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薑鸞迎著晨光,搭上了出東荒的第一班輪渡。
去往鳳鳴山,有陸路水路之選。
據丁婉婉透露,鳳鳴山坐落的漓州,近來飽受妖霧侵擾,不是很太平。
經再三思量,薑鸞選擇了速度慢上許多,但更為穩妥的水路。
江浪擊打船身,不大的甲板上擠了許多船客,嘈雜的人聲與“轟隆隆”的引擎聲交織,分外喧囂。
在一堆亂七八糟的聲響中,有一道聲音格外清晰。
“嘔——”
一個梳著婦人髻的女子,小腹微微隆起正蹲在船舷邊,抱著欄杆,吐得昏天黑地。
刺鼻的酸腐味在空氣中彌散開來,周圍人紛紛捂著口鼻散開。
一位衣著華貴的瘦高公子,滿臉厭惡地瞥了那女子一眼,嘴裏嘟囔著:
“真是晦氣,一出門就碰到這等事。”
旁邊一位矮胖男人也低聲抱怨:
“懷著身子還出來坐船,也不怕給別人添麻煩。”
薑鸞秀眉微蹙,見那女子僅著一襲單薄的桃紅羅裙,在江風中瑟瑟發抖。
正欲上前,將自己身上的外袍解給她,忽聞人堆裏傳來一道急促的聲音: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一個中年男人,奮力撥開人群,疾步衝到女子近前,一把將她攬入懷中,為她係上厚實的披風:
“阿晴,你怎麽自己跑上來了?我和爹爹找不見你,可擔心壞了……”
女子虛弱地靠在男人懷中,眼眶微紅,輕聲道:
“我…我就想出來透透氣,沒想給人添麻煩,隻是這身子,越發不中用了……”
男人心疼地撫摸著女子的頭發,為她拭去唇邊的汙穢,柔聲道:
“娘子莫要如此說。你懷著身子,本就多有不便,是為夫沒照顧好你,讓你受委屈了……”
接著,轉頭衝之前那兩位出聲抱怨的船客,拱了拱手:
“二位方才所言,十分欠妥。我家娘子身感不適,並非有意驚擾你們。二位未經曆過孕育之苦,可親娘總歸是有的吧?當知曉母親孕育子女何其艱難……
再者,若非形勢所迫,陸路阻塞,誰又願意在這水路之上顛簸,讓親眷受苦受累?今日你們這般嫌棄我娘子,他日待你等抱恙之時,又當如何?
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方顯君子風範。逞一時口舌之快,隻會失了做人的仁德……”
有旁觀的婦女,聞言,紛紛向那二人投來鄙夷的目光。
二人被訓得麵紅耳赤,偏偏被周圍這麽多雙眼睛盯著,不好發作。
薑鸞瞧這口若懸河的男人有些眼熟,思索片刻,終於想起來在哪兒見過這張臉——
是賣“凶宅”那老頭的兒子,叫魯青。
還幫忙寫過契書。
怪不得嘴皮子這麽利索,人家當過訟師。
魯青結束了一番長篇大論,不待那二人回應,就彎下身,動作溫柔地抱起妻子,穿過人群,往船艙的方向走。
薑鸞想起之前宅子裏傳出的詭異哭聲,挑了挑眉,提步追了上去。
……
“姑娘,咱們當初可是定好了的,宅子一經售出,無論什麽情況都不得退,你瞧,這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
”老伯,我不是想退這宅子,我就是想搞清楚,這夜半的哭聲究竟是怎麽回事?”
“哭聲,哪有什麽哭聲?老朽住了這麽多年,每一夜都睡得安安穩穩,從未聽見過奇怪的動靜……”
遊輪二層的茶室裏,薑鸞與魯家父子相對而坐。
先前,她在船艙的走廊道上追到了魯青,與他約好,待他送妻子回房,便尋個地方,喊魯老頭來解釋宅子的事情。
誰知這老頭一來就開始扯皮,才有了開頭的爭執。
見他抵死不認,薑鸞肅了麵容,寒聲道:
“那我這會兒就傳音給戍衛司的朋友,讓她幫我作證可好?另外,根據大禹律令,‘賣者隱所售之物狀,欺瞞買者,當退資還財,依物值,罰二倍金。’
您兒子是訟師,對這些後果,想必比我更清楚……”
魯青捏了捏眉心,無奈出聲:
“父親,您還是說實話吧!”
見老人哆嗦著嘴唇,始終默不作聲,他歎了一口氣,衝薑鸞拱手一禮:
“姑娘勿怪,父親並非有意欺瞞。隻因這個哭聲,我與父親皆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兒,亦困擾了我們許多年……
安土重遷,這宅子又是祖上傳下來,父親對它有很深的感情,一直舍不得搬。直到今年,我換了差事,父親才下定決心搬走……”
他微微垂首,語氣誠懇:
“給姑娘造成了不便,魯某深感歉意,願按律法規定的最大數額賠償……”
薑鸞壓根兒不在乎那點損失,她的目光緊緊鎖著父子二人,聲音冷凝:
“問你們幾個問題,如實作答,這事便可私了,否則,我會報官訴你們欺詐,到時候,可就不是賠錢能了結的了……”
魯氏父子齊齊一震,自是連聲應是。
“這哭聲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魯老頭茫然地搖頭:
“很久以前就有,記…記不清了……”
薑鸞剛因這模棱兩可的回答斂起了眉峰,魯青忙補充道:
“據家裏從前的下人說,自我出生時起,就有了……”
“街坊說你們父子二人皆是鰥夫,具體是什麽情況?娶過幾回妻?都是什麽人?因什麽原因故去了?有沒有誕下過新生兒?”
魯氏父子未想到她一個姑娘家,問得這麽細致又深入,不由得麵麵相覷。
魯青沉默了一會兒,率先開口:
“我剛及冠時,娶過一任妻子,是父親自小定下的一個書香門弟的女兒,有先天不足之症,成婚不到一年就去了,沒來得及留下孩子……我一直未續弦,直到今年,遇上阿晴……”
薑鸞聽罷,審視的目光投向魯老頭。
魯老頭未曾想這把年紀還要被一個年輕後輩,這般不守禮節地逼問自己的過往婚史,心中不快,卻不敢表露,隻得蔫蔫作答:
“娶過三個,都是病死的,前兩個未留下孩子,第三個是青兒生母,生了青兒後,沒兩年就去了,後麵就再未娶過……”
那麽多女子的凋零,從他們父子二人嘴裏道出,卻是這般尋常。
薑鸞麵色愈冷,憶起夢境裏那張慘白的嬰兒臉,眉心深蹙,沉聲道:
“你們再好好想想,妻也好,妾也罷,隻要有過孕,都算在內,不一定要生下來,流掉的也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