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終聽見“咚”的一聲。他渾身巨震, 直至他發現那是玻璃瓶從高處落下、撞擊水泥板、完全碎裂的聲音。

“顧若朝!”他用最大的聲音喊著。

那聲音是心髒蹦極後的惱怒與喊叫。顧若朝卻在電話那頭笑。他笑起來吭哧吭哧的,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沈終聽見顧若朝輕輕的聲音:“你知道玻璃瓶被從五樓扔下,會發生什麽嗎?”

玻璃瓶……扔下,不, 重點是五樓!

五樓……五樓……有哪些地方有五樓?學校、遊戲廳、網吧……

“……它會碎掉。”顧若朝說, “這是物理準則。無可改變的、被寫進天道的物理準則。”

首尾呼應!

“你在少年宮!”沈終對著話筒大喊, 他白皙平靜的臉上終於有表情了。情緒如顏料從他的聲音與每個表情裏噴射而出。那種表情震動、咬牙切齒、富有任何的感染力。

少年宮。顧若朝發現自己的“禮物”的開端, 也被他選做“命運”的結束。

沈終又說:“別管玻璃瓶了, 我現在就來找你!”

網吧距離少年宮不遠。沈終卻第一次覺得這段距離是那樣的長。他用力地跑著,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和如被傳送帶帶走般的路人的目光。他隻想自己快點、再快點。

可顧若朝似乎暫時沒有跳下來的心思。他還在不緊不慢道:“玻璃瓶摔下來會碎,你知道人摔下來會如何麽?”

“……會死。”沈終說,“因為生命隻有一次。”

他終於抵達少年宮了。他看見高高的藍天、與藍天之下白牆紅瓦的少年宮。藍天被少年宮的屋頂切割成一個整整齊齊的方格子,像是一幅人造的畫框。

他看見顧若朝就在這張畫框的邊緣。

顧若朝在畫框邊緣。他站在天台邊緣搖搖晃晃,時而入畫、時而離開。少年宮正在上課,於是無人得見這搖搖晃晃的身影。除了沈終。

沈終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說。想法纏繞在心中, 最終成了不成章法的囈語。

“我遇到那個不良少年了, 你還記得麽,廣告牌……”

沈終語無倫次地描述著他的所聞所見。他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表達欲。可他描述的始終是現象,並非心情。

可他想告訴他那個不良少年活了下來。他跛著腿,卻依舊有朋友,不再混,還開著一輛水果車……幾個朋友笑著鬧著, 教他怎麽追他喜歡的女孩。沒錯,一個跛了腳的水果攤販, 也有自己喜歡的女孩……

可顧若照說。

“人會死。”他說, “而我……”

“會重生。”

一切都被割裂開了。

“絕地反擊, 從所有的後悔中找到一條全新的路。這就是重生文。”顧若朝說, “我已經符合了重生的所有條件。現在,我想回到一切尚未發生時。”

“什麽重生……你在說什麽……”沈終像是看見了怪物,“顧若朝,你給我站在那裏……”

可顧若朝的聲音又恢複了往日的陽光驕傲。可沈終覺得那聲音比起驕傲,更像是瘋狂。沈終瘋了一般地用最快的速度往樓上跑。他聽見顧若朝說:“沈終,我看見你為我奔跑的樣子了。”

“人生隻有一次。它遠遠不會結束……”

顧若朝卻笑了,笑容裏帶著釋然與天真的開心:“它不會結束的,沈終,別擔心。在人生的最後,我看見我還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沈終,我會記得你的”

沈終在那一刻突兀地想起了一幅存在於美術館中的畫作。

畫作由中間被分成兩半,男與女站在不同的世界。此刻他覺得自己和顧若朝也像是兩個被一道看不見的牆隔開的、存在於兩個世界的人。

他忽然想起了在科普雜誌上看見過的一隻孤獨的鯨魚。鯨魚們通過某個頻率的聲波進行交流。它們能發出、能聽見的隻是存在於那個頻道內的聲波。

可那隻鯨魚有著特殊的聲帶,存在於不同的頻道。它發出的頻率無法被其他鯨魚接收。它在茫茫的海底不斷發出聲波,成千上萬頭鯨魚來來回回。它們看著這個傻瓜浮在海水裏,張著嘴,紛紛交流這隻傻逼想做什麽。

沒有人知道傻逼很絕望。

沈終曾以為顧若朝是那隻鯨魚,可這一刻他發現,真正的鯨魚是他自己。他不再跑了,不再說人生未來,隻握著手機,呆呆地看著頭頂的天空。他聽見顧若朝說:“我沒有放棄我的未來。沈終,下輩子再見,我們還會是朋友……重生一次,這個世界會給我怎樣的超能力?我想,最好能轉換時間……”

他聲音篤定,信心滿滿。

下輩子再見?

顧若朝去做下輩子的沈終的朋友了……可這輩子的沈終呢?

顧若朝去追求他完美的下一世了……可這輩子的顧若朝呢?

這輩子那些認識顧若朝的人呢?這輩子的顧若朝本該有的人生呢?

顧若朝憑什麽刪除這些人生?

沈終又開始發呆了。他仰頭看著藍天被白磚紅瓦切割出的畫框。畫布蔚藍。

顧若朝終於成為了這幅畫的一部分。

他的身體裂開了,靈魂卻已不在。沈終拚盡全力地睜開眼去看刺眼的陽光,終於在陽光裏找到了絲線的痕跡。

顧若朝說得沒錯,絲線是存在的,掌控絲線的“手”是存在的。周圍人來來往往喧喧嚷嚷,卻無人了解這一事實。他們自顧自地閑聊、補全邏輯,讓所有故事得以進行下去。沒有人去探查,沒有人去了解顧若朝死亡的原因。

這世界瘋了,要麽就是他自己瘋了。

沈終想要大喊,他想要大喊大叫,告訴所有人這世界瘋了。可他最終發現他才是那條孤獨的鯨魚。最終他沉默地返回教室裏,拿走了屬於他的試卷。

他並不傷心。真奇怪,他隻是憤怒。顧若朝為了重生拋棄了這一世的他。盡管他在死前笑著說來世會把他當做最好的朋友。可這一世的他已經被拋棄了。

所以他不會傷心。

可顧若朝的死去終究還是帶來了很多哭泣。哭泣的有他的父母,有暗戀他的學弟學妹。沈終站在走廊上,冷漠地看著他們來來去去,對著地磚上那攤已經凝固多日的血跡哭。

顧若朝會為他們傷心麽?

——他不會的。他會在重生的那一世補償他們。

沈終用嘴型對自己說。

既然頻率已經無法傳達,那麽說不說話已經沒有了意義。可沈終最終發現自己已經開始被某些事物所注視。在顧若朝去世後,曾經的那些第一於是便順理成章地挪移到了他的身上。如今他即使沉默,也不再能夠避人耳目。

“我才發現沈終也是一個高冷冰山帥哥。”

“好神奇,過去怎麽沒有注意到啊?”

顧若朝的死就這麽輕輕巧巧地被揭過了。取而代之、成為話題中心的成了沈終。他在樓梯上的奔跑與嘶吼,似乎讓“天道”發現了他的某種潛力。

這些關注與能力便是獎賞。

與此同時發生改變的還有他的嬸嬸。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變得越來越尖酸刻薄。她歇斯底裏、無理取鬧,一步步地將沈終推離自己的家庭。廚房的灶台上不再有熱騰騰的湯,隻有桌邊多了暗自垂淚的女人。

“我不想對小終說這些的……到底怎麽了,我是不是更年期到了?媽……”

“我老是控製不住自己,我真的……”

一切都在發生改變。

起夜的沈終躲在衛生間裏。他站在洗手台前,靜靜地聽著餐廳裏的哭聲。他抬頭,看向鏡子裏的自己。

那一刻他看見了絲線。

與那日他所見的、顧若朝所連的相似的絲線。

——天意會褒獎每一個讓“它”覺得精彩的人生。

天意所褒獎的不是人生,而是故事……這個想法如電光火石地在沈終的腦中閃過一瞬,幾乎讓他渾身戰栗。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性的重要性,文藝複興,故事,劇本,人生……所有的概念如滾筒洗衣機一般在腦袋裏轟隆隆地打轉,

天意想要的是一個人設而不是人。

天意想要的是一個故事,一個情節,而不是一段人生。

廣告牌下的少年……

他的嬸嬸,也會躺在廣告牌下麽?

在嬸嬸停止哭泣後。他打開家門,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他知道離家一公裏的地方有座橋,橋下有河水,在漆黑的夜裏奔流。

……

“後來呢?”

喻容時感覺自己的喉嚨繃緊了。他明知道易晚坐在這裏,便代表那一夜不曾死去。可他依舊感到窒息。

他注意到易晚極快地瞟了他一眼,很快易晚平平淡淡地說:“後來我回家了。”

“——我找到了一個人,把‘禮物’轉交給了她。”

一山不容二虎。林夢對此非常清楚。她依照顧若朝給的方法,努力經營自己的人生,想方設法為自己挑選合適的工具人。

‘娛樂圈是最好的選擇,因為那裏的觀眾夠多。’那個多智近妖的孩子這樣說。

不過她的個人能力、階級到底是有限的,也始終沒有找到進入娛樂圈的門路。若非如此,她也不必待在這裏、幫助自己的表姐代課。

她很隨便地給學生們出了一道作文題——《我的朋友》。隨後便開始在網上搜索自己可能用到的密辛。她的郵箱裏今日不知怎的,出現了一封娛樂新聞。其中講述了顧氏總裁家族的密辛與煩惱。據說顧氏總裁的奶奶勃然大怒,要自己的孫子在27歲之前結婚,否則不準繼承家業。

可惜顧總沒有意中人。

新聞發件郵箱不明。

不知不覺間一門課的時間已經過去,最後一個孩子也離開。林夢如夢初醒開始整理試卷,最下麵的作文標題引起了她的注意。

“《我的朋友沈終》?”

她當然知道沈終,自顧朝生去世後,整個少年宮裏最出名的孩子。可這篇作文的署名“易晚”卻讓人摸不著頭腦。

林夢從未聽說過這個人。

她整理好試卷要離開,其中卻滑出一張門票來。林夢撿起門票來看,是今晚的一場畫展。

一場由顧氏家族主辦的畫展。

她的眼眸突兀地閃了閃,小心地將它撿進了自己的包裏。

半小時後,她換上了純美的白裙,準備向著畫廊的方向走去,卻看見街邊站著一個少年。

那少年戴著鴨舌帽,盯著一池水窪,像是看著自己的倒影。林夢莫名地覺得他眼熟,關心他:“你還好麽?”

“還好。”少年說。

“我好像見過你,你是……”

“易晚。”少年說。

“哦……易晚。”

易晚這個名字於是在林夢的故事裏有了印象。她離開易晚,驅車向畫廊而去。

少年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

一個人能有多少社會關係?

想要抹除自己,需要幾步?

……

叔叔一家從未有過地沉默。起因為易晚即將去就讀於城市另一端的另一所全寄宿式私立學校。

“沈……”直至今日,叔叔也依舊不習慣少年的改名。他尷尬地笑笑道:“你在那邊,好好學習啊。”

他和自己的兒子一起揮了揮手,他的妻子則安靜地站在一邊。叔叔在心裏鬆了口氣,心想這樣也好。

他早已厭倦沈終和自己妻子之間長久的戰爭。

出租車即將出發,沈終將一個人留在這所學校。女人卻在這時叫住了司機。她扭捏了半天,最終道:“好好照顧自己。”

“嗯。”

“每天早上要喝牛奶,晚上睡前也要喝,聽見沒有?”女人叮囑他,“喝多了牛奶,才能長得高。我聽你們老師說年級辦公室裏有微波爐。你晚自習下課前在那裏熱熱,用保溫瓶帶回去……”

“媽,保溫瓶裝牛奶會臭……”她的兒子插嘴道。

可少年卻聽得很認真。他一點一點地點頭,像是這是什麽警世名言。

他的母親用郵件告訴他她愛他。他的父親告訴他他與他母親的絕美愛情,說他是一個多麽美麗的愛情結晶。

可隻有這樣一個市儈的、刻薄的女人,會告訴他,晚上睡不好的話,要喝牛奶。

女人的話語絮絮叨叨,可夕風也到了離別的時候。終於,在汽車即將行駛時,她開口道:“小……晚。”

“嗯。”

“為什麽要改名?為什麽要去走讀?”她說著,眼裏有了淚花,“是因為嬸嬸……”

“因為我希望,你們會一直是以前的模樣。”

我希望在那座筒子樓的那間房屋裏,始終存在的是一家人,而不是一個劇場。

我希望您為人母、為人妻、為人女、為笑容爽朗、脾氣暴躁、卻又會燉雞湯的職業女性。

卻唯獨不是一個麵目模糊的炮灰。

希望一切為時不晚。

出租車被藏在了暮色中。他將祝福藏在了心底。

這就是屬於沈終的全部的故事,也是易晚能給喻容時講述的全部故事。易晚轉身進入學校。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見的角落裏,同樣有故事發生。

比如……

街角,黑色汽車。

黑發黑眼的青年盯著離開的少年,麵色陰沉。司機小心翼翼道:“子遇,我們現在要走麽?”

他不敢招惹自己的老板。他的老板從幾個月前開始,忽然一夜之間性情大變,卻也擁有了常人難以企及的才華。這份才華讓公司恨不得把這個曾經被冷遇的歌手捧在手上、虔誠地焚香。

“……走吧。”許久之後,謝子遇微哂道,“在那之前,先去趟少年宮。”

“啊?”

“先去那裏,為我跳樓而死的表弟好好地哭一場啊。”他說。

後視鏡裏,謝子遇的笑容天真、熱烈而驕傲,不像個青年人,而像是一個飽受上天眷顧的少年。司機不敢拒絕他的意願,連忙開車而去。

這一切都發生在易晚尚且不知的角落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