”
隔牆有耳的燕飛聽得心中大喜。
荒人現在最需要的正是一場勝利,延續自己斬殺竺法慶的威風,令荒人在最艱苦的情況保持振作,直至光複邊荒集。
邊荒本身是個沒有生產力的地方,一切全賴邊荒外來的供應,所以一旦失去邊荒集,買賣交易停頓下來,荒人的反擊力量,會因缺乏糧資貨物而崩潰。
此正為姚興和慕容麟所采取粉碎荒人反攻力量的策略,先固守邊荒集,再以重兵圍剿躲藏起來的荒人武裝部隊。而其策略差點奏效,幸好荒人在邊荒的邊緣處仍有新娘河作據點,再從此基地反攻邊荒。
現在荒人大敗荊州和兩湖聯軍,令荒人士氣大振,更趨團結,兼之荒人不但對邊荒了如指掌,且驍勇善戰、人才濟濟,對邊荒更有宗教般的狂熱感情,這麽的一股力量,其反擊力是不可以低估的。姚興的憂慮是有道理的。
占領邊荒集的敵人是似強實弱,且每況愈下。
竺法慶在勝利的當兒被殺,引致彌勒教的崩潰和大亂,早嚴重打擊了占領軍的實力和士氣。由於荒人的對抗,南北貿易中斷,沒有人敢到邊荒集來,使邊荒集隻是邊荒另一座廢墟,要守穩這麽一個地方,在完全被動的形勢下,那感覺是可以令任何堅強的人氣餒的。糧資方麵,又須完全倚賴北方的供應,一旦糧運不繼,占領軍便要節衣縮食,際此寒冬未過之時,占領軍的苦況可以想見。
姚興說的話,正顯示他已有退兵之意。目前對姚萇父子來說,關中的戰爭肯定排在首位。他們之所以攻打邊荒集,是垂涎南方的糧貨物資。現在得到的隻是一座廢集,還拖著大批人馬,當然不是劃算的事。
從姚興的一番話,燕飛掌握了敵人的處境、姚興的心態。
姚興的聲音傳來道:“我也希望隻是探子誤報,可惜卻是事實。最令人憂心的是荒人於大勝之後,大江幫的戰船隊不停留的沿淮水西上,直趨穎口。另一支約二、三千人的輕騎兵則沿淮水北岸往穎口推進,情況令人憂慮。”
赫連勃勃不知是否在思索燕飛的問題,沉默下去。不過燕飛知道他已失去出賣自己的時機,他應該早點說出來,而非在姚興說出荒人大勝敵人之後。何況他根本沒法解釋因何會在集外遇上燕飛。
好一會兒,赫連勃勃道:“我們須立即把與兩湖幫作交易的戰馬追回來。”
姚興道:“我已派人快馬去追。唉!趕馬的隊伍早上出發,到現在已趕了一天半夜的路程,恐怕離汝陰不遠。希望荒人今次連夜趕路的行動,不是針對此次交易。”
赫連勃勃喘息道:“我有很不祥的感覺,荒人極可能從俘獲的兩湖幫高級將領口中,得知這件事。”
姚興苦笑道:“這方麵我們隻能靜待情況的發展。我另有一個決定,你和你的手下須於明天離開邊荒集,撤返關中,助父皇平定關中。”
赫連勃勃沉吟片刻,道:“太子是否決定放棄邊荒集呢?”
燕飛聽得精神大振,同時也曉得再沒法倚賴赫連勃勃提供刺殺波哈瑪斯的情報,而赫連勃勃更變得不可靠。
他雖然仍弄不清楚姚興與兩湖幫的交易是怎麽一回事,但曉得對荒人有利,便已足夠。
姚興道:“我們不著急,可是慕容麟卻是別無選擇,隻好死守下去。日後不論情況如何發展,對我們都是有利無害,如慕容麟全軍覆沒,可以大幅削弱慕容垂的實力。”
赫連勃勃同意道:“誰都曉得我們和慕容垂的結盟是一段時間內的權宜之計,早晚我們要和慕容垂決勝沙場。太子的選擇是正確的。”
姚興道:“撤兵之事不可以操之過急,明天你先撤走。我看清楚情況後,再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赫連勃勃道:“快天亮了,我立即去準備一切。”
姚興道:“你不用閃閃縮縮的撤走,最好驚動慕容麟讓他來找我談話,更是正中我下懷。哼!這小子恃著父威,專橫高傲,我早看他不順眼,隻是一直忍著他吧!”
赫連勃勃道:“明白了,一切依太子的吩咐行事。”
兩人站起來。
燕飛知是時候,閃到窗旁,看清楚外麵的情況,倏地穿窗而出,於窗台略一借力,貼牆而上,來到高樓的瓦麵上。
夜風陣陣吹來,環目四顧,附近樓房頂上並沒有哨崗。這是合理的,荒人仍遠在百裏之外,這幢樓房又不是處於夜窩子的邊緣,警戒不嚴是理所當然的事。
燕飛移到瓦簷處,俯伏下望,一隊十多人的馬隊正在等候姚興。
片刻後赫連勃勃親自送姚興出大門,說了幾句話後,姚興上馬而去。
燕飛心忖今次刺殺波哈瑪斯是成是敗,便要看跟蹤姚興是不是能有所斬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