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兩難境地
張八娘扯了扯嘴角,勉強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父母定的親事,明曉得不好,也隻能這樣了,你比我有福,至少二哥待你是好的。。”
林依叫她講得傷感起來,再尋不出話來勸她,二人各想各的心事,默默坐了半晌。張八娘想著,王氏這般刁蠻,往後再回娘家可就不易了,她不想浪費了寶貴時間,遂強壓了情緒,重與林依講些閑話。聊了會子,她見林依還是沒有係裙,便問道:“怎地不穿裙子,我送你的白玉環無用武之地了。”
北宋的裙子極長,穿了不好幹活兒,因此林依從未試過,但既然張八娘提起,她也不好掃興,便從床下拖出張八娘留給她的衣箱,翻出一條印金小團花的羅裙和一條全素羅的褲子。
張八娘拍手道:“這條裙子你穿上定是好看。”
林依歡喜一笑,正準備換上,外頭任嬸來喚:“八娘子,該回去了。”
張八娘的一張笑臉頓時變作了哭喪臉,挨著桌邊不願動身。
任嬸道:“八娘子且放心回去,二老爺與二夫人說明日要親自去方家哩。”
張八娘聽了這話,自覺有望,複又歡喜起來,跟著任嬸去與堂屋,拜別父母。林依一直送她到路口,直到背影模糊,方才回轉。張家的氣氛很有些壓抑,張梁與方氏商量著隔日去方家討說法的事體,這雖不是甚麽開心事,但他夫妻倆有了共同的目標,倒顯得親熱很多,晚上也終於歇在了一起。
第二日一早,張梁與方氏就帶著任嬸上方家去了,林依洗過早飯的碗筷,準備回房打絡子,剛走到耳房前,就被銀姐攔住了去路。林依直接繞過她,繼續朝前走,豈料銀姐竟是亦步亦趨,緊跟她到臥房門口,林依極為無奈,轉過身,扶住門框問道:“銀姨娘既是曉得我日子難過,又何苦為難我?”
銀姐笑道:“我知道你怕二夫人,不過我要求你辦的事兒,保不準二夫人聽了很歡喜。”
林依道:“既是這樣,你且尋任嬸和楊嬸去,她們定然樂意效勞。”
銀姐嗤道:“她們自己還是個奴呢,怎麽贖我?”
“贖你?”林依真個兒被驚到了,不自主問道。
銀姐沒立時答話,眼睛直朝屋裏看,林依明白她是想進去再談,但好奇心害死貓的道理,她很明白,因此站著沒動,道:“銀姨娘若無話再講,我先進去了。”
銀姐著急起來,忙道:“三娘子請留步,我就在這裏說——我想求你把我買下,錢我把給你。”
這樣的請求,林依聞所未聞,奇道:“你可是二老爺的妾,我怎能買你?”
銀姐臉上露出自嘲笑容,道:“妾和奴,不都是一張賣身契,有甚麽分別,我又沒在官府立‘納妾文書’,誰人都能買得。”
她放著衣食無憂的妾不做,反要倒貼錢做林依的奴婢,這是作何道理?林依先是不解,低頭略想了想,忽地明白過來,問道:“你是想讓我先把你買下,然後再將賣身契還你?”
銀姐眼中閃過一絲驚訝,笑道:“三娘子真是聰慧,我確是這樣的打算。不過你放心,我定不會讓你白忙,事成之後,自有酬勞奉上。”
林依沉了臉,一聲不吭,轉身就朝屋裏走。銀姐不知她為何突然變了臉,忙拉住她的袖子,道:“二夫人必定樂意你這般做,你不消擔心她生氣。”
林依用力掙開她的手,冷聲道:“是,你們都高興了,留著我受二老爺記恨?既然你認為二夫人會樂意,那自去向二夫人道明就是,何須來求我。”說完不待銀姐辯解,後退一步,準備關門。不料,銀姐竟雙膝一曲,撲通一聲跪倒在林依麵前,央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三娘子發發慈悲,幫我這一回罷。”林依唬了一跳,連忙去拉她,卻怎麽也拉不動,眼看著楊嬸打豬草就要回來,她心下著急,道:“若是愛自由身,當初就別賣,既是賣了,就別胡思亂想,安分過日子罷。”
銀姐苦笑道:“你怎知我是自願的,我也是錦衣玉食長了這樣大,誰能料到家道中落,娘親病逝,倒被個得寵的妾室哄著我爹把我賣了。我本想著,隻要手裏有錢,做妾也有好日子,所以才來家就買了一屋子的器皿,想過得舒服些,結果如何,你也瞧見了。我還想過置些薄田,免得錢有花光的一日,誰曾想,做妾的,自己都是個物件兒呢,哪有資格去置辦家產。這些日子下來,我是心灰意冷,好在手裏還有些錢,所以想自贖了自身,投奔個窮親戚,再置些薄產,另尋人家過日子罷。”
林依聽了這番話,很受觸動,想問她為何不直接去與方氏講,突然記起,她手裏的錢,正是方氏沒搜到的,再者,方氏乃是道地的北宋正室夫人,哪裏會體諒一個妾想獲得自由身的心情,若讓她來處理,必是直接喚個牙儈來家,將銀姐轉手賣了去。
銀姐見林依良久不語,猜想她是在猶豫,忙道:“我曉得辦這事兒讓你為難,事成後我與你五貫錢,你有了這錢,再不必看二夫人臉色。”
林依暗道,得罪了張梁,有再多的錢也是白搭,她再怎麽佩服銀姐,也不至於把自己給搭進去。
銀姐見她還是不作聲,以為她嫌錢少,忙道:“十貫,如何?”
林依瞧見楊嬸出現在小道上,正朝家中來,急道:“銀姨娘,我完全可以任憑你跪在這裏,若有人問起,我便照實回答,就算傳到二老爺二夫人耳裏,倒黴的也隻是你而已。我不過是瞧你可憐,不忍你落個淒涼下場,這才好心勸你一勸,你若是不聽,就盡管跪著好了。”
銀姐哪裏敢起來,她覺著,隻要林依不答應,就有暗打小報告的可能,這事兒若傳到張梁耳裏,她銀姐哪裏還有活路。
林依大略猜得到她心中所想,向她再三保證,隻要她馬上起來,自己絕不會向任何人提起。銀姐得了她的保證,倒是起了身,口中卻道:“三娘子,我可就當你已答應了,明兒再來與你詳說。”
林依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氣得直跺腳,明明是她自己死纏著要講,講完又擔心別個會告狀,最後還賴上了,這叫甚麽事兒?一陣秋風吹過,帶著涼意,林依忽地警醒,若銀姐還這般三番兩次的糾纏,保不準方氏就會以為她們是一夥兒的,那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她正愁得團團轉,楊嬸提著一籃子豬草站在豬圈門口,衝她喊道:“你不趁著二夫人不在,多打幾個絡子,站在門口作甚麽?”
林依忙應了一聲,鑽進屋裏去,自床下拖出一隻大盒子,清了清,共有五十根。旁邊的黃銅小罐已然滿了,她仔細數了數,足有三百零二文,等到把絡子賣出去,應該能湊足一貫錢,兌回一張交子來,當然,前提是這幾十根絡子,根根都能賣到好價錢。她清點完絡子,數完錢,心裏平靜了許多,主意也拿下了,決定先下手為強,等方氏一回來,就悄悄將銀姐的打算告訴她。
一天很快過去,天色暗下來時,張梁與方氏歸家,一進屋就開始吵架,先是張梁吼方氏:“你怎地會有這樣的娘家,還巴巴兒地把八娘嫁過去受苦。”方氏回嘴道:“八娘的親事,明明是你先點頭的。”張梁辯道:“我還不是看在你的麵兒上。”方氏嗤道:“我的麵子?你是看在我哥哥是進士的麵子上罷。”張梁憋紅了臉,氣道:“我哥哥也是進士,誰稀罕。”
林依見他們吵架渾然似小兒,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尋到任嬸問道:“八娘子可好?”任嬸朝堂屋努了努嘴,道:“好會吵架?王夫人真不是個好相與的主兒,二老爺與二夫人去了方家,道理講了一大篇,可她一句話就給頂回來了——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若是看不慣,盡管領回去。”
楊嬸愕然:“才成親,就領回來,丟死人哩。”
任嬸歎道:“可不是這個理,不然二老爺二夫人怎地一肚子氣,苦了八娘子了。”
林依擔心張八娘,急道:“真沒得法子了?”
任嬸與楊嬸齊齊搖頭,道:“都是這樣過來的,等八娘子學會討好婆母,再生個兒子,就好過了。”
林依長歎一口氣,但願如此了。
張梁與方氏吵完架,頭也不回地去了銀姐房裏,林依瞧著方氏獨自進了臥房,忙提了一桶水跟進去,倒水與她泡腳。方氏微微閉著眼,靠在椅背上,神情憔悴,林依猶豫起來,這時候講銀姐的事,豈不是讓她格外添堵?方氏泡完腳,卻不見林依遞幹巾子過來,皺了眉問道:“在想甚麽?”
林依一驚,忙將幹巾子遞過去,把盆挪到一旁,答道:“在想八娘子。”
方氏少有的沒有發脾氣,道:“我曉得你與她自小親厚,但這是她的命。也怪我太嬌慣她,沒教會她如何察言觀色,她這一點,比起你來差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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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6日,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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