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

易晚回頭, 看見秦雪心的表情如提線木偶般地空白了一瞬,像是有兩種感情在她的體內發生了對衝。她揉著太陽穴,在許久之後,如木偶般平平地吐出幾個字。

“小心藍樺, 小心薑北, 也小心……”

“……我。”

——離我們“這種”人, 遠一點。

在說完這句後, 她與自己的助理一起遠離了這裏。助理滿臉驚悚, 像是全然不明白秦雪心說出這段話的緣由。她晃了晃秦雪心的手臂, 秦雪心在走過一條街後才如夢初醒般地搖搖頭,又像是終於再次進入了某種“沉眠”之中。

易晚默默地看著秦雪心的背影。他並不悲傷,也並不興奮。

已經開始有東西發生變化了。他想。

他的腦海裏閃過那一日在玻璃窗內看見的場景。人群狂熱地向著薑北扔水瓶,一如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裏,她們狂熱地向他的微博投擲一句句辱罵。

或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那種隱隱約約的、“醒”過來了的感覺。

易晚的步速沒有發生任何或快或慢的變化。他向著走廊盡頭走去。那裏,是廁所。

也是池寄夏所在之地。

衛生間裏響著嘩啦啦的水聲, 像是有人正站在水流奔湧的水龍頭前, 雙手支著洗手台。門外的腳步聲就在此刻停下。來者說:“池哥……”

“別管我。”池寄夏說。

來者沉默了一下,道:“池哥,商業用水,5元一噸。”

池寄夏:……

來者又道:“而且近年來,由於老是有男男、男女、女女情侶邊開水龍頭邊吵架或互訴情衷或doi,這些行為造成了水資源的嚴重浪費, 商業用水價格的最高梯度已經被提升到了500元一噸……”

池寄夏:……

來者又又道:“當然,他們隻要賣一幅畫, 就能支持全部的水費……”

池寄夏終於把水龍頭擰上了。

他在鏡子裏看見了易晚的臉。白皙, 自然, 含著憂慮與無辜, 像是田野裏一朵單純無害的白棉花。白棉花說:“小池哥,大家都在等你,你快去演吧。”

池寄夏:……

“其實導演覺得你的表現挺不錯……”

“我當然知道。”池寄夏硬邦邦地說。

他當然知道導演覺得他的表現很不錯。因此,當他突然喊卡、並扔下眾人離開時,所有人才會露出那麽驚愕而無法理解的表情。

簡直就像是池寄夏忽然發瘋耍大牌一樣。

可是不是這樣的。

池寄夏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臉。那張臉陪伴他近二十年,卻遠比任何一張他在穿越世界裏曾扮演的臉要來得陌生。易晚還在他身後,表情平淡地說著那些讓他回去的廢話:“……你演得很好。”

池寄夏忽然很煩躁。

演得很好?

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忽然轉身掐住易晚的手臂,把他按在了牆上。

砰。

他垂眸凝視著他,睫毛濃黑茂密。終於,他像是惡作劇般地笑了,變換了第一個表情。

“易晚,一個簡單的填空題。你覺得我在扮演誰?”他說。

“是冷秋。”易晚說。

池寄夏頓了頓,變換了第二個表情:“現在我又是誰?”

“是鬼王。”

“現在呢?”

“季重明。可他們都是你,池寄夏。”易晚忽然間抓住了他的手臂,認真道,“你才是那個最內裏的核心,你才是那個把他們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人。如果不是因為你的表演,沒人會認識、會看見這些‘活生生’的角色。”

“……”

池寄夏仍舊抓著他的手臂,他低著眼,好讓易晚看不見他的眼神。易晚繼續道:“在旁人眼中,你的表演便是他們的一切。他們的存在,也是因你而賦予。你的表演不是複現,而是高於他們本身。而且,即使是麵對喻老師,你也不用有這麽大的壓力,我知道你很害怕,害怕到走不動路……”

然後他就在忽然之間,被池寄夏拍了兩下腦袋。

“少給我灌這些心靈雞湯了。”池寄夏語帶不爽地道,“怕?你說誰害怕呢?”

易晚眨眨眼。池寄夏手放在他的腦袋上,突然用力地開始揉他的腦袋,直到把那一頭細密而軟的頭發都揉成雞窩。

總算揉到棉花毛了。池寄夏在心裏有點忿忿且暗爽地想。

雖然易晚說的話有些過於雞湯了。但隻有一點,池寄夏非常認同。

即使這次沒有了金手指,他也是男主!

他鬆開手,看著易晚:“……不過我也得說,你的話確實,咳咳。”

池寄夏忽然覺得耳朵有點發熱。他扯了扯自己的耳垂,仰頭看天,一副努力恢複平日裏的吊兒郎當的模樣:“確實也是……謝謝……哼,算了!我現在就回去演,你可別覺得自己很得意啊!”

他說了一連串自己都沒聽懂邏輯的話,心裏的小池寄夏已經開始滿地亂蹦,大罵自己又因為易晚而丟臉。

下次可不能這樣了!

“隻是我還有個建議。”易晚又慢吞吞地道。

池寄夏立刻豎起耳朵去聽:“什麽?”

“雖然這都是你們這種……常有的用於交流感情的動作……但下次問問題時,你們可不可以不要都動不動地,把人按在牆上。”

池寄夏:……?

易晚:“尤其是廁所的牆。”

池寄夏:……

池寄夏像是被燙著尾巴的動物一樣,放開了正抓著易晚手臂的手。他猶豫了一下,抓著易晚的衣服拍了拍,然後像是意識到自己有多丟臉似的、迅速而快步地往外走了。

易晚總算鬆了口氣。他獨自呆在廁所裏,低頭看日曆……

還有兩天就能離開劇組了。

易晚打開APP,準備看會兒小說。

然後又被返回來的池寄夏抓住了手臂。

“走,跟上。”池寄夏說。

易晚:??

“到片場去。”池寄夏哼了一聲,又凶凶地道,“這就讓你看看,我到底怕沒怕!”

他嘴上這樣說著、手腕上用力著,卻隱約有種自己似乎……

真的能和易晚成為朋友的感覺。

即使易晚可能是鬼,他也會幫助他融入社會。

……

喻容時親眼看到了池寄夏來去一趟後的變化。

這次的池寄夏似乎沒有經由金手指的排練。他的素質讓他保持著基礎的演技,可他也變得焦躁、不安。重回場上的池寄夏卻不再有之前的猶疑。他坐在椅子上,一邊補妝、一邊閱讀自己的劇本。

而這些都是易晚帶來的。喻容時想。

易晚……真的很善良。

喻容時覺得心裏又有些暖。

“喻哥。”在上場時,池寄夏看向喻容時,躍躍欲試道,“這場決戰戲,多指教啊。”

喻容時微微一笑:“多指教。”

“池寄夏進入狀態了。”楊導有些驚喜地道。

池寄夏這次的表現的確比之前要好,甚至有幾分隱約的突破。當他持劍刺向喻容時,戲份結束後,整個片場內都傳來了叫好聲!

“好!今天的戲份拍完了!收工!”楊導對他比大拇指,“一如既往的小天才!”

池寄夏頗臭屁地在收回劍時挽了個劍花:“其實我要感謝一個人……”

他眸光掃過眾人,最終停在一個位置上。

一個屬於他的觀眾的位置……

池寄夏:??

易晚怎麽低著頭,和他旁邊的其他路人在一起……玩手機?

池寄夏覺得自己的片場崩塌了一角。

畫麵不該是這樣的!易晚應該坐在那裏,看著他,為他的絕地反擊而精彩鼓掌!而不是在這裏打著哈欠、像是一個隻想等著下班的平平無奇996打工人一樣,百無聊賴地刷著微博!

說好的會看我的華彩段的呢?!說好的友誼呢?!

“感謝誰?”導演問他。

池寄夏:“……現在沒了。”

……易!晚!

易晚刷著微博,打了個奇怪的噴嚏。

“下班了?”他問身邊的群演道。

易晚實在是不知道自己又怎麽得罪了池寄夏。在這場戲後,池寄夏對待他又進入了一種別別扭扭的狀態。他不再像過去那樣隨身攜帶黃紙護身符,也不再像過去那樣整日打瞌睡。盯著易晚看似乎成了他的新愛好,不過每次易晚回看時,池寄夏總會把腦袋轉向一邊。

……想要和隊友們處好關係,著實是有些困難。

池寄夏的異常反應也給他和喻容時的交往帶來了一些故障。在拍賣會的那一夜後,喻容時經常給他帶宵夜吃。池寄夏不知道是出於自己的想法、還是出於劉哥某個電話的囑托,每次都要插進兩人之間。他們三人坐在花壇上吃東西,頗有點三人幸終的味道。

除此之外,易晚的生活裏還有點詭異的變化。那就是他總覺得自己正在片場中被某個不知名人士所窺探。可每次他看回去時,都不能發現那人的行蹤。

他很疑惑那人想從他的身上得到什麽。

終於,拍攝抵達了最後一天。由於所有人的演技都很不錯,拍攝甚至提前一天完成了。

在易晚的角色去世後,他與池寄夏要補拍的戲份抵達了盡頭。喻容時還有幾場關於決戰的戲要拍,屆時女主和男主的演員也會來,不過這都和易晚兩人無關了。

楊導請了他們一頓簡單的殺青宴,接著便是回程。劉哥在百忙之中親自開了車來接他們回去。在收拾行李時,他像老母雞一樣把易晚從頭到腳看了個遍,頗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易晚說:“劉哥,有什麽問題嗎?”

“沒什麽,慶祝你沒有偶像失格。”劉哥疲憊而喜悅地道。

兩人的行李都不多,很快便能收拾停當。易晚最後看了一眼居住了九天的房間,抱住詭蘭,往外走。

然後他就看見了喻容時。

“……看你要走了,來送送你。”喻容時看著他,神情溫和,“一路順風。”

劉哥站在兩人身後,拚命地給易晚使眼色。易晚卻像是沒看懂他的眼色似的,對喻容時道:“喻老師,我們可以單獨談談麽?”

“好。”

他們在劉哥殺人的眼光中抵達了天台之上。易晚用手指戳著懷裏的綠植,他看著天空,平靜地開口了。

“我昨天在微博上看見薑北的消息了。他因‘病’退團了,麵臨幾筆廣告的違約金。他的狀態很差,不過並不想死。”

“是麽。”喻容時道,“我以為你會覺得很難過?”

“不,人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的。秦雪心也是如此。”易晚說,“我隻是……”

希望所有的故事情節都能適可而止,僅此而已。

有風呼呼地吹過,風聲均勻。易晚就在此時開口了。

“喻老師,我的這盆綠植,很特別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