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夏天X市的天蒙蒙亮起時是早上五點, 冬天時會更晚一點,早上七點。秦雪心知道這一點,是因為她每天早上都要起來倒馬桶。

早晚各一次。

離開堂屋,是狹窄的小道, 和兩邊同樣破敗擁擠的一間間房屋。這裏是城市的最邊緣, 外來務工人員紮堆的地方, 讓政府工作人員頭痛不已的治安不良區。秦雪心曾經在附近的山上俯瞰過這裏。它看起來像是漂浮在城市裏的一座由垃圾組成的孤島。

因為離開孤島, 走幾步就是車水馬龍的大街, 和幾年前新建的樓盤。

他們看起來屬於大城市, 實則是被城市拋棄的一部分。

秦雪心一家住在這裏。

秦雪心在提著馬桶回來時常常會把校服領口拉得很高,妄想這樣就能擋住自己的臉。這樣的窘迫每天都會有兩次,哪個花季少女會希望被別人看見自己拎著一桶穢物呢。

何況她還長得挺好看的。

可她今天沒有。她眼睛紅著,心不在焉,麻木不仁。

屋子裏吸呼吸呼,是男人們喝粥的聲音。昨天叔叔帶著堂弟秦星來城裏看病, 所以在家裏住了一宿。秦雪心沒立刻進去, 因為裏麵在說話。

“……所以那學籍的事情還是不成?”

“不成啊。以前小時候把她丟在鄉下那邊,沒這邊戶口。”

“前幾年管得不嚴時不是有那麽個機會。和你說過強子那個樓盤,當時這片兒沒通地鐵,房價也沒起來。那會兒都勸你,咬咬牙上車算了,強子再給你跑跑關係, 念兒她讀書的事情也能解決了。”

秦念兒。念是念想兒子的念。

雪心是後來的藝名。

“你這說的,我家就一個丫頭, 買房幹什麽。到頭來都是別人家的, 還不如自己多抽幾包煙。哪像你家有個秦星, 那才叫有點指望……”

吸呼吸呼。

又是吃麵的聲音。

“婆娘的肚子也是不爭氣。流了一個後再沒懷上。到時候老子死了, 還得靠你家秦星摔盆,不然連個摔盆的人都沒有……”

牙齒在抖。

“那高考那事兒怎麽辦?讀那麽多年了都。”

“懶得跑了。不考了唄,反正是別人家的。李家娟子這個年紀早就進廠了,前兩年……那彩禮……十二萬……這丫頭養得回本……”

“娟子長得還不如念兒呢。你家念兒至少能要個三十萬……”

不考了。

所以就不考了。

秦雪心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爸爸的每一句話。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這個男人不會為她改變任何決定。

然後是女人的聲音,來自她的母親。

“個丫頭片子,把她養這麽大對得起她了。”

一錘定音。

“姐,你站這兒幹什麽。”惺忪的聲音。

是出門放水的男孩秦星。

“要死啊你!拎著馬桶站那兒幹什麽?”屋內中年女人尖叫,“偷懶啊?”

秦星拉了拉秦雪心的袖子。秦雪心默不作聲地把桶放下,進去了。女人一邊嘮叨一邊收拾灶台:“今天你爸你叔去工地上找活兒。我看著攤兒沒空,你帶你弟弟去醫院掛水去。”

我爸去工地上?是去打牌吧。這麽多年來他一直以“養了個丫頭片子,攢什麽錢”為借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這樣拙劣的理由還讓中年女人心懷愧疚。

秦雪心覺得自己喉嚨裏有什麽東西快溢出來了。她聽見秦星說:“嬸,今天星期一,姐要上學呢。”

中年女人說:“就讓她去,反正也考不成高考了,不去學校就不去學校……我說你擺著個臉給誰看呢?秦念兒我告訴你,我們對你可以的了。讓你讀高中,隻養了你一個。別給臉不要臉,甩臉子給人看……”

“正好之前王姨她們那兒缺人。剛好過去得了。十幾歲了,還住在家裏吃家裏的,以為自己是什麽嬌小姐……”

“叔,嬸,姐成績那麽好,為什麽不讓她讀啊?”秦星咳著嗽說,“爸!你不是認識那麽多人嗎,給念兒姐想點辦法啊……”

“你那是隻養了我一個嗎。你那是生不出來後一個——”

“啪!”

一記重重的耳光。

秦星被嚇得嚎啕大哭。幾個大人都圍著哄這寶貴的男孩。秦雪心發絲紛亂,捂著臉不敢看家人。

跑了出去。

她衝到距離車水馬龍隻有一線之隔的街道,又在抬眼看見汽車商品樓後退了回去。秦雪心在孤島裏時總穿著校服,盡管陳舊,但這也是讓她自豪和覺得與別人不一樣的地方。但在孤島之外,這身衣服在旁人眼裏,隻有貧窮、落後。

所以她退了。

學籍。

中學。

白讀了。

我值三十萬是嗎。

她捂著臉在晨曦裏嗚嗚地哭。隔壁公交站台上女明星的廣告多閃爍。她說:“我走到今天,主要靠得是自己的努力,和爭取來的機會……”

隻要給我一點機會,隻要給我一點尊重。

讓我去殺人放火都可以。

“秦念兒?”

完蛋了。

秦雪心呆呆地抬頭。她看見幾個女生正看著她,眼神促狹。其中一個人打量她身後的貧民區,露出嫌惡的神情。另一人則揚著下巴,笑容裏藏著惡毒的得意。

“剛剛看見你從這裏跑出來。你住這裏啊?”

“這不是我們的校花大學霸嗎。”

“喲喲,難怪那麽想考211呢,和我們就是不一樣。”

完蛋了。

這是學校裏最愛霸淩人的那幾個女生。

女生們譏笑著走了。秦雪心渾身發冷。她作為一個沒有學籍的借讀生當然讀不了什麽好中學。這所中學裏風氣很不好,她當然知道那些被盯上的學生們的下場。而且從前她上學時為了偽裝自己的家境,總會繞路從另一頭出來,假裝自己是住在那個商品房小區的。

今天全忘了。

也全完了。

她抖著肩膀,開始抽搐。恍惚間,她看見廣告牌上的標語。

女性選秀啊。

她把牙咬了又妖,突然霍然起身。她記得選秀地點的那條路,以前路過過。早上的公交車很擠,沒有人注意到是不是每個人都買了票。盡管如此,她擠在人與人的縫隙之中,覺得自己就像個小偷。

給我一點機會吧。

就一點機會。

讓我殺人放火都可以。

她絕望地想著。

生命的所有禮物都標注了價格。可有的人連得到禮物的入場券都沒有。

後來的很多年裏,隻有一次她得到了一個禮物。

“秦念兒這個名字很溫柔啊。”公司老板說,“念兒……”

“其實是想要兒子的意思。”秦雪心結結巴巴地說。

“那不好,改一個藝名吧。很多藝人都用藝名。”公司老板說,“你現在想一個出來。”

原來藝人可以改名字。

少年秦雪心沒有穿越,沒有重生,沒有得到係統,也沒有被哪家人抱錯,突然被哪個複姓家族認回,成為有錢的公主小妹。

可她還是在十八歲那年得到了一個名字。這是少年秦雪心為自己送的第一個禮物。

……

所以為什麽要找薄絳呢。秦雪心想不出來。

“其實你很討厭薄絳的吧。”她聽見易晚說,“什麽都有,還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確實。

“是啊。”她揚起臉來,沒有笑,“很討厭。從過去到現在,他甩這麽多人的臉子。我卻隻能在這裏討好他哥哥。”

兩人沉默地走,途徑一處熟悉的涼亭。秦雪心突然覺得心中酸澀難言。最終她說:“……對不起。”

很輕的一聲。

易晚說:“你不用和任何人說對不起。你沒有犯錯。”

“我現在都知道了。你當時明明已經走了,跑回來是想幫我吧。”秦雪心道,“如果當初你沒有回來,現在站在這裏的也不會有我。我已經因為巨大醜聞退圈了吧。”

在她知道這個世界的陰謀,和林夢的詭計前。

她曾成為對方指尖的傀儡,一步又一步地走向他們為自己設計好的結局。

和薄絳的兄長亂搞被抓到,身敗名裂退圈。

易晚沒說話。秦雪心又自嘲地笑笑:“可我現在卻成了藍光的人了,加上我在《繞天愁》劇組……易晚,是我對不起你。”

易晚說:“不算。”

秦雪心依舊認認真真地說:“易晚,我隻和你說。如果他們要害你,我是絕不會害你的。”

隻有你。

易晚說:“不要下承諾。承諾是很難做到的。而且既然你之前可以被他們算計,他們如果再算計你來害我,也是你躲不過的。”

秦雪心終究苦笑了:“你還是那麽直接。”

易晚知道秦雪心也沒什麽別的好解釋的。貪欲,權欲都是人之常情。而且秦雪心曾被林夢打壓了那麽多年,誰又能甘心放棄這個機會呢。

放在小說裏甚至是因果報應,輪回不爽呢。

“林夢最近過得挺不好的。她被天道和藍光放棄了,她的丈夫也不再愛她。她以前做的醜事被爆出來,各大廣告商紛紛和她解約……你不知道吧?她曾經在圈子裏放了不少關於你的壞話。之前戀綜上洪蕾對你態度那麽差,也有她的關係。”秦雪心說。

是因為說這些會讓秦雪心覺得更安心嗎。

就好像自己隻是取回了自己應得的,沒有做錯什麽一樣。

易晚說:“嗯。”

“好奇怪,你好像完全不會生氣。”秦雪心說,“如果今天陷在這裏的是林夢,你會救她嗎?”

她期待易晚回答一個會或者不會。可易晚隻是說:“如果那天如你這般陷在這裏的是林夢,我會救她。”

隻是一個能否改變命運的嚐試,無關人是誰。

秦雪心的笑意淡了,她又道:“我還知道一個人最近的消息。他沒能及時進入藍光,過得也不怎麽樣。他剩餘的一點粉絲也在持續地辱罵你……”

“如果陷在這裏的是薑北,你會救他嗎?”

“……”易晚挪開了眼睛。

“會。”他說,“隻是如果不是因為我。他應該。”

還會是那個笑容燦爛的喝著橘子汽水的少年嗎?

秦雪心終於彎起了眼睛。她輕鬆地說:“你何必為他愧疚呢。即使不是你,他也會有其他的路子,然後進入娛樂圈。至少這個地方,比其他地方賺錢得多。”

“我當初進娛樂圈就是為了賺錢的。我爸在我十八歲時想把我賣給一個老板,彩禮四十萬。”她甩了甩頭發,“後來我看見那個老板,他已經破產了。”

“我以前叫秦念兒,不叫秦雪心。秦雪心是我改的藝名。然後我把自己賣給那家經紀公司十年。”她又笑笑,“這次至少沒有改名。”

她裝得很好,看不出來她是真高興還是假高興。

兩人繼續往裏走。秦雪心又轉移話題說:“賺再多錢也比不上薄家,這些字畫。要是我姓薄……”

易晚說:“就像我之前不知道你叫秦念兒。薄絳也未必如你想象中那般高興。”

“他能有什麽……”

秦雪心正欲搖頭。轉過假山,卻為眼前所見震懾。

“這是……”

薄家有假山,自然也有河流。

靜靜的河流上,一張又一張的畫卷被隨意地棄置著。

掛在梢頭,扔在水裏。

……

“這樣私闖民宅真的好麽……”安也霖抱著手,在後麵吐槽著。

小助理:“沒辦法,我們這是在找人嘛。他電話也不接,微信也不看。”

安也霖想到在堂前所見的一切,也感慨道:“看起來薄絳在家裏也不怎麽順心。”

這是他第一次來薄家,也是他第一次知道薄家在光鮮亮麗的表皮下還有如此肮髒的一麵。

劉哥:“是啊,所以得快點把他帶回公司,讓他在公司裏享受家的溫暖。”

安也霖:……這梗沒完沒了了。

劉哥和小助理走遠了。安也霖偏過頭,看見丁別寒正在進入一個房間。這房間看起來像是薄絳的書房。

“你的動作為什麽……”安也霖吐槽。

丁別寒:……

這種看起來像古宅的東西總是會觸發他對於無限流的一些肌肉記憶。

他打開手電筒向內部照去,心裏易晚揮之不去,表情自然凝重。

此時。

“啪。”

安也霖:“這裏有頂燈的。”

丁別寒:……

作為薄家最受矚目的下一代,薄絳雖為分家,也有屬於自己的一個大書房。書房設施極為雅致,入目所見便是一麵大書架,上麵擺滿各種買來借來的古籍。

書房裏窗戶不大,沒什麽光。連著裏麵各種古樸擺件,不知怎的,兩人都覺得有點陰森森的。

非常陰森,像是上一個時代的遺物。

丁別寒望去:“這麽多古籍……”

總覺得DNA又動了。

安也霖:“誒你看,這裏有一箱五年高考三年模擬,還有一箱曲一線薛金星,原來大學霸也要刷題啊。”

他蹲下身,這幾箱子教輔書倒是衝淡了房間裏的陰間氛圍。

兩個人全然忘記了要找薄絳這件事,自顧自地在薄絳的書房裏快樂起來。丁別寒掃過另外兩麵牆:其中一麵牆還是書櫃。還有一些擺著古董類似東西的櫃子。另一麵牆則比較詭異了。

上麵掛著許多畫,看起來都是薄絳畫的。

隻是畫作內容很奇怪。不是無邊黃沙,就是似血殘陽,要麽就是破敗的城樓。

畫作上有股奇怪的味道……丁別寒低身細細去嗅。不知道為什麽,薄絳住的這棟小樓總給他一種奇怪的感覺。

奇怪又熟悉,簡直就像是他之前去傅家老宅時的感受一樣。有異曲同工之妙。

安也霖還在低著頭盯薄絳的五三。丁別寒在畫作前向後退兩步,轉向了那座巨大的書桌——書桌旁邊的小桌上扔著幾本書。丁別寒看了一眼封麵,都是過去薄氏王朝的曆史典籍。

薄絳研究薄氏曆史還挺正常的……盡管丁別寒那種不安的直覺越來越濃了。

書桌上則是半幹的顏料,與一幅畫。丁別寒一步步靠近那幅畫。

然後他看清了畫上的內容。

黃衫,清瘦,高挑,長發……

一個青年。

一個沒有臉的青年!

突然間,直覺動了。這是丁別寒在生死場上磨練出來的直覺。多少次他曾靠它死裏逃生。丁別寒盯著那幅畫,忽然間,他有了一種極為陰間的不祥之感。

這畫上的人是多年前的人,好像已經死了。

可不知怎的,它周身的氣質太熟悉了。熟悉到讓丁別寒覺得它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身後,穿越時光,借屍還魂,正在釋放寒意……

“不知道為什麽。”丁別寒凝重地想,“自覺得安也霖和傅總家那幅畫上的人已經死了之後。”

“我覺得薄絳這幅畫上的人也已經死了。”

“你們在我書房裏幹什麽?”

薄絳的聲音從兩人背後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