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老實仲微

方氏站在門口,朝裏掃了幾眼,隻見幾樣家什擺得恰到好處,叫她氣不打一處來,信口胡謅道:“你哪裏來這許多錢買家什,別是偷拿了張家的錢罷。。”她雖未落座,林依還是遵著禮節,斟了一盞茶,捧到她跟前,笑道:“二夫人貴人多忘事,我納鞋墊,打絡子,賺錢著呢,不是還有幾百錢你替我保管著,不知二夫人何時能還我?”

方氏胸口急劇起伏,想尋話來罵,偏偏當初她奪錢時,確是拿的這借口,無法反駁。沒話講得,付諸行動,她抬手揮掉林依手中的茶盞,氣憤出門。林依瞧著那隻瓷盞在沒鋪磚的泥地上滴溜溜轉了幾圈,朝著桌邊滾去,撞上了桌子腿,在盞沿上磕出個小缺口來,她急忙趕到門邊,衝著方氏的背影叫道:“二夫人,這盞子可是你自個兒摔破的,我不賠錢。”

她眼瞧著方氏腳下一個踉蹌,半歪到任嬸身上,突然心情大好,轉頭瞧見目瞪口呆的楊嬸,猶豫了下,問道:“我很小心眼兒,是也不是?”

楊嬸回過神來,突然一拍大腿,讚道:“就是這般才好,你又不是下人,何苦低三下四奉承她。”

林依一笑,提了水來擦桌椅板凳,心道,往後我憑一雙手吃飯,再也不瞧誰人臉色。她哼著小調,手下利落,直擦了個窗明幾淨才停手,又翻了條張八娘的舊裙,拆開改作窗簾,掛了上去。

晚上,林依正愁床上無被褥,楊嬸就送了套半舊的過來,道:“不是全新的,但我前幾日才拆洗過,莫要嫌棄。”林依忙謝道:“哪裏話,正擔心晚上得睡木板哩。”楊嬸幫著她鋪好床,道:“我明日再與你送床草墊來,睡著軟和。”林依福身笑道:“虧得有楊嬸。”忙完,拉她坐下吃茶,問道:“二夫人可曾罰了仲微?他若因我受罰,叫我怎麽過意得去。”

楊嬸眼神閃爍,轉頭瞧了瞧外麵,起身道:“天黑了,我回去歇著了。”

林依一把拉住她道:“你來時天已黑了,休要瞞我,到底怎麽了。”

楊嬸被她扯住,無法動身,隻得重新坐下,歎氣道:“白日裏二夫人要罰二少爺,被大夫人瞧見攔下了,我往你這裏來時,瞧見她又朝二少爺臥房去了,也不知要做甚麽。”

林依聞言,忙推她道:“你不是他奶娘?趕緊去救他。”

楊嬸奇道:“你非我要講,講了又不自己去?”

林依暗道,我又沒打算嫁進張家,去惹人誤會作甚。楊嬸隱約猜到她心思,便道:“我哪有不想去的,隻是做娘的打罵兒子,天經地義,誰人攔得起?”林依還是推她,道:“你且去躲著瞧瞧,若隻罵幾句,隨意打幾下,也就罷了,若是瞧著不對,就去知會大夫人。”

楊嬸暗道,先前楊氏攔下方氏,不過是順路,哪會特特去管這門子閑事。她雖這樣想,但到底也是放心不下張仲微,便依了林依的話,趁黑躲到張仲微臥房窗外,拿指頭沾了唾沫戳破窗戶紙,偷眼朝裏瞧去。

屋內,方氏端坐桌旁,任嬸侍立一邊,地上跪著張仲微,正在辯解:“就是隔壁鄰居,有難搭把手都是該的,我與三娘子搬兩樣家什,實在算不得甚麽。”

方氏似被氣到,不顧儀態拍了桌子,怒道:“她是你甚麽人,能叫你為了她與娘親頂嘴?”

張仲微抬頭瞧了她一眼,又迅速低頭,語氣裏帶了羞澀,道:“她,她是我……婚約……”

這話沒頭沒尾,方氏卻聽明白了,指著他向任嬸道:“瞧這不孝子,明曉得我不中意林三娘,還非要提婚約,且瞧著,明兒我就稟明二老爺,退了這門婚。”

任嬸笑道:“二夫人莫生氣,你想想,此事二老爺必是同意的,有甚好擔心?”

方氏大概是想起了張梁對林依的態度,嘴角帶了笑,點了點頭。

張仲微聞言大急,抬起頭道:“娘這話差矣,我要是退了這門親事,才是不孝哩。”

方氏又一次拍了桌子,罵道:“胡說。”

張仲微辯道:“此事是祖母在世時訂下的,我若退親,逆了她的意,這不是不孝?”

楊嬸看到這裏,心提得老高,暗道,這糊塗孩子,當麵頂撞方氏作甚麽,她奈何不了林依,難道還奈何不了自個兒兒子?

果然,方氏怒不可遏道:“你是在指責我對老夫人不孝?”

楊嬸嘀咕道:“你對老太爺不孝,滿村都傳開了,還怕多上一條?”

方氏不曾聽到這話,兀自為張仲微生氣,命他在原地跪上一夜,想通了,明早再去請罪。楊嬸急了,雖才初秋,但夜裏還是涼的,這在冷冰冰的地上跪上一夜,明兒準要生病,再說那膝蓋也受不了撒。她來不及去知會林依,先跑去楊氏房裏,求道:“大夫人,二夫人要罰二少爺跪一夜,怎生是好?”

楊氏為張三郎的病心煩意亂,不肯管別人兒子的事,閉眼躺在榻上,道:“白日裏攔了一回,已是盡力了,再無能耐。”

楊嬸又苦求幾句,楊氏始終不開口,無法,隻得去尋林依討主意。林依聽她講完,好笑道:“上回是戒尺,這回是罰跪,倒也換了個花樣。”楊嬸嘲諷笑道:“那是她才被砸了個大包,沒得力氣來打。”她侯了一時,見林依毫無思考的模樣,急道:“你不想想法子救二少爺?”

林依奇道:“這還要人救?又沒人盯著他,夜裏睡一覺,明日早些爬起來再跪,不是一樣?”

楊嬸頓足道:“你又不是不曉得,咱們家,大少爺最倔,二少爺最老實,二夫人叫他跪一夜,他絕不會隻跪到三更。”

林依沒了言語,歎氣道:“深更半夜,能有甚麽法子,總不過是去求人,你挨著去求兩位老爺,若是求不動,就隻能讓他跪了。”說完腹誹不已,這個張仲微,也太老實過頭,真真是愚孝了。

楊嬸一路小跑,本想先去求張梁,轉頭一想,他是個讚成退親的,怎會去救張仲微,於是調了個方向,去張三郎房裏尋張棟。張棟聽她講了此事,還在猶豫,張三郎卻道:“夜裏涼哩,何苦家裏再添個病人。”張棟聽著兒子聲音有氣無力,心裏一酸,便答應下來。夜已深,他不好直接去尋方氏,隻喚了張梁出來說明,張梁對兄長,向來隻有聽從的,問也不問,就遣任嬸去叫張仲微起來。

楊嬸尾隨任嬸,親眼瞧見張仲微爬了起來,這才將高提的心放下,去回報林依,叫她知曉。林依嘀咕道:“挺簡單一件事,非叫他弄得複雜化。”楊嬸抹著額上的汗,笑道:“老實總比滑頭好。”林依不與她爭辯,卻叮囑道:“往後若是仲微再要與我幫忙,你可得攔著他,這般被二夫人罰來罰去,可不好耍。”楊嬸也是怕了方氏,忙點了點頭,突然想起偷聽來的言語,忙將方氏要退親一事講與她聽。林依卻不擔心,笑道:“她那是氣話,還未出孝,二老爺不會由著她在孝中生事。”

楊嬸急道:“孝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你得早作打算。”林依見她比自己還急,忙安慰她道:“放心,我自有打算。”楊嬸曉得她一向是有主意的,聞言稍稍放心,辭了出去。

對於自己的這門親事,林依自做張家租客,就已想好了該如何行事,隻是在此之前,須得先賺錢。她心中有目標,任甚麽事也影響不到心情,躺到床上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第二日起了個大早,到城裏尋到丁牙儈,照著之前談好的價錢,買下了李三家年產二石的一畝地。她雖借用的是莫須有的“姑姑”名義,但地契上簽的名字,其實就是“林依”,絲毫不影響兩年後報上“閏年圖”。

林依躲在屋裏,將加蓋了官府印信的地契反複讀了好幾遍,再小心將其與戶帖放在一起,以備來年造“閏年圖”之用。再過個把月,就是秋收,連丁牙儈都讚她這畝地買的劃算,如今糧價雖降了些,但一鬥至少也能賣到四百五十文大鐵錢,一石十鬥,二石二十鬥,這畝地的出產,毛利九千文。

林依獨自一人坐在桌邊傻樂了半晌,才想起那地裏的稻子,不會自己飛上來,須得有人去收,不過這也不難,大不了再托丁牙儈雇個人來幫忙。事不宜遲,雇人須得趁早,雖還不到收獲季節,但總得有人照管。她頭回當個小小地主,等不得第二日,當即起身,又朝城裏去。

丁牙儈聽過她來意,替她出主意道:“現下等著秋收罷了,雇佃農實在劃不來,不如我叫李三幫你盯著,待到秋收完,你把幾個辛苦錢與他,若是他活兒做得好,明年你再雇他。”

眨眼田地主戶變客戶,林依暗發幾聲感慨,福身謝丁牙儈好心提點,讓她不花冤枉錢。從丁牙儈家出來,她順著商鋪林立的街道,尋到一家專賣家什器皿的,照著自己房中的那幾樣挑了,指給掌櫃的瞧,問道:“共需幾個錢?”掌櫃的瞧她年小,又作村姑打扮,懶怠出聲,隻伸出三根指頭晃了晃。林依默念,三千文,也不還價,轉身回家。

隔日,戶長來張家送“由子”,順路把林依的也捎了來,悄悄塞給她。林依低聲謝過,藏進袖子,若無其事回房,打開來看,原來這“由子”即是一張“納稅通知單”,上列她應繳的秋稅數額,共九升糧食。她將“由子”與地契等物疊放一起,仔細藏好,直覺得再世為人後,頭一回有了些許安全感。

林依藏好“由子”,走到書桌前去取紙筆,卻翻出一張竹紙來,唇邊不禁泛上苦笑,撫了好一會兒,才提筆記下一行:三千文。她將寫了字的紙條裁下放好,捧著腦袋又開始算賬,她手中的五貫餘錢,交過飯食錢,付過中人費和頭一期買地錢,尚餘兩貫多,她本想拿這錢去做點小生意,但如今獨立成戶,手邊總要留些錢應急,再者女孩兒家,拋頭露麵終是不妥,隻得將這想法按捺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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