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青白鬼手陰冷潮濕, 像是被人從深海裏撈出來的。傅齊聲被它握著手腕,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崩潰與恐懼。

他甩開鬼手,像是甩開最可怖的回憶。書房的門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被鎖上。他尖叫著將那仍在不斷膨大著的花束踹到一邊,自己則蜷縮到了被鎖緊的窗台之下。

他是總裁, 他還沒有陷入絕境, 他還有打工人可以壓榨!

道路中央的花束仍在鼓脹。包裝紙內像是有鬼物在伸展、即將爬出, 紙張在摩擦中發出斯拉斯拉的聲音。傅齊聲看見一隻手、兩隻手……他撥通了保安的電話。

“現在馬上到書房來!”電話甫一接通, 傅齊聲不等電話那頭的人開口, 已經歇斯底裏地發出了指令——就像他素日裏對每個秘書、對每個保安、對每個員工所做的那樣, “我說現在,馬上,兩分鍾之內不來,你就等著被解雇……”

電話那頭沒有人聲,隻有刺啦刺啦的電流聲與呼呼的海風聲。終於,在青白扭曲的人體即將從花束中掙脫而出時, 傅齊聲聽見了一聲尖利而怨毒的笑聲。

那笑聲並非來自話筒之中, 而是來自他的身後!

“我來了!”趴在傅總身後的鬼物忠實地執行了傅總的命令。

傅齊聲:……

受到巨大刺激的傅齊聲兩眼一翻,終於軟倒在了牆壁上。

……祖宗!對,祖宗!傅家的老宅裏還有一個供奉著牌位的祠堂!

即使重生過一次,傅齊聲過去也從來不信封建迷信這一套。否則,他也絕不會大膽到敢用自己的老祖宗來編撰狗血鬼故事以追人。不過這一刻,他在幾近昏迷的驚厥中終於又看見了希望的曙光。

他就是死了, 被釘在棺材裏,也要在昏迷前爬到祠堂, 尋求祖宗的庇護!

這是傅齊聲最後的想法。他咬破手臂, 努力讓自己清醒起來, 掙紮著要爬到祠堂去。

……

傅家的宅邸裏亂成一團。尖叫聲、哭泣聲、人們相互推搡的奔跑腳步聲響徹整條走廊。

被招魂陣引來的鬼怪們在傅宅中流竄奔走。這些鬼怪們本是荒野中流離無所的孤魂, 如今進入傅宅就像進入快樂老家。

傅宅中人氣充足,人們的恐懼新鮮可口。恐懼會加大鬼物所擁有的力量。之前來自於傅總的恐懼,無疑是讓他們變強的、最大的養料。

或許是由於重生一次的追妻火葬場男主身上的氣運著實逆天。傅總的尖叫破防釋放出了大量的能量。他不僅讓傅宅中的鬼物得到了好處,也讓方圓百裏內的孤魂野鬼紛紛趨之若鶩。它們從四麵八方而來,欣喜若狂地湧進這座洋樓,一麵對這些恐懼的情緒大快朵頤、一邊對奔逃的人群圍追堵截。

這是傅總的火葬場,也是鬼怪們的自助BBQ!

奔逃的人群包括幾名明星,也包括幾名無辜被卷入的、被節目組派遣來維修設備、又或是增拍花絮鏡頭的攝影人員。他們抱著自己的設備或清潔工具,在每條走廊、每個角落中驚恐地四下奔逃。

“這幅畫像裏麵的人的眼珠子會動!”

“我踢到一個東西……救救我!那是個人頭!它在咬我的褲腿!”

“我用那個花瓶來砸它的腦袋救你……等等,這個花瓶裏怎麽縮著一個人??”

“剛剛有隻白衣女鬼追著我跑……嗯?這裏怎麽有一條軌道?”

原本在逃跑的一名後勤女孩停下了腳步。她疑惑地看著牆腳——在翹起的牆紙後麵,一根用於運送鬼影的軌道曆曆在目。

“別管這些了,快跑啊!”有人尖叫。

女孩這才暫時忘記了這根用途不明的軌道,跟了上去。

傅宅中鬼物或真或假。假的部分由傅齊聲的團隊一手炮製,真的部分則由易晚引進。可此刻真真假假混雜在一起,處於巨大恐慌中的人群無從分辨。

於是這一夜便變成了更大的恐怖盛宴。

女作家蜷縮在角落裏,捂著腦袋尖叫。事發時她正在睡覺。作為三個“玄學大師”中唯一的靈力持有者,她受到的影響、所看見的東西,也遠比那兩個招搖撞騙的騙子要多得多。

因此鬼怪們也非常喜歡來找她。比如在方才路過牆壁時,壁畫上的人伸出手,差點把她拉進鬼畫裏。女作家在掙紮中扭到了自己的腳踝,隻能驚恐萬狀地蜷縮在牆腳。

“傅家怎麽會有這麽多鬼!!”女作家絕望地想,“淹死的,被砍頭砍死的,在樹林裏餓死的,還有之前三個在祠堂裏吵架的……這座罪惡之宅裏到底死了多少人啊!!”

女作家不知道這些鬼物幾乎都是被陣法吸引而來的野鬼,隻以為他們都大多是這片土地上土生土長的土鬼。在一道白影晃過時,女作家下意識地開始尖叫。

她便是在這時聽見了易晚的聲音。

“大家起來,和我一起到二樓傅家的祠堂裏。”易晚的聲音清清淡淡,卻有著讓人信服的力量,“那裏應該會是這座洋樓裏最安全的地方。”

女作家直到這時才意識到易晚的存在。不得不說,在這一整天的行程中,易晚始終沒有什麽存在感。

可當危機發生時,他居然是第一個站出來的。遠快於牛逼哄哄的王主持,也遠勇敢於風度翩翩的傅齊聲。

不過……

“去祠堂裏?祠堂裏不是也有鬼麽?”女作家戰戰兢兢道,“這一路上的鬼都這麽多了,祠堂裏豈不是還會有更多的鬼?那裏是整個傅家鬼氣最重的地方……”

女作家哪裏知道這些鬼物都是由易晚親自引來的。易晚道:“沒關係,凡事都講個先來後到。而且……”

“傅總是傅家子孫,祠堂裏的魂靈,一定會庇護他的……我想,傅齊聲應該也想到了這點。”

有些惡有惡報的漂亮場景,總會需要一個……或者一群觀眾的。

說到這句時易晚的睫毛顫了顫。

白日裏恢弘壯麗的傅宅在黑夜裏成為了另一座舞台。千百條透明的絲線在宅邸中穿插交纏。而他則像是一名耐心而普通的導演,撥動絲線,讓所有人都走到他所需要的地方去。

他伸手扶起女作家。女作家很是感激,對他說:“謝謝你。”

“沒事。”易晚說。

趙歌手也隨著易晚、女作家奔跑在二樓的走廊中。她從房間裏出來得晚,因此沒有看見那隻趴伏在地毯上的落水鬼,於是滿心皆是焦慮與茫然。

她的焦慮來自於給她發工資的傅齊聲的演技與失蹤。她的茫然則更容易被人理解了。

“傅總到底從哪裏搞來這麽多逼真的道具?”

在途經走廊時她差點撞上一個人頭氣球。伸手將氣球揮開時,她也感覺到了指尖傳來的滑膩感。那種感覺不像是人造的皮革或矽膠,而像是另一個人類的皮膚。

……現在的科技真的能仿生到這個地步嗎?

趙歌手隱約間有了些不祥的預感。作為一個謹慎的人,她始終把傅齊聲和她簽下的合同複件帶在身上。她偷偷摸了摸衣物內袋裏的紙張,試圖給自己一點勇氣。

四人浩浩****地下了樓,過程中易晚甚至接上了原本在房間裏的安也霖。趙歌手驚訝地發現在知道傅宅隻是鬧鬼後,安也霖原本蒼白的臉色居然好了很多。他跟在幾人身後,也打算跑去祠堂避難。

和他們一路同行的還有一名負責攝影的工作人員。一米九高的漢子被鬼物嚇得涕泗橫流,和女作家一起發著抖縮在易晚的身後。

“所以這棟房子裏真的有鬼啊?!”負責攝影的工作人員欲哭無淚道,“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我早就說過這裏真的有鬼!隻是這裏的鬼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多……”女作家虛弱地說著,又被窗外一閃而過的黑影嚇得打了一個寒顫。

她尖叫著向後滑,易晚卻托住了她的手讓她站穩。這一幕被隱藏在房間裏的攝像頭忠實地記錄下了。

工作人員無法通過監控視頻看見鬼物。他們隻能看見空****的走廊、飄忽的暗影、明星與其他工作人員們四散奔逃的身影。

“臥槽,這房子真的鬧鬼啊?”

“現在出事了!”

“怎麽辦,我們要去管管嗎?”

“不用管不用管,這就是節目效果。真實的故事、真實的反應就是最好的節目效果!”《科學之戰》的總導演拍著大腿、一錘定音,“有那麽多攝像頭盯著,不會有人當場去世的!隻要沒有人去世,我們就什麽都敢拍!”

不過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後,他仍舊打算轉頭,和坐在他身邊的喻容時交換一下意見。畢竟喻容時可是這個節目與官方機構之間的接頭人……

總導演:??

屬於喻容時的椅子空空****,人呢?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既然喻容時不在,總導演便打算按照自己的方案去做。他熟知流量密碼。盡管自己也不敢進入房屋,他仍舊嫻熟地安排工作人員們操控攝像頭、對別墅中的一幕幕進行記錄。

“……這一段,女作家和幾個工作人員尖叫。剪下來,可以當對比組!”

“丁別寒穿過這條走廊,躲過了幾個突然掉下來的畫框。他的身手還挺好的……也剪下來!他好像也在往祠堂走?”

“麵對恐懼,最真實的反應就是真正的流量密碼。除了我們的綜藝,還有哪裏能看見這樣熱鬧的場麵?衝啊,拍下,都拍下,殺青後發獎金!”

原本有些慌亂的工作人員們也好似吃下了一顆定心丸。他們一邊同情自己進入洋樓的其他同事,一邊有條不紊地開始工作。

“有人看見趙歌手了嗎?”

“她和易晚在一起。”

“薄絳那兩個呢?”

“他們還縮在自己的房間裏,可能是害怕吧。”

“王主持找到了嗎?他很擅長玄學,我之前還在他身上壓過注……”

在節目開始前,幾個工作人員們私底下偷偷開設過的賭局,向自己最看好的明星壓注。賭局之中,王主持和趙歌手的票數堪稱一騎絕塵。基於這兩人以往在玄學界的名聲,眾人都相信這幾人會在節目中擁有極為優異的表現。

不過現在看來,在這場事故中表現得最好的居然不是這幾名玄學專家,而是原本被當做用以湊數的Iris5成員。在大混亂發生後,表現得最好的居然是易晚。

“易晚看起來好冷靜啊,還組織其他人往祠堂跑。”

“確實,隻有我注意到這點了嗎?下午在衣櫃鏡子前時,王主持和安也霖都有被鏡子裏的鬼影嚇到。隻有他一個人很淡定,甚至還對著鏡子整理衣領……”

“說起來我也想到了。好像隻有他一個人今天一次被嚇到的表現都沒有。”

“其實丁別寒的表現也不差。今天下午和晚上他一直是一個人在探索洋樓。我甚至看見他在掐指算什麽東西,姿勢挺專業的。比王主持他們看起來都專業。不過他不愛說話,我們也不知道他對玄學到底了解多少。”

“別光吹易晚了,你們有注意到趙歌手嗎?她不也一點害怕的表情都沒有?”

有人在人群中冷笑了一聲。這名工作人員是藍樺的粉絲,因為易晚“搶”了藍樺的角色而始終耿耿於懷。

於是話題便很快被帶偏了。

“確實,趙歌手不愧是專業人士啊。之前我看過她演的一部偶像劇。她的演技這麽差,今天在鬼屋裏不害怕肯定不是演出來的……”

在工作人員的竊竊私語聲中,一行人終於抵達了二樓祠堂。安也霖遠遠地看見祠堂,忽然想起了這輩子傅齊聲在追求他時、曾對他說的話。

“……這一世,我會讓你成為我真真正正的家人、成為真真正正的傅家人。我不願讓後世隻流傳隱秘的、我們相愛的傳說。我會將你的名字寫進家譜,將你的牌位立在祠堂中。從今往後,生生世世,我的後人們會看見兩塊牌位。一塊牌位屬於我,一塊屬於安也霖。他們會知道,在幾百年前,有兩個男人如此相愛……”

在過去幾天裏,安也霖每每觸景生情時都會感到痛苦。與傅總有關的一點一滴都能聚集成山呼海嘯、將他硬生生地淹沒在情緒的漩渦之中。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爬出了那片溺死他的海洋中,可如今來看,他卻像是永遠地被留在了那裏。這種淹沒不出於他本人的意誌,而是來自於更高維的意識。

可這一刻,他卻隱約感覺那種掌控著他情緒的意識被削弱了……在看見祠堂、想起那段話時,安也霖隻覺得耳邊有蚊子嗡嗡。

輕微的刺痛感傳入他的太陽穴,像是電流,要強行作用於某個腦區以改變某種意誌。安也霖伸手用力去揉,想要驅散那種感覺,直到……

他聽見了女作家的聲音:“我怎麽聽見裏麵好像有人在……揍人?”

安也霖:???

“可能是在發生什麽戰鬥吧。”扶著女作家的易晚淡定地說。

趙歌手跑在最前麵,也最早看見祠堂裏的場景。她目瞪口呆地看見傅齊聲正在地上翻滾。昔日西裝革履的總裁如今衣著淩亂,正在嗷嗷慘叫,滿臉滿身都是青紫。

“不孝孫!不孝後輩!!還想來找我們求庇護,吃屎吧你!!”

“出不了這個祠堂真是氣死我們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來投。你這龜孫子每年就隻有元旦時來祠堂裏一次,原本還想著要再等半年才能揍你。哈哈哈,終於讓我們趕上了!”

“讓你拿我們的名字胡編亂造!讓你亂編三角戀!活該你這輩子都追不到老婆!”

“原本好好地睡著覺,想著這幾天怎麽這麽熱鬧。結果聽到那個故事後……死人都被你氣活了!!”

“明鈺,你別生氣了,對身體不好……”

“沒事,反正我們都已經死了。乖,別怕,你活著時就身體不好、不能受驚,你到後麵休息去吧。”

“還敢跑?我打死你這個龜孫兒!!”

趙歌手:……

看著地上翻滾的傅總,那一刻,她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傅總被空氣毆打的場景不僅擊碎了她的少女心,還擊碎了她的三觀——塔羅少女趙歌手是一名純粹的唯物主義者。她根本無法理解傅總到底是在被什麽她看不見的東西打來打去!

比趙歌手晚些抵達的女作家:……

三隻魂靈你一言我一語地咒罵著,把為了躲避鬼物而慌不擇路地跑進祠堂裏的傅齊聲揍了個遍。從他們支離破碎的言語中,女作家大概明白了這三人之間的關係。

這三隻靈魂自然都是傅總所編造的故事裏的三位主角:養小姐、四小姐和三少爺。隻是他們之間的關係比起傅齊聲所編纂的鬼故事中他們的關係,可謂是大相徑庭。

在傅齊聲所編撰的故事中,養小姐戀慕大少爺,卻隻能嫁給三少爺。她為此發瘋並虐待大少爺的妹妹四小姐,並最終身著紅衣上吊自殺。可在真正的故事中……

養小姐和四小姐才是一對。而三少爺,則是個斷袖。

四小姐體弱多病,性格柔軟,養小姐則從小潑辣明豔,最在乎的便是家裏的四小姐。女孩子們之間的友情變成了依賴,又漸漸地變成了百合花開的愛情。在那個遙遠的時代,這份離經叛道的感情注定為世人所不容。傅家在隱約察覺了這一點後,便決定把養小姐和四小姐分別嫁出去。

在她們絕望時,另一個人出場了。這個人便是三少爺。三少爺同樣有自己的愛人,這名愛人已故,且是一名男性。同樣失去過愛情的他被兩人之間的情誼打動。為了幫助這對苦命的愛人,他自願充作掩護,娶養小姐為妻,讓她可以留在傅家之中。

不過這些年輕人們的籌備最終還是被傅家發現了。傅家發現養小姐與三少爺從不同房,三少爺的相框裏則夾著死去的同學的照片。最終,在重重壓力之下,養小姐剛烈地選擇了自殺明誌。在她之後,四小姐和三少爺也逐一因心緒不寧而重病去世。

在當事三人逐一死亡後,傅家也終於對這些孩子們變得寬容了起來。他們在立下祠堂的同時,也在祠堂中豎立了這三個人的牌位。當然,老一輩的固執依舊讓他們將養小姐的牌位放在三少爺的牌位旁,四小姐的牌位則孤零零地立在一邊。

“……所以沒有什麽三角戀,沒有什麽雌競,隻是三個人無法反抗那個時代與那個家族的悲情故事而已。”

不過這也足以見得這三人對於傅齊聲的憤怒。尤其是兩個女孩子。百合之愛被胡編成搶男人,可不得讓人被氣得天靈蓋都豎立。

傅齊聲在祠堂裏滾來滾去。眾人的心情也隨著他滾來滾去。趙歌手和攝影工作人員目瞪口呆地看著祠堂中的場景,隱約間,他們覺得這個世界不該是這樣的。

傅齊聲應該是風度翩翩、勝券在握的。他應該坐在世界的頂端,手裏掌握著世界經濟的命脈,羽扇綸巾,少年風流,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沒有任何公司或利益集團能夠撼動他冷漠麵龐之上的麵具,唯一能讓他走下神壇、並為之動容的隻有愛情。

可現在呢?

……是我們對於這個世界的打開方式不對嗎?

“傅總……”趙歌手在慌亂中蹲下,試圖扶起傅齊聲。可傅齊聲隻是捂著腦袋,尖叫道:“滾!”

他瞳孔渙散,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趙歌手咬了咬唇,感到難堪與憤怒。

安也霖也盯著傅總。那一刻,他似乎聽見了某個世界意識的尖叫。那個聲音氣急敗壞而無可奈何,原本刺激著他太陽穴的、如被電擊般的疼痛也漸漸減弱了。

他的自我意識再度占據了他的周身。易晚就在這時拍了拍他的肩膀:“也霖,你應該多笑笑的。”

於是安也霖笑了。

他看著滾來滾去的傅總,捂著腹部開始大笑。他笑得那樣開心,以至於聲音嘶啞、音調尖利、但又確實是笑聲,而不是在極度委屈下被強裝出來的不在意。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牢籠快破了。

安也霖在那一刻仿佛聽見了鎖鏈崩裂的聲音。另一個從海水中走出、並逐漸突出的嶄新的他掙脫了這份牢籠。

可隻是這樣還不夠。

趙歌手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半晌,她聽見安也霖輕輕道:“這棟房子裏應該還有一個東西的。他欠我的、應該還給我的隻是這件東西。”

“如果他說他愛我,他也必然會將那件東西一起找回來——因為,我曾經那樣在乎它。”安也霖輕聲道,“我現在就去找它。”

“安哥,別出去,這外麵到處都是鬼……”

攝影師不知道安也霖要做什麽。他隻看見對方轉身,以決然的姿態向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快,像是潔白的衣角要擺脫空氣中的灰塵,像是嶄新的球鞋想要擺脫曾經粘附在鞋底的泥巴。攝影師目瞪口呆,直到他聽見易晚開口道:“不用管他。”

這四個字淡然、冷靜、疏離、分隔。它不似任何溫和的叮囑,更像是隔絕世外之人對世內之人的期待,也像是一件事情既已完成,便可不問結果。

祠堂裏的鬧劇還在持續。易晚從祠堂中走出。他眼眸漆黑,隱約覺得有一道來自高維的目光正在掃視這座洋樓。

並似乎短暫地、停留在了他的身上。

——他被發現了。

在試圖撥動秦雪心的人偶線時,易晚可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強烈的、來自高維的反應。

易晚也越走越快。趙歌手隨其離開,始終緊緊地跟著他的腳步。在被傅齊聲推開後,她一直尷尬地站在角落裏。直到易晚和安也霖分別出去後,她才如恍然大悟般地跟了上去。

直覺與推理告訴她,所有的異常都與易晚和他的隊友脫不開關係!

趙歌手恨得牙癢。看安也霖的模樣她就知道,傅齊聲丟了這麽大的麵子,說好的給她的尾款、和安也霖成功複合後會給予的巨額獎金也因此沒戲了。

總裁的巨額,都是真的巨額。

於是她不甘心地跟著易晚,試圖尋找最後進行翻盤的機會。

易晚一路直行,像是在與那道意圖鎖定他的目光賽跑。他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終於——

“哥醒了!!!快讓我拯救世界!!!”

一反常日的懶洋洋的、欣喜若狂的聲音由房間中響起。易晚停下腳步,聽見池寄夏帶著小得意的笑聲:“這還是我第一次嚐試在夢裏學習一些東西,不愧是我……等等,薄絳你怎麽在這裏?”

他的聲音裏透著濃厚的目瞪口呆,像是在大夢一場幾十年過去,已經不記得自己入睡時身邊曾坐著什麽人。

“……剛剛你入睡時,讓我等在你的身側。”薄絳的聲音微涼。

池寄夏:……

那道試圖黏著在易晚脊背上的目光終於消失、並投向房間之內。易晚終於也停下腳步。

安也霖,池寄夏,丁別寒……他在這棟房屋裏所應該做的舉措都已經做過了。所有的混亂也已經被引發了。如今,也差不多該是收稍的時候了。

隻是……

一聲冷笑自易晚的身後響起。易晚回頭,所看見的竟是趙歌手。

這裏是監控死角。

“我當是怎麽回事,原來是這樣啊。”

黑發綠裙的女子站在牆邊。她像是想明白了什麽似的,冷冷地看著易晚:“今天發生的這些事是不是你們的團隊安排的?那些新來的‘鬼’是不是你們找人安插進來的?剛才傅總出醜,是不是安也霖的算計和報複?你們團隊和節目組私底下是不是也有什麽合同、或者約定?”

易晚蹙了蹙眉,沒有回答。

見易晚不回答。趙歌手又冷笑道:“你別和我裝傻,大家都是娛樂圈裏的,你裝什麽木頭呢。我和傅總簽了合約,知道這棟房子裏根本沒有什麽鬼——現在綜藝也亂了,傅總的形象也毀了,我的合同也失敗了。我們開門見山地談一談吧,易晚,別讓我輸得這麽憋屈。這場節目底下到底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策劃與陰謀?”

易晚的始終不回答讓她大為光火。其實這事兒生氣也沒什麽道理。易晚他們有別的籌劃擋了她賺錢的路、把綜藝弄得亂七八糟,這也隻是簡單的商業競爭。可趙歌手方才還被滿心想要討好的傅齊聲當著眾人的麵拂了麵子,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

她向前又走了一步,卻發現易晚正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背後,就像她背後正站著什麽人似的。

趙歌手:?

易晚:“你背後有……”

“別拿那一套糊弄我。”趙歌手冷笑,“這棟房子裏有沒有鬼,難道我不比你更清楚。”

說著,她回過頭去,隻見一個衣著襤褸、渾身滴水的女人正站在她的身後。趙歌手嗤笑一聲道:“又一個特效演員?扮演得還挺逼真的啊。”

她順手就去拉那人的衣服,衣料入手卻是一片黏膩。趙歌手低頭去看,然後……

“啊啊啊啊啊——”

她拉下了一塊衣料,和黏著在衣料上的、紅黃交錯的……

那人的皮膚!

“啊啊啊啊——!!”

她向後摔倒、落在了地上。

不多時,慘叫奔跑著、涕淚橫流的趙歌手也出現在了監控畫麵中。節目組的工作人員們看著監控視頻,陷入沉默。

那個曾用趙歌手來拉踩易晚的藍樺粉更是尷尬到快要窒息。

慘叫聲、鬼怪遨遊、無差別對人進行驚嚇的聲音依舊響徹整座洋樓。易晚平靜地看著趙歌手狼狽逃竄的背影,低下身,撿起了那張被趙歌手不小心落下的、她與傅齊聲一起簽下的合同。

他用手指小心地揉平了上麵的褶皺,眼神安詳。洋樓裏的人還在奔跑或被鬼物追逐,每一個攝像頭都記錄下了這歡樂的場景。

這就是屬於傅齊聲的追妻火葬場片場的最終結局。

不過……還不夠。

丁別寒大概已經到地下室裏去拯救王主持了吧?池寄夏和薄絳也被鬼物引開,傅齊聲正倒在祠堂裏,半死不活。

在鬼物叢生的洋樓裏,出現監控失靈的走廊,也很正常吧?

易晚於是終於從角落裏走出。他進入監控失靈的二樓走廊,素日裏被嚴密地鎖上的、傅總的書房此刻因他慌不擇路的逃離而**得像是巴黎。傅總公司的文件被淩亂地扔在書桌上,易晚戴著手套,小心地進行翻閱。

他多年來對股市的關心、這兩個月來對傅總事業的關心終於初見了成果。

他終於找到了他所需要的那份文件。傅總在重生後急於求成、進行了許多短線操作,其中不乏有許多媚上欺下的違法操作。他隻將那些文件拍下,小心地用一部嶄新的手機、一個陌生的郵箱,將它發到了傅家的另一名子弟的郵箱裏。

懂得用百度搜索總裁家譜、了解豪門恩怨八卦,也是每個路人的技能。

在做完這一切後,易晚悄聲無息地從傅總的書房裏出來。樓下很熱鬧,他聽見王主持的慘叫聲。

似乎丁別寒終於把他從地下室裏救了出來。

“……他家的冰箱裏有人頭,他囚禁了我,這是非法拘禁!!報警!!我要報警!!!”

“他報名參加這個節目空降劇組,其實就是為了找人,引君入甕……”

“天,他好愛王主持。豪擲5000萬居然隻是為了囚禁他……虐戀情深啊這是……”

在一切混亂的紛擾中,易晚站在樓梯上往下看。他眼眸很黑,皮膚很白,有風吹起他的劉海,他俯瞰著這一片由他製造出來的、發生於這座洋樓中的混亂。

直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將他狠狠地拖到了一邊去。

易晚抬頭時才發現有個人頭氣球正懸在他方才所站的位置上空。氣球凝視著他,咧開的嘴角惡毒猙獰。狠狠抓著他手臂的人是喻容時。平日裏看起來脾氣很好的男人抿著唇,眼眸裏隱隱有玻璃碴子般的微光。

易晚由著他把自己拽到監控死角。喻容時似乎發現了什麽,有些沉默。可他最終選擇上上下下地觀察了易晚一遍,最終道:“你先在這裏等著,一會兒會有人來收拾這些鬼……”

“那些人會把非法拘禁王主持的傅齊聲帶走麽?”

“……會的。”

他們一問一答,卻像是始終打著心照不宣的啞謎,始終不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口。喻容時靜靜地看著易晚的發頂,易晚安靜地看著他,像是一隻溫順的小動物。

喻容時於是最終歎了口氣道:“這座屋子、這場節目可真倒黴,那些鬼也在屋子裏到處逃竄……”

“不倒黴。”易晚說,“因為……”

“是我幹的。”

他握住喻容時始終握成拳的左手。易晚的手指很涼、且修長,於是很輕易地便能將那隻比他大的拳頭鬆開。幾枚枯枝與木炭的殘骸灰燼於是便從他的指間落下,進入他的手心。

喻容時垂眸看著易晚的手指。易晚的手指細白修長,像是能解開或合上世界上的所有鎖與秘密。

“……這沒什麽,你是個很有正義感、很善良的人。你做所有事情的目的,都是為了伸張正義。”喻容時笑笑道,“安也霖和傅齊聲之間有些糟糕的糾葛,是麽?就像是麵對薑北、麵對秦雪心、麵對其他人時。別怕。”

他想了想,補充道:“不過這些事情還不足以給傅齊聲造成麻煩。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和我說說,他都做過些什麽事。我會想辦法找到他犯罪的證據,把他送進監獄……”

喻容時總是這樣。易晚想。

他像個少年一樣,對於自己所喜愛、所認可的人隻有無底線的包容與信任。他信任那一夜的星空,信任那一夜最終停滯的雨,信任那散發著濃濃熱氣的煮丸子。因此他信任易晚的一切舉措都是出於執行正義的真心。

所造成的混亂,則隻是無心的副產物。喻容時曾經激烈而多疑。可隻要他肯相信一個人,他就會把任何的疑問與不端都壓下。

就像他明明並不快樂,卻還要收斂鋒芒,頂著被懷疑、被監視,也要做他認為該做的事。

守護他認為該守護的世界。

“……這些鬼物的處置會有些麻煩。下次遇見這種事情時,可以先聯係我。我虛長你幾歲,能接觸到的資源也更多。比如傅齊聲的事,我可以……”

於是易晚無聲地看著他。喻容時又想摸摸他的腦袋,卻看見易晚無聲地笑了。

“如果我說,我原本就覺得以這種方式來處置這些事情……很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