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窺破
?“今日查出,燈油混進曼陀羅和麝香之後,是不是把全城燈油全部倒掉,換成了新的?”
守衛點頭:“應該是,傍晚時分,衙門才派人來這裏取燈油換上。”
乾清沉聲道:“這庫房失竊,在昨日,對吧?”
守衛雖然答的耐心,心裏卻煩著夏大公子怎麽還不離開:“對。火藥粉末淋過雨,就推斷出時辰,的確是昨晚驚雷打響之時。”
“新的燈油是今天晚上從這裏取的,對吧。”
聽到此,侍衛愣一下:“夏公子的意思是——”
“新換上的燈油可有剩餘?讓我進去看一下。”乾清說罷立刻作勢往裏走去,那速度快極,險些撞到守衛。
“公子,公子!對不住,這裏本不該讓外人知道,公子要進去,怕是……”守衛拉著他,也急了,夏大公子要是真想進去怕是誰也攔不住的!
乾清搖頭退步:“罷了,我還忙著呢。你且告訴我今日換燈油的具體情況。”
守衛見乾清退讓,便也趕緊據實相告了:“晚上衙門派人來,說全城的燈油都被加了東西,是迷藥,點了就會有問題。我們趕緊把這裏庫存的燈油抬出來,分給各個守衛,很快,他們把舊的燈油倒掉換上了新的。”
“新燈油有何異狀?”
侍衛遲疑一下:“當時換燈的時候,我覺得有香氣。”
“這是自然的,那味道著實嗆人。”
守衛急忙道:“不,不是嗆人的味道——舊燈油沒有味道,新燈油有淡淡香氣。”
乾清一愣,嘴角揚起冷笑,一下子便都弄清楚了。
他們徹頭徹尾被青衣奇盜利用了。
新燈油裏混雜了靈貓香。
乾清閉起雙目,整個事件太過複雜。他需要把思路再清理一下。
乾清揮手告別了守衛,他來到西三街的那棵月桂樹不遠處,望著它。
月桂有美麗的形態。今夜多風卻無雲,空中有著很美的月亮,它泛著柔和的光,把月桂樹的影子拉的長長的。
乾清頓時覺得心平和了。傳說廣寒宮中,吳剛不停的砍伐桂樹,樹會愈合,吳剛再次砍伐,桂樹再次愈合。從那起,月光便與桂花相融合了,才有月桂之稱。
滿城煙火,守衛盡散,廂泉昏迷,獨留乾清一人麵對這棵月桂樹,卻突然覺得自己能夠感受到吳剛伐桂的感情——孤獨寂寞,卻又不得不揮下斧去。
乾清對於突發事件的焦躁與不安,瞬間被寧靜取代了。整個偷盜事件如同一幅詭異的畫卷,在月光的洗禮下變得透明。
他看穿了青衣奇盜的詭計。
廂泉顯然是明白的,他聽曲澤說了庸城府衙的事,迅速作出判斷,在渾身麻痹時卻依然努力盯著《項羽本紀》。
這便是廂泉的提示。
劉邦采用張良的計策,在霸王被困垓下時以蜜汁書寫“霸王死於此”,遂招致螞蟻。螞蟻嗜糖,於是圍成了字形。項羽不知,又過度迷信,自以為天真要亡己,軍心渙散回天乏術,不久失敗,自刎烏江。
乾清緩緩閉上雙目,這個故事他是知道的。古人今人,都逃不過心理的暗示。縱使曆史的教訓數不勝數,也依然難以走出自己邏輯的怪圈。螞蟻嗜糖不過是自然現象,項羽信天,見此征兆必以為天要責罰。乾清感歎,此事與今日的事件過於相像。
青衣奇盜正是利用這一點。
犀骨被糖水浸過,而螞蟻嗜糖。於是青衣奇盜放螞蟻來辨認,最後由貓從守衛中把真品犀骨帶出來——如此理論,天衣無縫。
於是順著那條思路,所有追捕者都以為犀骨被偷走了。乾清苦笑,項羽迷信上天征兆,而自己呢?庸城府的所有守衛呢?
辦案之人往往“迷信”於自然規律。青衣奇盜在庸城府衙的偷竊,根本是個騙局。
犀骨是春秋末期戰國初期的東西,保存千年,是否被糖水長年浸泡也未曾可知。就算真的被糖水浸泡過,放了這麽久,又能殘存多少甜味?螞蟻雖然嗜糖,當億萬螞蟻布滿萬根犀骨,肉眼所見,真正的犀骨與贗品所沾螞蟻數目的差別,根本就不會太大。
那麽那隻貓是如何快速辨認出真品的?
乾清有個大膽的假設,那隻酷似吹雪的白貓叼走的根本就不是真品,是隨便撿了一根走的。
這種盜竊方法聞所未聞,一切又發生的如此之快,這就是青衣奇盜的狡詐之處。他利用人在慌亂狀態下自身的邏輯性影響。
貓的出現,對於誤導守衛的思維,起了推波助瀾的效果。如此,守衛的潛意識就會順著走下去,認為自己的猜想“青衣奇盜就是利用螞蟻嗜糖辨認出了真品”是正確的。
於是事情繼續下去,就演變成了幾十人拚命的出城追趕那隻貓的鬧劇。
這個看似可笑的事件卻能有致命的效果,如同項羽最終的而結局一般。乾清知道,青衣奇盜這一招非常冒險,現在冷靜下來回顧,自己甚至覺得很可笑,一群活人竟然被貓和螞蟻欺騙了!
手法越華麗複雜,可行性就越小。青衣奇盜上演的華麗劇目根本就偷不走犀骨。
乾清緩緩閉上雙目,他知道自己正在接近真相。
月光入水照在乾清的身上,卻他感到了徹骨的寒意。
乾清閉目沉思,頭倚桂樹,思路也愈發清晰。
在白貓叼走犀骨之後,守衛頓時陷入混亂。趙大人心細,發現了白貓隻叼走一根犀骨,故而判斷青衣奇盜會實施二次偷竊——他臨危不亂,乾清很是佩服,卻遺憾沒有深想一步。
正因為這一根犀骨,青衣奇盜又開始了第二次騙局。
乾清是聽了曲澤的解釋,才明白青衣奇盜與廂泉的刀劍搏鬥是假,唱了大戲是真。她反複強調,廂泉中毒很深,在被守衛發現之前已經身處昏迷之中,是受了傷痛刺激才醒了,又因傷口沾毒,再度陷入昏迷。
而真相呢?
廂泉被青衣奇盜帶到巷子裏去,劍被拔出——讓大家以為他們進行了打鬥。這把劍隨後被丟到一邊,青衣奇盜故意讓人看見自己從廂泉那取到了一根犀骨,讓守衛追趕自己,跑到西街。
青衣奇盜唯一的疏忽,在於抽劍而非扇子——劍並非廂泉武器,正是這點令乾清起了疑心。
可是青衣奇盜這一出戲,究竟是為什麽?
乾清想起了那天晚上自己與廂泉的對話。他問廂泉,究竟如何才能把犀骨辨認出來?廂泉回答,除了細看,別無他法。
那兩根真正的犀骨是真真切切混在了贗品之中,包括廂泉本人也難以辨別。
因此,青衣奇盜在巷子裏從廂泉身上拿的那根犀骨,也是假的。楊府尹關於“犀骨被廂泉分開放”的推論,不成立了。
放螞蟻,放貓,演戲騙守衛——青衣奇盜費盡心思演出了這麽複雜的劇,有何目的?
乾清看看遠處依然彌漫著煙,心中似乎隱隱有了答案。
青衣奇盜上演的第三出鬧劇,就是用靈貓香引來七節狸推翻街燈,導致全城多處失火。
至於街燈為何會混入靈貓香,乾清看到庫房失竊就明白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圈套。昨日深夜,乾清和廂泉在街上碰到了青衣奇盜,這不是巧合。
為的就是將目光引入街燈和香料上來。
今日在府衙,乾清和方千聞到燈油的濃烈香氣,知道內含曼陀羅殘渣,就憑此斷定燈油有問題,故而決定將舊燈油倒去,換上新的。這也是青衣奇盜加入麝香的原因:為了引人注意。單純的曼陀羅香氣不重,但麝香濃鬱刺鼻,隻要一聞,會更讓人覺得這燈油不對勁兒,覺得它會致人昏迷。
一切全是誤導。
其實舊燈油是沒問題的,新的才有問題。
靈貓香顯然在昨日庫房失竊的時候摻進的新燈油中去的。趙大人覺得舊燈油有問題,必定下令全部換新,殊不知,正中青衣奇盜下懷。
青衣奇盜既要放全城火,就要換掉燈油;而他半夜三更親自往一盞盞街燈裏放入靈貓香,定然不現實。最省事的,莫過於借守衛之手,行自己方便。
前一晚,青衣奇盜的棚頂現身,是做給乾清和廂泉看的。
乾清如今回想,更是汗毛豎立。青衣奇盜昨日現身,除了讓人以為燈油的問題,還有更重要的一點。
易廂泉打了青衣奇盜一鏢。
那麽青衣奇盜真的中鏢了沒有?乾清覺得,沒有。如果他們於明日展開全城搜索,三日之內不可能搜遍全城百姓,目標過多。官府會尋找手臂受傷的人來縮小搜查範圍。官府一旦如此行事,那麽青衣奇盜就會逃過一劫。
真是一舉兩得,連後路都鋪好了。
乾清突然特別害怕。這種複雜的圈套,若非自己機緣巧合,誰會識破?
易廂泉。廂泉今日清晨在路邊點香招來七節狸,隻怕正是在驗證自己的推斷。而在他說出真相之前,卻被青衣奇盜加害。
乾清不寒而栗,青衣奇盜的偷竊手段已經是滴水不漏,甚至連易廂泉都難逃他的算計。
可是青衣奇盜卻忽略一點——易廂泉昏迷了,還有夏乾清在。
夏大瘟神是不好惹的。
乾清覺得思維有些混亂,但是他知道,青衣奇盜繁瑣的手法不能掩蓋住一個事實。如果三起事件聯合起來看,就不難得到最後的答案。
庸城府衙螞蟻事件的最後結果,是幾十個守衛出城追捕;全城縱火事件,調動了大批守衛去滅火;巷子裏的廂泉昏迷事件,使最後一部分守衛,包括方千和兩位大人,去徹夜搜查西街。
出城、滅火、搜街,如此算來,現在還守護在庸城府衙的有多少人?五個?十個?
一切都清楚了。
乾清再度想起了廂泉關於犀骨真偽的話:除了細看,別無他法。
青衣奇盜的三出戲碼,實則是為了調虎離山。
真正的犀骨筷還躺在庸城府衙,此時沒幾個人看守。隻要放倒那幾個守衛,青衣奇盜可以明目張膽的在院子裏偷竊。
乾清瞬間冷汗直冒,他清楚的記得,廂泉說最快的辨認真品要三、四個時辰,打著燈籠一個個的辨認真偽,乾清覺得不止要花上三、四個時辰。可是遠觀煙霧,火勢並沒有增大的趨勢,縱使今日風大,要撲滅火焰,幾個時辰過後,天都亮了!
最多留給青衣奇盜兩個時辰。那青衣奇盜到底要怎麽做呢?
乾清搖了搖頭,不對,現在不是關心青衣奇盜的時候,而是自己應該怎麽辦。
如果火被撲滅,也許就會有守衛回到庸城府衙;西街追捕不利,也許也會有人回到庸城府衙;廂泉醒來,事情敗露,還會有人回到庸城府衙。
若青衣奇盜執意偷竊,就會知道夜長夢多,必須在有人回來或者發現之前,速速行動。乾清頓感心慌,一刻也不能耽誤!現在庸城府衙就如同個空城,是下手的最好時機。
可是自己能做什麽?叫人來不及,而且官府人馬各有任務,根本調動不了多少;找自家下人?不現實,況且人多容易打草驚蛇。乾清無奈的倚靠著月桂樹,難道坐以待斃?現在,自己是全城唯一有時間阻止青衣奇盜的人,怎能任他胡作非為。但是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如何對付身手非凡的江洋大盜!
一片茫然之時,他偶然看見了樹下的雕花木箱。他記得下午來過這裏,那時候這個箱子就在。做工精致,體積大,上麵有古老的花紋。乾清細看,這才覺得此箱分外眼熟。
這是他自家的箱子。本應放在書房裏,存放常年不看的書籍。
乾清想起夏至的話,似乎看見廂泉在清晨抱著個大箱子出門了……
他端起箱子,感覺不重,裏麵似乎放了分量挺輕的東西。箱子散發出好聞的木頭香味,便借著月光,打開了箱子。
裏麵是他的柘木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