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綿綿的雨絲從天而降, 頃刻間打濕了一地青磚。易晚隔著雨幕遙遙地與薄絳對視,薄絳垂著眸,看著易晚肩膀上的秦雪心。
薄信用來陷害他的棋子。
他的視線從她的臉上移開、又轉到易晚的臉。
易晚無辜地看著他:“我其實……”
“這邊……往這邊走……”
遠處傳來了薄信朋友們與狗仔們的聲音。他們向著亭子跑去,要來執行這場算計。易晚回頭看了一眼他們, 眉頭微皺, 卻出人意料地聽見了薄絳的聲音。
“往這邊走。”薄絳說, “這邊可以避開他們的視線……和你說的, 攝像頭。”
他沒有再質問, 而是帶著兩人穿過長廊, 抵達了一個房間。
在確認幾人已經進屋後,喻容時撐著傘,默默地守在了屋外。
他看著屋內的燈光,臉上神色微沉。
……
這個房間看起來像是薄家的庫房,裏麵橫七豎八地躺著不少雜物、藥物,還有個飲水機。庫房的桌子上亂七八糟地扔著些東西, 比如一卷使用過的膠帶。
膠帶旁的地下扔著一塊染血的碎瓷片。
屋外雨還在下。薄絳在紙箱子裏翻了翻, 找出一袋中成藥來。他眯著眼看了一下成分中的藥材,拿了個紙杯衝泡了一杯熱熱的藥,轉身把它遞給易晚。
“讓她喝下去。”他說,“能醒酒。”
易晚接過杯子,碰到薄絳的手指時卻發現他涼得厲害。他扶著女孩試圖喂藥,卻有些不熟練。薄絳又道:“我來。”
他捏開女孩的嘴, 動作嫻熟,很快便把藥水灌了下去。接著, 他又伸手掐過她身上幾處穴位, 將她平穩地放到了地上。
易晚在他身後道:“你看起來好像很熟練。”
“以前練習過。”薄絳道。
那是他前世被叛軍圍城的、最後那些日子時的事情了, 身為太子的他不顧屬下反對, 也親自去協助救治守軍。危難麵前又哪裏有君與臣。
想到這裏時薄絳又覺得自己所處的世界真實了許多。想起過去的時光總讓他覺得自己還活著。
直到雨聲將他拉回現實。
他的故國與過去的世界都不在了,如今的他隻漂泊在這個時代裏,還麵臨著一個疑問。
薄絳於是對易晚淡淡道:“你不覺得你該解釋一下自己回到這裏的原因麽?”
在易晚走後,薄信的人借著打撲克的邀約算計他、給他喝下下了安眠藥的酒、想讓他留下一個醉後猥褻秦雪心的罪名。他在醒來反抗後打碎了花瓶,卻也在被碎瓷片紮入手臂時得到了暫時的清醒。他打昏了薄信,和聞訊而來的周允……
讓人更惡心的,是周允似乎還想對他做點別的。
薄絳自己跑到外麵去吐了酒、處理了傷口。
這時他才想起秦雪心。雖然對這個女人沒什麽好感,不過薄絳也打算回來一趟。不過畢竟易晚說過,他和她是一起來的。
雖然讓此事變為薄信自作自受也算是爽快,可薄絳還不屑用這樣的手段。
隻是沒想到他回來時,卻看見易晚正背著秦雪心從門裏走出來。
大家族裏總會有這些陰私醃臢。可薄絳不明白易晚為什麽會知曉、並回來卷入這場事件、還悄聲無息地要救走秦雪心。
還是說他原本就與此事有牽扯。
“我原本已經到地下車庫了,在那裏時我聽見有狗仔說他們打算算計你和秦姐,所以我回來了。”易晚很自然地回答道。
薄絳語氣依舊輕柔:“為什麽會有人在地下車庫邊走邊說自己的計劃?”
易晚指了指手機:“小說裏很多反派都是這樣的,或許是為了方便路人聽聞消息後發短信給主角通風報信……”
隻是這次是他自己跑過來了。
薄絳:……
易晚:“對了,我還錄音了,你要聽麽?”
窗外雨聲變大,秦雪心喝了藥,像是快要醒來。薄絳有再多懷疑與疑問,也隻能暫且壓下。他閉了閉眼,又道:“等她醒來後,我帶你們換一條路,避開其他人出去……”
“你的手臂好像在流血。”易晚道。
薄絳低頭時才發現,或許是因為方才翻找的活動,被他簡單處理的傷口又裂開了。
他包紮得草率,隻用紗布堵住了傷口、再用膠帶纏了幾圈而已。不像是處理傷口,倒像是粗暴地處置一個物件、隻讓它不再滴血就夠了。
如今血從膠帶的縫隙流出來了。
“要我幫你重新包一下麽?”易晚說。
“不用。”薄絳道。他卻看見易晚去取來了那些被他隨便扔在桌上的東西,於是道:“算了,我之後自己來處理吧。”
可易晚始終盯著他。這種眼神讓薄絳無端地感到一種壓力。他最終自己坐下,撕開了膠布。
傷口處有些鮮血淋漓。
易晚把自己找來的酒精遞給他:“薄絳,不能這樣的。健康的身體會伴隨你一生——許多年。”
薄絳說:“我知道。”
“可我感覺你好像不太喜歡自己的身體。下次不能這樣了。”易晚道。
易晚這話聽起來像是無心,薄絳卻因此手指一頓,旋即繼續。
他的確不喜歡。
薄絳不喜歡這個時代的任何東西,其中也包括處於這個時代的他自己。
這具位於現代的、讓他背叛了他過去的那個時代的身體。
他早該在殉國時就隨著城邦、隨著那一年徹底死去的,而不是像個以死逃往了另一個時代的逃兵。
他什麽都不喜歡。誰會喜歡一個逃亡之地呢。
可易晚這句話讓他的心裏驟然間動了動……薄絳淡聲道:“我看起來很討厭我的身體嗎?”
易晚沒有避免回答。
“嗯。”他說,“很討厭。”
雨總算小了。秦雪心也悠悠轉醒。在看見自己如今的境況時她差點尖叫一聲,卻被薄絳涼涼的眼神堵住了。
“薄信原本想把我們兩個醉酒的人關在一起,還找來了記者,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你可以自己想象。”
薄絳懶得解釋太多,可秦雪心已經煞白了臉。在圈子裏摸爬滾打多年的她當然知道被記者拍下這些事情的後果。即使薄信原本想陷害的是薄絳,她作為其中的“受害者”也會被潑上一盆又一盆洗不幹淨的髒水。
甚至於會毀掉她的整個事業與人生。
她幾乎是渾渾噩噩地被兩人帶出了薄宅。秦雪心的助理等在汽車旁,急得要發瘋。在即將被帶上汽車前,她忽然含著眼淚,向著易晚看了一眼。
“是你救的我?你為什麽要救我?”她說。
我不是害了你麽?你為什麽要救我?
易晚隻是搖搖頭,對她的助理道:“把秦姐帶回去吧。”
汽車發動時,秦雪心還坐在轎車上哭。她的腦袋很混沌,像是一切的東西都在告訴她、這一切原本是不該發生的。遠處是大失所望的狗仔們,沒有拍到任何刺激性新聞的他們正在和隻被拍到醉酒失態的薄信爭論。像是好好的、原本該有起承轉合、主角的高光與配角的落幕的片場被打斷了。
可就在汽車駛離時,秦雪心拉下車窗,忽然對易晚呼喊。
“我會記得的!”她說著自己也無法理解、卻像是驟然從心底裏發出的聲音,“我會記得你救了我這件事……我會報答你的!”
她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說“會記得”,可她知道,有眼淚從她的眼裏湧了出來,像是某種枷鎖被解開了一點。
易晚對此沒有做出任何反應。薄絳看著他們的身影,淡淡道:“你明天還要拍戲吧?我讓人開車送你回去……”
他難得地在這個時代有了想和人交流的興趣,不過可惜,時間太晚了。
汽車停在了兩人身邊,閃了閃車燈。
“不勞薄家送客了。”車窗裏的男人說,“我等了你很久,易晚,我們走吧。”
在看見來人後薄絳下意識地便要反駁。可易晚卻開口道:“薄絳,沒事的,我和喻老師一起回去吧。”
“劉哥說過,讓我派人送你回去。”薄絳冷淡地看了笑容溫和的喻容時一眼。
易晚:“沒關係的,喻老師他……”
薄絳:“易……”
易晚:“是個很單純的男孩。”
所有人都在那一刻露出了被雷劈過的表情,易晚就在這時趁亂上了汽車。
在上車時,他感受到一下閃光。易晚轉頭,看見一個狗仔鑽進汽車裏,跑掉了。
薄絳也看到了那個狗仔。他於是道:“不用管他,我們都是男子,又何懼花邊新聞編造。不過易晚……”
易晚沒有接受他的開口阻止,坐著汽車飛快地逃離了現場。
“給你。”在汽車駛上公路後,喻容時遞給易晚一個溫熱的瓶子。
易晚打開瓶子,才發現裏麵裝的居然是紅棗牛奶。
他喝著牛奶,像是神遊般地說了一句:“其實在這個世界裏,男子與男子被拍到,才更容易有花邊新聞編造……”
“易晚。”
“嗯?”
“其實我很好奇,你為什麽要去幫秦雪心。”喻容時平穩地開著車,口中道,“她害過你。”
“嗯。”
“你也不為薑北的落幕而高興,不是麽?”
車行駛至高架橋,橋下是流光溢彩的人間。高樓幢幢,每個窗口裏都居住著一戶人家。易晚看著那暖黃的燈光,手握著手機,忽然開口了。
“喻老師,”他說,“你覺得薑北應該去死麽?”
喻容時頓了頓。易晚又道:“你覺得秦雪心應該去死麽?”
“……你曾經因為薑北受害。”
“我曾經……”易晚開了個頭,卻並未說出接下來的話,他頓了頓道,“對,我曾經被很多他的粉絲辱罵過。她們希望我死亡,退出娛樂圈。在那時的她們的眼中的我,也與如今旁人眼中的薑北無異。”
“如今薑北倒台了,看著他被扔水瓶,我也並不覺得開心。”易晚淡淡道,“救下秦雪心,也能避免薄家的故事影響到《繞天愁》劇組的發展——我不想因別人的故事而影響到我自己。女二號鬧出醜聞,無論何時對於劇組都不是一件好事。而且秦姐她……也並不至於去死。我並不喜歡她,她做錯了一些事,但有時候我覺得不必這樣發展下去,故事也可以有另一個方向。過去的某個方向實在是太無聊,也太常見了。這樣的結局無聊,被高高在上地評判我會因此而歡喜也無聊。除此之外,就像……”
我希望。
高架橋之下的每一棟樓、每一個窗口中。
每一個有著昏黃燈光的家庭中。
都能住著生活著的、真實的人。
易晚抱著懷中的屬於薄絳的畫作,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他希望那些窗口中也有屬於他自己的、不受水漲船高的拍賣價而通貨膨脹的、因此房貸再次大幅度增加的……
不隻是房子。
而是“棲身之所”。
雞湯的香氣從記憶裏傳來,想到這裏,他又抱緊了薄絳的畫作。
汽車還在平穩地行駛。喻容時說:“接下來你也引起薄絳的注意了。不過還好,這次事件不是由他謀劃的,你也沒有得罪他。”
“我感覺你有些生氣,喻老師。”易晚反問道,“您能告訴我原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