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封口費用
林夫人笑道:“看來林夫人果真是頭一回來東京,對這裏的行情不甚了解,東京城裏,有一門好手藝,卻又買不起材料的人多著呢,你也不必遠去,就到咱們後麵的下等房轉一圈,就能尋出好幾個來。”
青苗取了碓舀來,聽見這話,插嘴道:“夜市裏都是小本生意,本來就賺的不多,若雇個人來做,賺頭就更少了,沒得意思。”
林夫人驚奇道:“你倒是個懂行的。”
青苗得意道:“那是,我每日都到夜市賣薑辣蘿卜和醬甘露子”
林夫人道:“那咱們各出一半的錢,開個酒店,又賺錢,又省力。”
林依不想與這位夫人合夥做生意,但能套些話,了解下東京行情,還是好的,於是問道:“林夫人能尋著好廚子?”
林夫人笑道:“尋廚子作什麽,東京許多酒店,東家並不出麵經營生意,隻是提供場所而已,你把開店的消息一放出去,就自有無數的酒保、茶博士和經紀人上門來洽談生意,要求到你酒店裏來兜售他們自己的酒水、點心和小菜。”
林依對此經營模式十分好奇,問道:“那我相當於是個二房東,靠著向酒保等人收取場地費為生?”
林夫人笑道:“林夫人一點就通,有做買賣的天份。”又道:“我還有些生意經,等你與我合夥,我再告訴你。”
這位林夫人前麵講得頭頭是道,有理有據,因此林依雖不願與之合夥,但想聽聽她後麵的話,就舍不得斷然拒絕,而是問道:“林夫人好爽快,不用同賈老爺商量?”
林夫人道:“我家老爺是個行商,常年天南地北地跑,難得在家。”
林依與青苗對視一眼,心裏都在想,既然賈老爺不在家,那方才隨林夫人去隔壁房裏的男人是誰?
林依道:“林夫人一人在家,想來很辛苦。”
林依仿佛就在等這一句話,迅速接道:“幸虧我有個娘家兄弟在東京,時不時地來看我,剛才還與我擔了兩桶水來。”
林依雖還有疑惑,但人家都這樣講了,也就隻能點點頭,表示相信。林夫人起身,接過碓舀,又問林依道:“合夥開酒店的事——”
林依講了個活話,道:“我還要與官人商量,改日再與林夫人傳消息。”
林夫人轉身朝外走,道:“那我等林夫人的話。”
青苗與她打開門,送她出去,待她一走,就將門關上,回身與林依道:“娘家兄弟,誰信哪。”
林依看了她一眼,沒作聲。青苗以為是鼓勵,繼續道:“既是娘家兄弟,有什麽不好見人的,大大方方在廳裏接待便是,有必要躲到丫頭房裏,關上門窗……”
林依喝止道:“青苗,你還是待嫁丫頭,嘴上留些分寸。”
青苗忙住了嘴,道:“我是怕二少夫人上那林夫人的當,她送房錢與你,又拉你夥伴做生意,必是有所圖謀。”
林依已將事情猜了個七七八八,輕笑道:“我能有什麽讓她覬覦的,不過是想與我們綁在一起,圖個封口罷了。”
青苗急道:“我看那林夫人不是正經人,咱們趕緊搬家罷?”
青苗意指暗娼,但林依覺得不像,他們在這裏已住了個把月,林夫人家裏來往的男人,也就今日這位“娘家兄弟”而已,因此林夫人多半是不守婦道,而非娼妓。
青苗覺得林依所講有理,道:“既然還算是正經人家的娘子,那就算了,咱們隻當不曉得,留與她家老爺去管罷。”
林依點頭道:“極是,這裏與鄉下不同,咱們都是租房子住,今天還在這裏,明日說不定就搬走了,因此少惹是非為好。”
青苗遺憾道:“可惜了,不答應與她合夥,套不出生意經。”
林依笑道:“還是該謝謝林夫人,聽她講了那一通,我茅塞頓開,原來在東京開個酒店,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難。”
青苗問道:“二少夫人想開酒店,這主意不錯,不過酒店有大有小,好幾種呢,咱們開哪一種才好?”
林依道:“我沒去過酒店,哪裏曉得,還是尋機會上街去瞧瞧再說。”
青苗覺著這話有理,興致高漲,道:“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
林依笑道:“你也太性急,咱們兩名女子,獨自去酒店坐著,好不尷尬,且等二少爺回來後再行事。”
青苗哪裏等得了,想獨自先去街上瞧瞧,又不放心留林依一人在家,好容易熬到張仲微回來,連忙迎上去道:“二少爺,咱們去街上瞧酒店。”
張仲微聽得沒頭沒腦,忙看向林依。林依開錢匣子取了錢,道:“晚上咱們不開火,上街吃去。”
張仲微問道:“去夜市?”
林依問他道:“你可曉得有一種酒店,東京隻是房東,並不出麵經營,隻把店租與別人做買賣?”
張仲微一時沒聽明白,笑道:“絕少有人為了開酒店,還特特蓋個房子罷,大多不都是租屋來開?”又問:“你想開酒店?咱們可沒經驗。想出租酒樓?咱們沒房子。”
林依捶了他兩下,道:“你當差才一天,口齒就變伶俐了,再去得幾日,隻怕要油腔滑調起來。”
張仲微笑道:“我隻是講實話,不過有些腳店,小本經營,店家隻專賣酒,其他下酒菜,都是外人。”
林依滿意道:“這與隔壁林夫人講得差不多,咱們就去這樣的腳店瞧瞧,順便吃晚飯。”
張仲微大笑,指了對門道:“你若隻想見識這樣的腳店,不必遠走,對麵的小酒肆便是。”
林依正經道:“別瞧不起小酒肆,咱們才來東京,萬事不熟,又沒有做過買賣,貿然投太多本錢,不是上策,唯有從小本生意做起,積累些經驗再說。”
這想法很務實,張仲微大為讚同,於是待林依戴上蓋頭,一家人朝對麵酒肆去。林依每天都見著這家小酒肆,卻從未進來過,今日到店裏一瞧,果然那婆婆隻賣酒,櫃台裏三隻酒壇子,兩壇子便宜酒,按碗賣,還有一壇子稍貴的蜜酒,論角賣。北宋量酒的角,大小不同,這家酒肆的角很小,大約是二兩,大概是因為來往的都是窮人,少有人吃得起。
林依夫妻坐了,與青苗也添了條板凳,喚來婆婆,將便宜酒各叫了一碗,蜜酒點了一角,請她溫過後端上來。婆婆見他們三人都點了酒,服侍殷勤,林依借機問道:“婆婆,這些酒,都是你自家釀的?”
婆婆笑道:“腳店哪能自己釀酒,都是從正店買來的。”正巧門口有輛牛拉的平頂車經過,她指了道:“那便是正店來送酒的。”
林依了然,悄聲向張仲微道:“開這樣的店,倒也不難,不過是尋個所在,再進些酒來賣罷了,不消什麽專門的手藝。”
張仲微點頭道:“是,雖賺的不多,但也沒什麽風險。”
青苗不善吃酒,喝了一口,皺起眉頭,道:“光吃酒可填不飽肚子,我回去端些薑辣蘿卜與醬甘露子來?”
林依點頭,叫她去了,又問張仲微道:“若想點下酒小菜,到哪裏去買?”
話間剛落,就有個經紀人,挽著個籃子,笑嘻嘻上前報喜:“正巧這裏有新上市的香糖果子,客官來一份?”
林依問道:“一份幾個錢?”
經紀道:“一份八文。”
林依道:“這可不便宜。”
經紀辯道:“這酒肆裏的經紀,我是最便宜的。”
林依不肯信,揮手叫他走了。張仲微道:“按酒果子填不飽肚子不買也罷,我去隔壁小食店端幾碗鵪鶉餶飿兒過來?”
林依點頭,數出錢與他,張仲微便走到隔壁,點了三碗,請店家幫忙端了過來。所謂鵪鶉餶飿兒,與鵪鶉並無關係,隻是形容其味美罷了,林依吃了幾口,又有個經紀人上前,兜售自家醃製的鹹菜,稱一份隻要五文。恰逢青苗回來,一手端著碟薑辣蘿卜,一手端著盤醬甘露子,道:“五文還便宜?我這蘿卜與甘露子,每樣隻消三文,若兩樣都買,更便宜一文。”
那經紀不服氣,夾了筷子鹹菜叫青苗嚐,青苗嚐過,也不服氣,把自家的薑辣蘿卜與醬甘露子,也推過去請他嚐。經紀的鹹菜,醃好後隻用清水煮過一道,而青苗的兩樣小菜,是加過油的,味道自然更好,經紀嚐過,自覺技不如人,竟挽著籃子走了。
林依笑話青苗道:“你才來,就搶了別個生意。”
青苗忿忿不平道:“我到夜市,一份小菜才賣三文錢,他那淡而無味的鹹菜,竟要價五文。”
張仲微道:“他可是要提著籃子,各個腳店到處跑的,比不得你輕鬆,自然賣得貴些。”
青苗一想,確是如此,這才平複了心情,笑道:“他賺的是辛苦錢,我不眼紅。”
方才青苗與經紀鬥菜,酒肆中的酒店都瞧在眼裏,隨後就陸續有人上來問:“這兩樣小菜賣不賣?”
偶下一回館子,竟有錢送上門,青苗喜出望外,連忙回家,把薑辣蘿卜和醬甘露子全搬了來,當場兜售。林依與張仲微吃完鵪鶉餶飿兒,青苗還不肯回家,稱好容易有賺錢的機會,不能放過。林依好笑,同張仲微商量道:“反正家就在對麵,留她在這裏賣完再回?”
張仲微點頭同意,交待了青苗兩句,與林依先行回家。沒過一會兒,青苗就回來了,薑辣蘿卜和醬甘露子卻沒有賣完,林依問道:“怎麽,賣不出去,還是有人搶生意?”
青苗搖頭,道:“怪不得酒肆的經紀,將吃食賣得貴,原來酒肆的酒店,都是慢慢吃,半日才換一撥,我要在那裏候許久,才能賣出兩碟子,還不如在夜市薄利多銷呢。”
張仲微笑道:“不然那些經紀,怎會各個腳店到處跑,你隻守在一處,自然賺不了錢。”
青苗聞言更加沮喪,道:“我哪有空去滿城跑,看來這錢是賺不了了。”
林依道:“我倒有個法子。”
青苗驚喜問道:“什麽法子,二少夫人快講。”
林依笑道:“咱們自己開個酒肆,你把薑辣蘿卜和醬甘露子放在那裏賣,豈不美哉?”
青苗歡喜道:“那我多做幾樣,湊個攢盤,準保人人都愛吃。”
林依讚許點頭,又道:“小酒肆就開在家門口最好,可惜對麵已有一家。”
張仲微道:“熱鬧的地方多的是,改日我有空時,帶你上街逛逛,選一人多處將酒肆開起來。”
林依擔憂道:“離家太遠,總覺得不放心,萬一有潑皮上門搗亂,怎辦?”
張仲微笑道:“好歹我也是個官,開張時請幾位同僚上酒肆來坐坐,還有哪個潑皮敢來?”
林依起身福了一福,玩笑道:“往後還要靠張編修照拂生意。”
青苗一見她兩口子有打情罵俏的苗頭,忙悄悄退了出去。
林依笑罵一聲,問張仲微道:“聽你這口氣,與各位同僚關係有改善?”
張仲微苦笑道:“我與李太守不和的事,才半日功夫就傳遍了,有幾人開始拉攏我,他們熱衷,我卻苦惱。”
林依道:“那你還道要請同僚來照顧生意,若被李太守懷疑你投靠了另一派,怎辦?”
張仲微道:“官場上的那些人,哪怕腰裏別著刀子,麵兒上也是一團和氣,兩派雖政見不同,暗地裏爭得你死我活,但表麵功夫都足得很,經常聚在一處飲酒作樂呢。”
林依道:“既是這樣,那等我們酒肆開張,你請各位同僚去正店吃頓飯。”
張仲微驚奇道:“娘子你不是不允許我去正店的,那裏可有伎女。”
林依狠捶了他兩下,道:“你隻許吃酒,伎女都召來陪別人。”又問:“難道你們這些男人,個個都愛伎女?總有例外的罷?”
張仲微想了想,道:“還真有一位上司,既不納妾,也不召妓;還有一位同僚,不納妾,隻愛伎女。”
林依驚喜道:“真有這樣的人?還是你上司?這可得跟著學學。”
張仲微不以為然道:“我本來就是這樣,有什麽好學的。”
林依見他自誇起來,笑著朝他腰間戳了一下兒,張仲微順勢捉住她的手,低聲笑道:“這幾日忙碌,咱們好幾天不曾……”
林依推他道:“還沒洗澡。”
張仲微隻當沒聽見,嘴上不停,手下不停,迅速抱著她滾到了床上去,一陣快活。
二日起床,二人吃過早飯,張仲微照常去翰林院當差,林依送他到門口,見青苗蹲在屋前,望著對麵發呆,奇道:“你在這裏作什麽?”
青苗道:“薑辣蘿卜和醬甘露子端過去就是錢,可惜我沒功夫在那裏候著。”
林依道:“我與你出個主意,端去叫婆婆幫你賣,一份五文錢。”
青苗質疑道:“雖是近鄰,她也未必那樣好心。”
林依道:“每賣一份,與她抽取一文錢,你看她熱心不熱心?”
青苗歡天喜地跳將起來,嚇了林依一跳:“二少夫人好主意,我這就去,都是街坊鄰居,也不怕她賴皮。”她動作極快,話音未落,人已跑到對麵去了,林依望著她背影搖頭笑笑,走進屋去。
沒一會兒,鄰居林夫人來敲門,問道:“合夥開酒店一事,林夫人可想好了?”
林依先前還對林依口中的開店秘訣很感興趣,但現在她隻想踏踏實實從小本生意做起,就對其失去了興趣,於是扯謊道:“我家官人做著官,不肯讓我做生意呢。”
林依本是隨口一說,沒想到林依當時就信了,不再糾纏。她不禁驚訝,連市井百姓都相信做官的人不願做生意,難道北宋官員,真的都認為做生意是有辱身份的一件事?她想到這裏,又暗自慶幸,幸虧張仲微沒那麽固執的念頭,不然他們家就真的有要受窮的。
坐在她對麵的林夫人,聽說張仲微是個官,肅然起敬,道:“我有眼不識泰山,竟來邀林夫人做生意,莫怪,莫怪。”
林依忙道:“這有什麽,林夫人多慮。”
林夫人拘束起來,不敢多坐,稱家中有事,起身辭去。過了一時,她家丫頭春妮又來敲門,歸還先前所借的碓舀,並奉上蜀錦一匹,作為謝禮。
這般厚禮,價值超過碓舀,林依哪裏敢收,忙推辭道:“都是鄰居,借個物事還要收謝禮,叫我臉沒處擱。”
春妮開口,講的卻是別的事:“我們老爺,與夫人的娘家兄弟,素來不和,若林夫人見到我家老爺回來,千萬別在他麵前提起我們夫人娘家兄弟來過的事。”
林依至此,才真正恍然大悟,原來林夫人不是真想開什麽酒店,隻不過是聽林依提起想賺錢,就順著朝下說,借個由頭送封口費罷了。林依會錯了意,以為林夫人隻是想拉攏,拒絕了她的好意,這才令她直接了當送了蜀錦來。
林依想通關節,倒覺得這匹蜀錦,不好不收了,不然林夫人哪會心安。反正她沒打算管鄰居家的家務事,便將蜀錦接了過來,道:“多謝林夫人,我省得了。”
春妮完成了差事,回去報與林夫人知曉。林夫人心中石頭落地,卻不敢鬆懈,隔三差五都要送些小禮物過來,叫林依很是為難,不收罷,怕林夫人多心,收罷,大有同流合汙之嫌,於是與張仲微商量,把這處房子轉租出去,另尋個住處。
張仲微聽林依講了緣由,也覺得該搬家,於是寫了塊牌子,掛到門外,但這回他們運氣不太好,過了好幾日,也無人來問津。隻好暫時繼續住在這裏,待把這處房子租出去再作搬家的打算。
說來也怪,林夫人見了那牌子,倒不上門打擾了,林依揣測,大概是林夫人以為林依一家要搬走,認為沒必要再封口,這便消停下來。
這日張仲微沐休,得了一日空閑,便帶了林依與青苗上街考察行情,他本來隻想選址,但林依執意要多看幾家再作打算,於是三人走走停停,看了一家又一家。
此行很有成績,林依對都城酒店,有了大致了解——東京城共有七十二家正店,既釀酒,也賣酒;其餘皆謂之“腳店”,隻賣酒,不自釀,全靠正店供應;腳店又名分茶酒店,或有規模更小的,曰“拍戶”、曰“打碗頭”,名稱極多。
看過許多家店,林依忍不住感慨,這些店,都是為男人開的,一切服務以男人的口味為宗旨,當她坐在店裏,看見周圍酒客要摟著伎女,大有坐立不安之感,往往待了沒多大會兒,就想離去。
看到最後,林依開始有個想法,要開一家隻接待女人的酒店,她將這打算講與張仲微聽,道:“我們女人,平日裏就沒個去處,想必都憋壞了,我開個酒店,讓她們閑暇時能有地方坐坐,聊聊天,生意應該不錯。”
她本以為這想法在大宋,當屬奇思異想,張仲微必不會輕易同意,不料張仲微卻歡喜點頭,道:“你開個尋常酒店,不好拋頭露麵,還要請人打理,若是隻賣酒與女人,就能親自上陣,豈不便宜?”
林依倒還沒想到這個,連連點頭,笑道:“開這樣的店,我與青苗兩個就能應付,咱們先租個小地方,若是生意好,再擴店麵,這樣也不怕虧了本錢。”
張仲微望著路邊一家人聲鼎沸的酒店,有些疑慮,道:“你想想,若是這店裏坐的都是女人,得引來多少人圍觀,女人家又麵皮薄,能坐得下去?”
林依也思考起來,道:“店址確是個問題,不能開在大路邊,得隱蔽些才好。”
張仲微道:“不開在熱鬧處,哪有人來?”
青苗在旁聽了這些時,插嘴道:“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再說,若咱們開了這女人酒店,就是整個東京城的頭一家,又沒人搶生意,還怕沒主顧上門?”
林依搖頭,喃喃道:“不能開在熱鬧處,也不能太偏僻……”
青苗道:“既不熱鬧,也不偏僻,這樣的地方,還真是難找。”
主仆二人,站在路邊苦思冥想,張仲微忙道:“咱們先回家去,既是要做長久生意,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