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清泉奇案之城禁

從古磚堆砌的巷子裏穿過,本應到了庸城最繁華的街道。古時的重本抑末思想在大宋有了巨大的改變,工商亦為本業的思想得到宣揚。庸城夜市素來熱鬧,而待五鼓鍾鳴,早市也就開始了。做買賣的都是一戶挨上一戶、時間頂著時間的,但此時卻因為城禁的緣故全盤打亂。

乾清穿過街道,直奔客棧。

客棧本就沒有客人。老實巴交的周掌櫃獨自一人坐在老榆木台子前頭。他早已過了古稀之年,耳背,眼卻不花,腦子好使的很。

乾清從櫃台拿了燈籠,扯著嗓子問掌櫃,廂泉是不是還在樓上。直到問了第三遍,周掌櫃才笑嗬嗬說,易公子自上去就一直沒下來,中途倒是有人來看他。乾清聽周掌櫃描述,似乎是小滿來過。

乾清無奈不再費事詢問,直接上了樓。

他推門,嘎吱一聲門緩緩地開了。桌上還放著藥瓶和紗布,還有一隻葫蘆。窗戶開著,天高雲淡,秋日午後溫暖柔和的陽光緩緩的灑下,照亮整間屋子。淡青色的**幃在秋風的吹拂下微微的動著。帷帳邊不遠處,廂泉的行李、包袱全在。

沒人。

桌上的葫蘆安靜的躺著,微微泛黃。乾清緩緩的走過去拔開葫蘆的塞子,裏麵是茶水,他認得自家的茶葉。他又看看桌子,沒有任何書信或其他東西,廂泉就這麽放下東西走了,沒有留下任何音信。

廂泉去哪了?

他一定是去亂逛了,他一定不會出事的。

乾清心裏越發不安。剛要走,看門口有根一人高的竹竿。這是小滿拿來的,乾清蹙眉,轉念一想,這竿子到底何用,廂泉明明要來了竿子卻沒使用,葫蘆也不帶走,行李也都在。

他頓生疑惑,又細細打量起整個房間,感覺地板濕滑,像是被人擦拭過。乾清蹲下,看見上麵有水漬,雖然擦了,還是未幹,地板的狹縫裏,還夾雜著細碎的茶葉末。乾清取了一點輕嗅,與葫蘆中的茶一樣,和葫蘆裏的一樣是自家的茶葉。

茶水被打翻過。

“掌櫃的,易公子當真沒從屋裏出來?”乾清從房間出來下樓,大聲問起周掌櫃,隻因老人家耳背,乾清又重複了好幾遍。

“當真沒出來!”老掌櫃布滿皺紋的臉很是嚴肅,聲音沙啞,嗓門卻大,“易公子自從進去就沒下樓來!老朽我一直在這兒守著呢!難道老眼昏花了不成?”

乾清覺得從他這兒問不出什麽,就不再做過多糾纏,出門離開前往庸城府衙。

今日守衛之嚴密,他此生從未見過。

此時已是近申時,太陽大有歸西之意,秋日裏太陽畢竟去的早。

乾清穿過九曲回廊,隻見空地不遠處的亭台中,趙大人坐在雕花蓮葉托手的太師椅上。乾清走近行禮,見他一身黑色錦衣繡著芙蓉金邊,麵目嚴肅,見了乾清到此也並未說什麽。

楊府尹站挺著大肚子在一邊,小眯眼掃過乾清,一身肥肉,一身綠色官袍似硬生生套在一尊彌勒佛上,唯有不同的是,楊府尹的小胡子卷翹。乾清笑著行禮,卻見大理石桌上白瓷盅裏盛著參茶,隻用了些許人參須子,不多。乾清心裏暗道楊府尹聰明,這京城大官來審查要上點好東西,然而用了整棵人參定然是奢華無比,擺明了自己平日裏受賄。眼下正要過白露,用人參是對人最有益的,人參須茶,禮貌又貼心。

乾清一笑,自己若不送些東西來,楊府尹怎麽也不會讓自己來“觀戰”的,拿人的手軟,但這楊府尹受賄還要裝清高。

官如此,**如此。

但是還有是有好好做事的人。

遠見一身戎裝的方千,一臉喪氣的站在不遠處指揮者,乾清懂的,昨日被青衣奇盜利用的事讓他神魂未定。乾清想去安慰他,卻不知從何說起。

守衛們正在搬運,謹慎地將一萬零二根犀骨排列院中,一根一根的排列整齊。乾清無事可做,環顧四周,隨口問身邊守衛道:“那角落裏的大水缸是作何用處的?”

隻見角落有四個水缸,分別在各個角落裏。是很普通的窯裏燒的陶土,很大。

旁邊的侍衛抬頭一望,道:“這……估計是易公子安排的?或者是很久以前就在那罷了。”

乾清一聽這話,頓覺可疑,遂瞄了方千一眼。見狀,方千立刻會意。

“打開看看。”方千下令,快步走過去。

四個大水缸放在院子的四個角落。隻聽另一守衛答道:“那個是今天下午剛搬進來的,放在門口,送東西的說,是易公子讓擱置在院子裏……”

“快打開!”

守衛放下手中的刀,開始猛提水缸的蓋子。乾清定睛一看,竟然像是被蠟封死。守皺眉道:“水缸似乎被封死了。”

方千劍眉一擰不做理會,走到最近的水缸,握緊邊緣,煞白的手用力抬開蓋子,青筋暴起卻打不開。

“封的真是結實。”方千擦汗道。

乾清抱臂道:“要打開,怕是隻有打破了。”

這時方千卻看到遠處另一隻水缸,和另外兩缸不同,似乎並未封死,隻是蓋的有些緊。

方千走去用力一提,蓋子一下打開了。

“這是……水?”方千吃驚的說到,輕輕撩起一點水,嗅了嗅:“沒有異味,確實是清水。”

守衛道:“興許是易公子考慮周全,防止火災,特備水缸。”

方千點頭:“等他回來一問便知,話說,易公子人呢?”轉而向乾清。

乾清歎氣,苦笑一聲:“易大公子在客棧丟了,正想讓人去尋呢。”

“無妨,他一向如此,約是不久便能回來。”方千也苦笑一下,與乾清交換無奈的眼神,便沒說什麽,去門口看看守衛。

方千比乾清高了大半頭,也生的比乾清健壯。看著他夕陽下的影子,乾清隱約想起兒時一起踢蹴鞠的情景。方千跑的快,踢得又高又遠,卻從未傷過人。他們也喜歡鬥雞、鬥蛐蛐,但是方千是不喜歡這種事情的,他總說,好端端的動物,為何非要頭破血流呢?未免傷天害理。

乾清白了一眼楊府尹,同樣是官,差別怎麽這麽大呢。

乾清不再多思,便又看著水缸了。他覺得事有可疑,便快步走到水缸前,用力抬起蓋子——缸內的確是水,清水。可是水缸過深,看不見底,漆黑一片。他挽起長長柔軟的衣袖,伸手去碰觸缸低,看看是否還有異物藏在低端。

乾清眉頭一緊,缸低什麽也沒有,隻是不光滑,像是有沙子,雖然很少,但是乾清感覺出來了。他用手輕取一小撮,撈上來,是白色晶體,似是極易溶於水。他大著膽子用舌尖輕舔,鹹的。

竟然是鹽。

乾清瞪大了雙眼,一絲不安掠上心頭。

發生怪事並不值得擔心,隻要易廂泉在,萬事皆順。

但如今廂泉仍未現身。

乾清一邊盤算一邊逛到西三街,打算看看那棵月桂。廂泉把約定地點選在這裏極好,離庸城府衙、客棧,甚至乾清的家都不是很遠,雖然隱蔽卻是庸城的中心位置,小路四通八達。

乾清望了一眼,樹下似乎有個鳥獸紋的烏木箱子,也不知誰堆放那的,周圍都是灰土老牆,一塊塊磚經曆了百年風雨,滄桑無比。

子時,城西三街,月桂樹。

今日子時,究竟會發生何事?

乾清實在想不出來。他一路閑晃,街上百姓通通不見了,唯有守衛站在各個街角,以待偷竊之時。整個庸城如同一個巨大的牢籠,典型的甕中捉鱉,青衣奇盜怎能逃脫?

酉時將至,乾清回到庸城府衙。所有人都在院子裏,一切都就緒,屋頂上布滿弓箭手,兩位大人也坐在院子邊上。

天羅地網,布置周到,眾人皆在,獨缺廂泉。

“廂泉竟然還未到?”乾清在庸城府衙門口,呆呆的看著院子。夜幕即臨,方千的鎧甲泛著淡淡青色,他臉色卻很蒼白,帶著局促不安。

“未到,一整天沒見到易公子人影。青衣奇盜夜黑而出,正是戌時。如此,再過一個時辰,就恐怕……”方千有些焦慮,怔怔看向遠方,“易公子這麽聰明,希望他沒事。”

“你胡說什麽,怎會有事!我且去找找,”乾清扭頭要走,突然想起什麽,回頭問方千道,“聽聞今日清晨廂泉來過府衙,他可有說什麽?”

“夏公子聽誰說過?”

“下人。”

方千點頭道:“說了點部署的事宜,易公子交代幾句,臨走前還問,有沒有見過他昨夜巡街用的燈籠。”

乾清一愣:“燈籠?”

“對,燈籠。我並不知曉,就如實回答了易公子。然後他告辭了,但並未走遠,在門口看了一下,似乎是看看街燈。”

乾清順勢抬頭看燈。那燈很高——庸城的木質燈杆都是一般極高的,乾清夠不著,大概還差一人高。

一人高?

乾清靈光一現。廂泉讓小滿找一人高的竿子,莫不是是想把燈摘下來?於是對方千道:“以你的身手,可否躍起將這燈摘下予我一看?”

“自然。”話音未落,方千攀住燈柱,身法靈活,一躍而起輕輕摘下了街燈。

有方千,就是省事。

方千隻手遞過去道:“這是新的,這兩天才掛上去的。這次為了捉賊,街上用了不少油燈。連魏晉的古燈都重新燃起了。”

乾清沒有說話,接過來。在方千疑惑的目光下,將燈籠細看一番。街燈竿子上有遮雨的粗木擋板,而燈罩的上端是開口的。他去了燈籠罩,取出了燈,與方千一同打開看著燈油。頓時一股撲鼻的味道衝了出來。

“什麽味道?有點香,但是不太好聞,是不是?”方千說著一半,刹那之間覺得有些恍惚。乾清也察覺到了,自己似乎也是突然的一陣眩暈,他立刻蓋上蓋子。

乾清喘氣道,轉身吸了一大口空氣。

“這是什麽燈油?這麽奇怪?”

方千沉聲道:“本應該就是普通的燈油,此事頗為怪異,香氣從何而來?我去拿給楊府尹,有必要找懂得藥理之人問問清楚,興許攙了什麽不該攙的東西。”

乾清點頭道:“天黑莫要點燈,你且派人去看看附近幾個街道的燈油是不是也是如此。我去找找廂泉。”

二人分頭行動,乾清隱隱不安,又難以說出哪裏不對。

他快步返回客棧,周掌櫃似乎並不在,遠遠卻見房中似乎有人影在動,乾清正要開口問道,卻有聲音傳來:“來人可是夏公子?周掌櫃怕見賊,鬧出事端,就回家去把店交予小的一人了,小的是周掌櫃親戚。”

這聲音又尖又細,讓人聽了怪不舒服的。

乾清問道:“易公子可曾回來?”

聲音尖細的小二從房中出來,身材矮小。乾清也看不真切,卻見其抱著一堆雜物,又走進另一間房:“一直未歸呢,東西還在客房。”

店小二的臉在黑暗中若隱若現,但卻被乾清記住了。

乾清眯起眼睛。那店小二甚是古怪,眼生的很,又矮小,聲音還尖的奇怪,詭異異常,讓人聽了脊背發涼。他抱著一堆東西,整個人幾乎都被東西擋住。

待小二的身影消失,乾清又歎口氣。一個普通店小二而已,不過是長相醜陋,聲音奇特,自己又瞎擔心什麽?

他不作理會,幾乎是摸黑上了樓,推開門,一腳踢開門口的竹竿,挑起地上的燈籠,打開輕嗅。

燈中是無味的普通燈油。乾清頓時驚奇,他本以為,這裏的燈油也有問題。

乾清心中有了一些想法。

目所能及的街燈中的燈油應該全被換過。燈油裏攙的莫名其妙的藥物,單單聞起來都會感到眩暈,點燃更甚。

乾清沉思一下,他記得昨日在棚頂的青衣奇盜,似乎就要碰那盞燈。

那麽一切就可以如此解釋。青衣奇盜在昨日下午就仿造了廂泉的書信,讓方千把守衛進行調整,隨後在當夜盡可能的將街道上的燈油調換。白天人多,隻有在夜間行動。青衣奇盜本極度擅長夜行,人在商鋪的棚子頂端,縱使守衛在眼皮底下,也難以發現。

但他還是被乾清和廂泉發現了。

青衣奇盜為了偷竊,用什麽辦法阻止守衛?用街燈。

街燈是覆蓋全城的,燈油燃燒氣味濃烈,所聞的人必然暈眩,那麽守衛必然倒地不起。

乾清暗暗覺得有道理。但一細想卻又感覺不對。

青衣奇盜擅長用藥,故而守衛選在露天。倘若街燈真的裏攙了什麽迷藥,街道也並非封閉空間,縱使藥性極強,怕也無法使人昏迷。如果他的意圖是迷倒城中所有侍衛,那也太愚蠢了,行不通。

換言之,他冒著危險,入夜偷換全城燈油,而此舉毫無意義。反而被自己和廂泉逮個正著。

再一想,更不對。

燈要點著的,難道要吹熄燈火,倒掉燈油,注入新油,再度點燃?根本不可能。縱使昨夜風大,燈火忽明忽暗,縱使全城守衛被打亂,青衣奇盜熄了燈再點,守衛也在不遠處。而且這麽多街道就沒人覺得可疑,就沒人發現?而最終發現的青衣奇盜的,偏偏是自己和廂泉?

不合理,不合理。

這賊到底要幹什麽?

乾清揉著腦袋,覺得很多事超出了自己的考慮範圍。他冷哼一聲便不再多思,站起要走。

剛剛走到門口,他無意之中瞥了一眼房門。燈影搖晃,紫漆木板門並不奢華,頗有儒雅樸素之風。整個門普通之極,而乾清卻見糊門紙的一角,似乎隱隱發黑。

那是一個小洞,似是燒焦了留下來的。乾清繼續提起燈照著,他視力很好,很快距離發現不遠處的小角,又一個小洞。

再一數,一共二十來個洞。

乾清驚出一身冷汗。

他爹是生意人,家裏有錢,家中自然什麽珍奇都有。記得小時候乾清聽戲文,在各種段子裏頻繁的出現同一樣東西。兒時乾清吵著要,爹卻說那東西根本弄不來。甚至連是否存在都未嚐可知。

那東西就是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