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戲。

薄明絳依舊是拾階而上。

“依舊是焦躁、期待和謹慎嗎?不, 不是。”池寄夏看著易晚的身影,想著,“這一次多的是自我懷疑和猶疑。”

自我懷疑、猶疑、心事重重……和進入大殿的一瞬間的破釜沉舟。非常細膩的情緒處理。

安也雲不像池寄夏那樣能細細解讀出易晚的層次變化。然而,他和《北周絕戀》大多數演員一樣, 唯一能解讀出來的感覺是“順暢”。

非常順暢, 極度合理, 就像此時此刻, 站在這裏的薄明絳就該是這樣的。除此之外, 想不出另一種可能性。眼睛, 精神都被他吸引……這種感覺讓安也雲也屏住了呼吸。

就連懊喪與嫉妒都感覺不到。除了被他吸引,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隻是好像還差了點什麽。隻有葉導想。

終於,易晚走到了池寄夏的身後。

來了。

葉導眼前一亮。

對了!

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進入大殿時的勇氣在靠近池寄夏後泄了下來,變成了難以開口的遲疑。

他在想什麽?在想上一次被狠狠訓斥時的尷尬嗎?在思考自己不過是一個少年, 真的有資格、有學識向比自己更年長的人提出抗議嗎?

池寄夏先轉過身來。

於是易晚, 終於開口了。

……

“薄明絳這次能說服皇帝,是嗎?”有人問安也雲。

安也雲說:“肯定是吧?按照劇情來說,所有的失敗都是為了成功鋪墊的。”

薄明絳也一定能通過說服父皇,成為龍傲天,大殺四方。

然而……

依舊是以卵擊石,依舊是沒有回應。

被風吹起的幕簾像是一聲惋惜。薄明絳抿著唇站在大殿之中。皇帝問他:“怎麽還不走?”

“父皇, 兒臣不會再來打擾您了。”薄明絳說,“……但我仍舊, 會做我該做的事。”

因為這是太子的使命。

即使知道結局注定是一場悲劇, 勇敢之人也不會畏懼走向自己的宿命!

那美好的仗, 我已經打過了;該跑的路程, 我已經跑盡了。(《提摩太後書》)

執著的信徒依舊會循著自己的信仰,直到世界盡頭。

……

眾人鴉雀無聲。

“怎麽想到這樣演的。”池寄夏問他。

“因為薄明絳是一個不願放棄的人。”易晚摘掉頭上的發冠,對眾人道,“因為他遠比他想象中還要堅強。”

他看著安也雲的方向,幾乎要讓安也雲錯覺易晚是在看他。

但隻有一個人知道易晚是在看誰。

他在看坐在安也雲身後的,薄絳。

……

《表裏山河》劇組今晚一直工作到八點。冬天天黑得早,早在五點多時,天空裏已經隻剩星星了。

“易晚,表現得太棒了。繼續加油。”葉導也拍了拍易晚的肩膀。

所有人都在對易晚微笑。其中也包括一臉矜持的梁院長。易晚知道梁院長因為薄絳的事對他有成見。這次就連他都沒找到機會來挑刺,可見易晚是演得真好。

“易晚,你確實演得很不錯,祝賀你。”梁院長客客氣氣地假笑道,“之前看易晚這麽年輕。原本以為他很難演好這個角色的。年輕一代裏也是藏龍臥虎,江山代有人才出啊!我是周史方麵的專家,你和薄絳他們有什麽問題,可以來問我。”

“梁院長真是熱心啊!”葉導感謝。

“嗬嗬……薄絳也是X大的學生。幫小輩們一個忙,也是長輩該做的嘛!”梁院長笑道,“我也指著薄絳在娛樂圈裏的事什麽時候忙完,好回學校讀書。演戲和男團是重要,但也不能把學習耽擱了嘛!”

葉導:“薄絳是你們X大的學生?”

眾人臉色各異,不過都以為這是一個“他鄉遇故知”般的溫暖的巧合。梁院長說:“是啊,薄絳成績很好。學院裏都很重視他的。之前方老教授在他大二時就想收他本科畢業後當他的直博學生呢。不過出道後,他就沒來過學校了……”

另一邊的專家鍾老說:“為了演戲,放棄了學業?”

梁院長說:“其實隻差最後一年就能畢業了。不過也可以理解。娛樂圈的機遇都是一陣一陣的,晚了這一年,他們男團也發展不到現在的規模嘛。就是把學業落下實在是太可惜了。學院很重視薄絳,給了他很多資源。之前他還被評選成校園年度人物過呢。”

鍾老的眉頭果然皺得更深了。這些老式的正直學者,即使不會開口質疑薄絳的選擇,心裏也會對此非常的不認可。

果然,梁院長絕不會放過報複他們的機會。

梁院長話裏話外都是“誇人”和“重視”,誰也挑不出錯來。唯有池寄夏皺眉,眼裏一陣惡心。他要開口,易晚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道:“你和他們吵起來也沒用。”

池寄夏:“為什麽?”

即使和他們說那些所謂的“培養”是被奴役去幹私活,又能有什麽用呢?在老一輩的眼裏,壓榨即培養、即奉獻。他們常常覺得,年輕人吃點苦是應該的。因為他們經曆過更苦的時候。

但那個年代的他們,有信仰,有光。他們堅信自己的付出,使得國家走向一個更好的將來。

他們不知道這個年代的許多事情已經截然不同了。總有人混在光輝的隊伍裏,用理想偽飾自己,在最純真的象牙塔裏欺淩涉世未深的學生們,用他們的一顆顆熱血真心來裝點自己的政績。而且因為“師生”關係,這種行為被視為更加光明正大。

梁院長就是這樣的人。

而且現在隻是梁院長隱含內涵的一麵之辭……很多人沒聽懂,傳播度也不高。如果池寄夏他們和梁院長吵起來,這下才真是把矛盾引爆,乃至把罪名都坐實了。

池寄夏:“那怎麽辦?”

他窩火。

易晚說:“不知道。等兩天,你且看他。”

梁院長的父親梁老教授正在旁邊和《北周絕戀》的曲韞扮演者聊天。梁老教授或許真是老了,被幾個年輕小輩哄得特別高興……易晚於是看了他們一眼。

這一眼顯然被其他人理解出了不同的意思。

隻有池寄夏問:“有什麽問題嗎?”

易晚說:“唔,好像有點支線劇情的味道。”

這鋪墊,太明顯了。

池寄夏:“你再說說……”

易晚冷酷地推開他的手:“不說了,我下班了。”

即使是路人,也要晚上八點下班的。

脫衣、卸妝、洗臉……十幾分鍾過去,易晚又變回了寡淡的路人模樣。晚上八點半,易晚神清氣爽。

下班,開擺。

他剛出攝影棚,就看見安也雲已經等在外麵了。清秀少年對他一笑,向他伸出手來:“易晚,你演得真的很好!”

他說:“你今天的演繹真的很好,也給了我很多啟發。我會向你學習的!就連剛才梁院長對你,都讚不絕口呢。他可是研究周史的專家!”

易晚說:“我演得好不好,不是他能評價的。”

安也雲:“?”

易晚說:“我隻看他的評價。”

他指了指不遠處的薄絳。薄絳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起來心事重重。

安也雲一下啞然。他過了會兒又道:“哈哈……你是在開玩笑吧?易晚,你真幽默。”

“我不幽默。”易晚道,“而且,實話實說,我覺得我身上沒有任何值得你學習的地方。”

安也雲:?

易晚:“……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你演的那個薄絳,完全不需要向我學習的樣子。”

安也雲有點尷尬,道:“其實我還要演薄明越啦……一人分飾兩角,超辛苦的哦。”

易晚:?

一人分飾兩角……他是說“分屍”吧?

直到坐上回去的保姆車後易晚還在恍惚。池寄夏從副駕駛上回頭問薄絳:“你怎麽今天又暈了?不舒服嗎?昨天羊肉沒燙熟?”

薄絳坐在後座,滿麵寒霜。盡管很想下班,易晚還是開口道:“池哥你別說了……薄絳,《北周絕戀》劇組和你說什麽了。是嗎?”

聽見“北周絕戀”四個字,薄絳全身就是一抖。池寄夏以為自己又懂了。他皺了皺眉頭道:“梁輝實想來打臉我們,我還能理解……《北周絕戀》的人也過來撒野?演那東西,還需要演技?”

池寄夏狂起來還真是狂。

“……不是。”薄絳說,“池寄夏。”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道:“在這個世界裏,有什麽辦法,能讓一部電視劇流產?”

池寄夏:?

“啊?”池寄夏覺得有點搞笑,他的表情在無奈裏還帶了點寵溺,“我的隊長,你不會真覺得這部劇會對我們造成威脅吧?”

薄絳說:“不是事業上的問題……”

他煩躁地把腦袋靠在車窗上,道:“我受不了《北周絕戀》的劇情。我想讓它無法播出。”

池寄夏:“?北周絕戀拍什麽了?怎麽你又不能忍了?”

在易晚和池寄夏好奇的眼神下。薄絳隻能用力揉太陽穴,把《北周絕戀》的劇情簡單地講了一遍。

……這也太羞恥了。

話音剛落,果然是全場寂靜。薄絳說:“……如何,你們覺得能不能幹?”

池寄夏:“這劇情也太有創意了。這種劇情,我還從來沒見過。”

薄絳:“就說你覺得能不能幹吧。”

“……雖然我實在沒搞懂啊。薄絳。”池寄夏換了個坐姿,漫不經心的眼裏多了幾分深思,“向來看起來都很冷靜理智的你,總是在薄明絳的事情上這麽破防,如今就連一部電視劇,都要改。”

“……”

易晚側目,池寄夏偶爾還挺聰明的。難道這就是直覺係嗎。

平時不正經,偶爾正經起來,氣息還挺危險的。

“不過看在大家都是隊友的份上,我還是給你提供一點小建議吧。”池寄夏說,“既然這部電視劇已經備案了。**色情,反動邪教之類的理由都說不通。而且這就是一部普通的小甜劇……”

易晚竄出腦袋來:“可它篡改曆史耶。”

“篡改曆史的劇還少嗎?”池寄夏說,“先看看雍正有多少個老婆吧。我說……唔,所以隻有一個辦法行得通。”

薄絳問:“什麽辦法?”

池寄夏頓了頓,拋起了鑰匙串玩。

“比如薄明絳後人,向廣電投訴,說這部電視劇嚴重侮辱了他的先人的形象,要求改正,之類的……不過眾所周知,薄明絳沒有後人。那薄明遠的後人也行。”

他說。

“那麽問題來了,我們要到哪裏去找這個後人呢?”

易晚看薄絳,薄絳沉默。

“我覺得……”易晚輕聲說,“還有別的方法。”

“別的方法?”

“這個方法太嚴肅了。”易晚說,“既然《北周絕戀》對曆史開玩笑。”

“我們也可以對他們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