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完全被沉悶的陰雲籠罩著,透不出絲毫的光亮,天地之間都濕漉漉的。遠處,有條小漁船不知從何方劃進這條河裏,船上亮著一盞燈,在蘆葦間忽明忽暗地閃爍著。

近日的幾場雨水,水漲船高,這條早已截流的汙水河被衝開一個大大的口子,很多魚隨著水流灌進來,魚匯集到這條汙水河裏就迷失了方向,船上的人,很可能就是趁黑來河裏捕魚的。

收網時,真就撈上不少魚,漁民很高興,換個位置又撒一網,但再次收網之時明顯感覺吃力了不少,他抽了抽鼻子,除了水腥氣似乎還夾雜著一種腐肉的氣味,於是,他將頭慢慢低下來,用手電照向水麵,渾身的汗毛孔瞬間張大,隻見在那黑沉沉的河水裏,分明浮動著一張扭曲猙獰被泡得腫脹的臉……

事物發展的軌跡是多元化的,存在著無數種可能性,不管你預先布置得如何周密,事到臨頭也總會出現意料之外的情況。所謂計劃趕不上變化,怕什麽來什麽,你越是不想讓它發生的事,它發生的概率反而就越大。

落在河邊的手機就如同紮進東方墨心底的一根毒刺,不盡早除掉,東方墨寢食難安。

決定再去河邊之前,東方墨先站在窗邊愣了一會兒神,本想等天黑下來再去,可天色不但沒黑反而明亮了許多。這確實令人發蒙,他掏出手機一看,這才發現,此刻的六點不是傍晚的六點而是次日清晨的六點——他居然在沙發上昏睡了一天一夜之久!

他把高跟鞋暫時裝進蛇皮袋,打算把遺漏在河邊的布包找回來,與皮箱碎塊一並銷毀。

為了簡單便捷,東方墨沒有開車,而是騎上門口的自行車就朝河邊趕去。

秋風稍寒,夜裏仿佛下過一場雨,路麵濕漉漉的,少有行人。

自行車騎得再快也沒人管,東方墨遊走在小路與胡同之間,僅用半個多小時,便來到河邊。

霧氣籠罩著河水,顯得一切都是那麽的平靜。

他把車子立在一棵樹下,蜷起雙臂,佯裝跑步的動作一步一步朝前跑,而雙目卻死死盯著長滿蘆葦草的河邊,希望能在草坑裏看見那個布包而後撿起來立即走人。

東方墨是個謹慎的人,雖然這條土路上半個人影也沒有,他卻依舊保持著跑步的動作。此刻他絕對想不到,這一謹慎的細節,給了他一個逃命的機會。

截流的河段並不長,可跑了一陣也沒有發現半個布包的影子,於是他不得不折返回來往回跑。接著,他想出了個危險的辦法,他掏出手機,找到朵朵花的號碼撥過去。手機裏嘟嘟地響,東方墨豎起耳朵眼睛一眨不眨地搜索著河邊。說句實在的,那天夜裏,他究竟在哪裏拋的屍,自己半點印象也沒有。

由於太過全神貫注,東方墨便忽略了前方的小路,萬沒想到的是,從對麵正緩慢地駛來一輛車,白色的,車門上貼著警徽。

那是一輛不折不扣的警車。

車裏的警員早就看見前麵的東方墨,擔心車子撞到他就悄無聲息地熄了火。沒想到東方墨卻毫不停歇地撞上來,砰的一聲,他上半身就趴在的警車凸出的“鼻子”上。

兩個警員迅速跳下來,東方墨抬頭一看,險些背過氣去,他連忙關掉了手機,還沒等到轉身逃跑,身體就被一名警員死死地按住了。東方墨喘著氣,心徹底涼透了,四肢隨即癱軟下來,以為自己的案子真的敗露了,沒想到的是,後麵一個女警員卻十分友好地問他:“大叔,是您報的案嗎?”

“啊?!呃……你說什麽?”東方墨的眼珠在眼眶裏飛快轉動,但他低著頭,沒人能看到。

“是您報的案嗎?說河裏浮出一具屍體?”女警員明顯是剛畢業的,這給了東方墨求生的信念。

“屍體?!”東方墨搖搖腦袋依舊低著頭,“不知道啊,真的,我……我隻是來河邊跑步的,我經常來啊,就圖這裏清靜……”

初出茅廬的女警員顯然相信了他,東方墨輕咳一聲,擦掉額頭上的汗,咧開嘴角笑了笑,“警察同誌,我該上班去了,不妨礙你們工作,走了,走了……”

一名男警員餓虎撲羊般擋在東方墨前麵,麵沉似水說道:“你等一下,怎麽我看你有點麵熟呢?”

“什……什麽?!”東方墨慌張地抬起頭,腦袋又是嗡的一聲響,沒料到眼前站著的男警員,正是之前在腸道酒吧把自己當做嫖客抓走的那個人。

“好像在哪兒見過你,”男警員閉著眼拚命地想,“怎麽想不起來了。你說,咱們是不是見過麵?”

“沒!絕對沒有!”東方墨麵部肌肉都在抽搐。

“哦,或許是我記錯了。那什麽,我們還有一些問題要問你。”而後,男警員遞給女警員一個帶木板的本子,又說,“認真給這位大叔做筆錄,就像學校裏學的那樣。”隨後,他跟著其餘兩名警員帶上工具朝濕滑的河邊走過去。

東方墨有一搭無一搭地回答著實習女警員的問話,眼睛卻盯著遠處三位警員的動作。很快,他們其中的一個,好像真的發現了屍體,黑綠色的水麵**起波瀾,很快就從荒草中露出了一雙蒼白並且僵直的腳。

東方墨被驚得趕緊閉上眼睛,上下牙齒都相互磕碰起來。女警官也不問了,和東方墨一起踮著腳朝河水的方向看。

警察看罷現場,慢吞吞地走上來,問了東方墨幾個問題,才把他放走了。當東方墨推著自行車拐進小巷子裏,後麵沒了警察的注視,這才覺得全身又出了一層冷汗,握著車把的雙手都抽搐得無法張開。

他跨上一條腿,屁股坐在車座上,雙腿離地踏上腳蹬子,隻朝前滑行了一米遠,自行車連同東方墨的身體就歪斜地倒在土路上,他緊張得幾乎不會騎車了。坐在地上愣了愣,如果不是擔心後麵有警察追過來,他很可能會在地上神不守舍地坐上一整天。

東方墨的臉扭曲得像一個包子,他很想哭,開始懷念小時候。小時候他是個淘氣的孩子,每當受到老師的批評時,他都會撅起小嘴,很可憐地哭。他很會哭,哭得能令人心生同情,老師很容易就會心軟,放過他一馬。東方墨此刻也想故技重演,可哭給誰看呢,再說,他犯下的可是殺人拋屍的大罪啊!

他像個醉鬼一樣站起來,後背和屁股沾滿了泥,他什麽都不去管,扶起自行車繼續跨上去,這一回他並沒有摔下來,但行駛的路線卻是蛇形的。

回到家裏,東方墨就坐在沙發裏,低著頭,胳膊架在雙腿上,雙手攥拳緊貼在一起,手腕上像是戴著一副無形的手銬。

整整一天都很陰沉,四點一過,天就黑下來,東方墨坐在那裏一動未動,水米也未沾牙,可一直等到天黑透了,警察也沒有敲響自己家的房門。

他想,難道他留下的地址寫錯了?還是警察太忙碌,派不出人手來抓自己?

他的手指動了動,身體也靠在了沙發背上,或許半夜,警察會用腳踹開那扇木頭門,舉著手槍大喊大叫地衝進來,這樣才夠氣氛,再說,電影裏不都是這樣演的嗎?

一整天的靜思,也令東方墨徹底想通了。這種憂心忡忡四麵楚歌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他開始後悔那一夜為何沒有第一時間報警,如果主動報了警,或許還能從輕發落,其實自己本來就是無辜的。

算了!他眨了眨眼睛,自作孽不可活,這就是命啊!如果他的前妻沒有離他而去,他也不會性饑渴同意朵朵花的要求,如果他沒有被誤診,或是真得了肺癌,估計現在已經在另一個世界裏了。

這樣一想,精神上確實鬆弛了許多,就在這時,肚子咕嚕嚕地響,他慢悠悠地站起來,走到廚房拉開冰箱門,拿出一包方便麵,即便是殺人犯,也不能不讓吃飯吧。

沒滋沒味吃了泡麵,洗了個澡,找了幾件衣服疊好放在枕邊,而後平平地躺在**,東方墨等待著被抓那一刻的到來。

一夜就這樣平平安安地過去了,東方墨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的陽光射進來照在他臉上,暖暖的有點癢。自己沒有被抓,還是逃過了一天。

今天是星期天,他走下樓,沒有任何埋伏的痕跡,經過菜市場,裏麵還是人流如梭,不知不覺就走到藝術學院大門口。他沒有進去,隻是繞著院區轉了一圈,一切真實得令人產生懷疑。

在自己熟悉的環境裏轉悠了一個上午,他買了些熟食回到家,看來今天警察休息,明天一上班,肯定第一時間來家裏逮捕他。

人一旦認命了,心裏也舒暢了。東方墨喝了一瓶酒,醉醺醺的睡到星期一早晨,他洗好了澡,坐在沙發上一等又是一整天,仍然沒有半個警察找上門來。但是,這一天他膽戰心驚地接了一個電話,是學院辦公室主任打來的。東方墨這學期的課程基本完結了,他說自己發燒了,主任讓他休息幾天,並且打算親自帶著學生去家中探望,不過話剛一出口,就被東方墨婉言謝絕了。

漫長的一個星期過去了,不像七天倒更像坐了七年深牢大獄。

東方墨的胡子都長出半寸長,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幾乎不認識鏡子裏的人究竟是誰。校方幾次三番地打來電話問詢,貌似很關心,其實是想他趕緊來學校,雖然固定的課程沒了,可各種各樣的講座還是必需的。

人不能總待在家裏,否則很可能沒被抓起來他就先瘋掉了。

在這七天裏,東方墨推測和否定了很多可能性,比如,警方發現屍體後腦有傷口,很可能會認為這是一場偶然的強奸謀殺案,雖然朵朵花的下體沒有精液,那也隻能說強奸犯是個頗有經驗的慣犯;再比如,雖然帆布小包掉在了屍體附近,可幸運的是,剛好第二天有個拾荒人經過那裏,發現小包並且撿走了,把手機賣掉而後把衣服丟進垃圾桶裏,也可能把衣服帶回家,那人是個光棍,並且還有戀物的癖好。總之,不管怎樣,案件的線索中斷了。

看來真是自己疑神疑鬼到了極點,據說很多犯人不是被製裁,而是被自己嚇死了。可他東方墨並沒有殺人,最多也是偶然的誤傷。這樣一想,他心裏又踏實不少。

今天星期一,東方墨早早起床把個人衛生打理幹淨,和“遙遠”的從前一樣,他拎著皮包,騎上自行車來到藝術學院。

院領導一見東方墨那張瘦得變了形的臉,才知道東方老師確實病得不輕,於是暫時沒敢給他安排工作。一連三天,東方墨都坐在自己畫室裏仰頭望著天花板無所事事,就這樣,三天時間緩慢地溜走了。

東方墨臉上的氣色逐漸好轉,他幾乎要從殺人犯的陰影裏走出來了,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如果沒有接到那個電話,他或許真就恢複成之前那個外表光鮮、令人豔羨的教授形象了,可是,東方墨再次受到了奇怪命運的左右。

這一夜是個還算平靜的夜,他從學校回來坐在家裏,看了一會兒電視就上床睡覺了,以前提心吊膽的日子讓他失眠嚴重,這幾天的睡眠質量還算好了一些。躺在**,翻了幾次身,東方墨就睡著了。就在這時,一陣鈴聲在寂靜的屋裏響起,顯得過於突兀,他像詐屍一樣直挺挺地坐起來,瞪圓了眼睛,呼吸急促,恍惚間,那段鈴聲猶如來自地獄。

不是做夢也非幻聽,鈴聲仍舊一直持續著,是他的手機。一般睡覺之前他便關閉手機,今天不知怎麽給忘記了。哆哆嗦嗦下了床,他顧不上穿鞋子,顫顫巍巍走到客廳沙發前,手機就在沙發上。

東方墨心裏涼透了,腦中出現這樣一句話:該來的遲早會來的。

接通手機之前,他先深吸一口氣,即便立刻被擊斃,他也要從容一些,就像電影裏演的那些罪大惡極的黑幫老大,死之前都會慘淡地微微一笑。

可當聽到電話裏的聲音,東方墨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電話那頭並不是警察嚴肅冷硬的聲音,而是一個嬌媚的女人,其實那聲音很好聽,麻酥酥的可以鑽進耳朵眼兒裏一直通到心底,然後變成一隻小手,輕輕地撫摸你的心尖兒。

可這聲音對於東方墨而言,確實恐怖到了極點。

“大哥,你寂寞嗎?需要服務嗎?”

東方墨的腦袋像是變成了水泥坨子,他不知說什麽,也不敢輕易地掛斷電話,隻是呆立在沙發前麵,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覺得從嘴裏呼出的氣,都掛著白霜。

“嗬嗬,嗬嗬嗬……”說話的女人低聲笑了,笑得很有內容,“大哥,還記得我嗎?你借我兩百塊錢車費,現在,我想還了,我不想欠你的情!”最後的一個“情”字,她似乎故意提高了些音量。

大口大口吞咽口水的聲音,使得東方墨來不及說話,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沒錯,肯定是在做夢!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可對方似乎也沒有掛斷電話的意思,兩個人彼此僵持著,一定過了很長時間,因為東方墨的一條腿,因受涼而抽筋,那種難忍的疼痛令他清醒了一些。

既然是在夢中,那還有什麽好怕的,於是,他扭捏著聲音問了一句:“你是——誰?!”

“嗬嗬,嗬嗬嗬……”這是一種壓抑不住的笑聲,但笑得很陰冷,“大哥,你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朵朵花!”

東方墨“啊”的一聲慘叫,手機從掌心脫落,掉在地上的同時電池也飛了出去。他癱在了沙發上,依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他盼望著自己趕緊從這可怕的夢魘之中醒轉過來,可直到身上的冷汗流幹了,沙發也沒有變成床,客廳也沒有變成臥室!

原來,這根本就不是一場夢!

天亮的時候,東方墨才敢撿起手機,哆哆嗦嗦地把電池裝回去,開機的鈴聲再次嚇了他一跳,他查看手機屏幕,半夜十二點確實有個來電,一見那個號碼,他的心髒立刻揪在一起,沒錯,那個號碼正是朵朵花的號碼!

怎麽辦?真是撞鬼了!

這世界上真的有那種東西存在嗎?

說不準,也沒人說得清,有本書上這樣寫道:虛偽的人比鬼更可怕!所以,即便得罪鬼也不要得罪人,因為人比鬼更可怕!

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響起來,東方墨又是一驚,好在號碼是學校的,他接通電話,是係裏的老師,說上午有個講座,很重要,不用過多準備隻要到場就可以。

學院的工作對東方墨很重要,是他十幾年不懈努力和奮鬥爭取來的,他不能因為昨夜偶然的撞鬼而丟了這份自己喜愛的工作,因為這不僅僅是份工作,而且還代表了一定的地位。

走出家門時,東方墨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把淤積在心頭的濁氣通通吐幹淨。陽光普照,朗朗乾坤,這世界怎麽可能真會有鬼呢?

一邊蹬著車子,他靜靜地想,昨夜的經曆會不會是某種超自然的現象,似乎很早之前看過一部恐怖片,片子的內容是講述某電台收到幽靈信號的故事,事情會不會僅僅是某種巧合?

陽光照在東方墨的身上暖洋洋的,為他增添了莫大的勇氣,他開動腦筋,是這樣推想的:朵朵花確實死得冤枉,死亡的那一刻還念念不忘還別人的人情,於是死亡之後,那股強烈的信號便飄浮在了空氣中。直到昨天晚上,不知何等原因,信號打進他的手機,而後他就聽見了她的聲音,其實,整個事情就是一種奇妙的物理現象。

雖然這種想法牽強和幼稚了些,但東方墨隻是個畫畫的,能想到這一點,最起碼也能起到安心的作用。

東方墨把車子一直蹬到階梯教室,走進門,整個階梯教室幾乎坐了一半的人。

據說這一回學院請來一位外校的老師,但東方墨是特意來作陪的。

來人在講台上侃侃而談,東方墨坐在他身邊不時點頭,不時報以微笑,至於來人講的是些什麽,東方墨幾乎一個字也沒聽進耳朵。

他雙手交叉放在桌上,兩個拇指來回轉圈,一條腿也**般抖動著,不時回頭看掛鍾,時間過得很慢,可他又不能離開,為了打發時間,他把目光落在了講台下麵學生們的臉上。

有的人很認真地在聽,有的人眯縫著眼睛打瞌睡,有的人湊在一處竊竊私語,總之,每一張臉都如此年輕,充滿朝氣。突然,東方墨似乎和一道目光接觸在了一起,他下意識低下頭,而後慢慢又把目光移向那裏,沒錯,一個男同學在盯著自己的臉,其實盯著自己本不奇怪,他端坐在講台上,自己那張臉本來就是讓無數人看的。

可是,那個人很古怪,眼珠一轉不轉,像個假人,奇怪的是,那人根本就不看向講課的人,而是一直都在死死地盯著東方墨看,看得他渾身不舒服。他低下頭,而後又抬起頭看向天花板,眼神遊離了很久,當他再次把目光落在那個男同學臉上時,那個座位居然空了!

東方墨閉上眼睛,開始回憶那張男同學的臉,很陌生,他是學生嗎?似乎眼神成熟得超出了學生的年齡,除了眼神,東方墨沒有了更多的記憶。

漫長的兩個小時終於熬過去了,陪同領導送走了客人,東方墨就趕緊騎上車子,因為他想去買點香燭紙錢,夜裏燒給朵朵花。以前家裏迷信,遇見什麽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奶奶總是買一捆紙錢燒了,燒了之後,事情便有所好轉。當然,這隻是心理安慰罷了。

或許朵朵花在那邊缺吃少穿,所以才故意找他麻煩,燒了紙,上了香,沒準朵朵花能早日投胎從而放他一馬。

附近有個小寺廟,雖然小,但香火頗盛,寺廟周圍有一條小馬路,兩邊擠滿了人,大多都是買香燭紙錢的。在這裏騎車需要技術,東方墨一邊躲閃著行人和車輛,一邊四處觀瞧,直到看見一個不起眼的攤位,東方墨才停下了車,走過去。

“這位同誌,你要買些什麽?”長著一對金魚眼的光頭大爺麵露慈祥地問。

東方墨低頭看著攤位上擺著的一捆捆草香,而後又回頭看了看,後麵沒人跟蹤,也沒有認識的學生。他支住車子,繞到攤位裏麵,上麵有涼棚,站在那裏十分隱蔽。

“不瞞大爺,我……”東方墨壓低聲音,眼睛還盯著過往路人,卻一時不知如何措辭。

光頭大爺頗世故地笑了笑,也壓低了聲音說:“怎麽,莫非同誌招惹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說著,大爺那一對金魚眼,將東方墨打量一番,見其麵容憔悴、眼圈發黑,是個人就能看出來肯定遇上什麽費心勞神的怪事。

東方墨臉上發燒,輕輕點點頭,吞吞吐吐地說:“是,也不是,隻不過最近晚上老是做噩夢,所以想買點紙錢……可是,不知道買什麽,如何燒。”

“請問死者是男是女?”大爺摸著下巴很認真地問。

“女的。”東方墨聲音壓得更低,但為了減少懷疑,他畫蛇添足又解釋道,“那女的其實是我前妻,我現在認識了別的女人,她在那邊不甘心,所以……”

“哦,這樣啊!”大爺一臉同情歎息著說,“女人最難纏,死了就更難纏。這樣吧……”他一邊說,一邊走進屋子裏,不多時,從屋裏拿出一個紅色的紙盒子,雖是紅色,但一點不鮮豔,是那種泛著土色的慘淡的紅。

“這是什麽?”東方墨好奇地問。

“這東西現在不讓賣,說是宣傳封建迷信,嗬嗬,其實女人都喜歡這種東西……”大爺笑了笑,打開盒子,從裏麵倒出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當然都是紙糊的。

“這是……”東方墨重複之前的問題。

“名牌化妝品、名牌手提包、名牌衣服,總之都是名牌,女人都愛慕虛榮嘛,活著時你不給她買,死了也得意思一下,是不是?”

“對對對!”東方墨掏出一遝錢,“多少錢?”

“給你打個折,兩百吧!”光頭大爺看見錢,眼睛比頭頂還要亮。東方墨什麽也沒說,抽出兩張遞給他。大爺心裏樂開了花兒,說:“同誌啊,你今天晚上,十一點到一點這段時間,找個十字路口,在地上用木棍畫個圓圈,越圓越好,但要留個缺口,而後在圈內寫上收件人的姓名,那麽你就可以燒東西給她了,燒的時候,別忘了喊她的名字哦!”

臨走時,大爺再次誘騙東方墨買了幾捆紙錢和金銀元寶,東方墨把它們一起裝進黑色塑料袋,放進車筐內就回了家。

東方墨瞪著雙眼躺在**等待天黑,天總算黑下來,他卻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很快,他又做夢了,他的夢仍然又是從一下一下的拽門聲引起的,雖然睡著,但他心裏明白,為什麽總會做同樣的夢呢?難道隻是巧合?

他這樣想,安慰自己的成分多一點,因為自己對門那邊的世界太恐懼了,拽門這個聲音隻是腦中對恐懼的一種異化,每當緊張的時候,它便會從夢裏浮現出來。

意識逐漸清醒,緩慢地睜開眼睛,豎起耳朵,他真的聽見了拽門的聲音!

東方墨坐起來,側耳傾聽,又一陣拽門聲傳來,明顯不是什麽幻覺!他疑神疑鬼地輕輕走到門前,透過門鏡朝外看了看,外麵依舊是黑,什麽都看不見。他的心放下了一些,大步回到了客廳,一定還是那個夢搞的鬼,幻聽而已。

在客廳呆坐片刻,突然想起今夜還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沒去做,他站起身按亮壁燈,指針正好指向十二點,東方墨下意識又看了一下門,心想,不會是朵朵花在故意提醒自己吧,看來,她一個人在那邊真的缺錢花了。

東方墨提著那包東西走下樓,加快腳步來到馬路上,因為光頭大爺囑咐他,燒紙時務必選擇一個空曠的並且少有車輛的十字路口。

城市裏的空氣,一如既往的煩悶,沒有潮濕的泥土味道,沒有田間地頭的花草香味,盡管街道四處被精心點綴了花園綠地,然而它們看來僅僅就是些擺設。如果硬要細細去聞,一輛汽車飛奔而過,也隻是些熟悉的燃油夾雜著水泥和柏油的味道,沉悶得令人作嘔。

前麵就有一處十字路口,新修的,路麵很黑,還有一些溫熱,司機們還不知道這裏,所以很清靜,完全符合燒紙要求。東方墨撿了根木棍,試著在柏油馬路上畫圈,可什麽痕跡也看不出來,他暗罵一聲,於是用棍子沾了點土,痕跡才能從路麵顯現出來。

依照這個辦法,東方墨畫了一個圈,不太圓,有些方,像是地溝蓋子。於是他換個地方又畫一個,這回圓了,但是個鴨蛋形的橢圓,就這樣,他一連畫了十幾個,終於畫了一個令自己滿意的正圓形,而後在圈裏寫上朵朵花的名字,抽出一張紙錢,點燃了丟進圈子裏,趁著火沒滅,他連續把紙錢和元寶投進火堆,最後把那兩百塊錢買的“名牌禮盒”也丟進去。

火燒得旺極了,東方墨嘴裏念叨著贖罪的話語,看著火苗呼呼亂躥,他也覺得稀奇,灰色的紙灰盤旋上了半空,可就是離不開他畫的那個圓圈範圍,真奇怪,或許朵朵花真的正在上麵收錢吧!

燒完了紙,東方墨輕鬆地呼出一口氣,他覺得腳步也異常輕鬆了,走到樓門口時,他朝身後看了一眼,不知道為什麽要看那麽一眼,可他就是看了,並且看見了一個黑影,正遠遠地站在路燈下麵。之前說過,那盞路燈光線極弱,東方墨根本看不清那個人的臉。人影一閃就走開了,是很隨意地走開,一點沒有被發現後的做賊心虛。

或許隻是行人路過,東方墨轉過身,徑直走回家裏,走進臥室,脫去衣服,倒在**。本以為可以睡個好覺,可萬沒想到,事情絕對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就這麽草草結束了,因為就在此刻,手機鈴聲一個勁地響起來!

東方墨嚇得差點背過氣去,他打開燈,坐起來,呆呆地想了一會兒,下了地。一看手機上的號碼,他立時打了個激靈——這麽晚了,除了朵朵花那個陰魂不散的鬼,還會有誰打電話呢?

“大哥,是我啊,你需要服務嗎?我欠你的錢我該還了……”

“你到底想怎麽樣?!”東方墨沒等朵朵花說完,就膽大包天地打斷了她。

“我不想怎麽樣。”電話安靜了一會兒,靜得聽不見一絲呼吸,“我,好孤單啊,被丟在被人遺棄的地方,什麽都沒有,我真的好孤單……”

“你到底想怎麽樣?”這句話已然沒了之前的力量,聽起來綿軟無力,帶著哭腔。

“大哥,我好孤單,我想讓你來陪陪我,或者,讓我去陪陪你……”

東方墨的臉皮都**了,他真怕了,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沒幹過虧心事的人絕對體會不到那種感覺。

“我不是故意的,你,這你最清楚……我不是壞人,我真不是壞人,是你非得來我家的……我給你燒了錢,給你燒了衣服,你還想讓我怎麽樣?放過我,好嗎?求求你!”

手機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東方墨卻沒有掛斷,他期待著朵朵花的回答,因為他覺得剛才那幾句話說得在理,如果朵朵花是個明白事理的鬼,那麽就應該原諒他,可這世間有明白事理的鬼嗎?

東方墨在鬼故事裏聽說過很多,比如惡鬼、冤死鬼、複仇鬼……就是沒有明白事理的鬼!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嘟的一聲掛斷了,東方墨沒有得到任何代表寬恕的回答,他重重地坐在沙發上,隨即,他想起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剛才燒紙時,在地上畫的圓圈沒有留下缺口,那缺口是鬼門,朵朵花很可能被隔離在外麵,咬牙切齒恨恨地看著,卻進不到圈裏取東西,所以才會再一次給他打電話!

東方墨無比悔恨地扇了自己一耳光,細節決定成敗,這句話,一點也不假。

轉過天來,東方墨沒出門,坐在屋裏一根接一根地抽了兩包煙,絲絲縷縷的煙霧從門縫裏滲出去,鄰居以為著了火,敲開東方墨的門,他這才從虛無縹緲的幻想中回到了現實。

接下來的三天,東方墨換了一個手機號碼,這一招果然奏效了,夜裏即便開著機,也沒有人或鬼騷擾他。他也沒有再去給朵朵花燒紙錢,因為他覺得,一個顛三倒四、猶猶豫豫的男人,絕對會令女人輕視,女鬼也是女人變的,所以他不能向朵朵花屈服,否則,朵朵花得寸進尺、變本加厲來嚇唬自己那該怎麽辦!

一連幾天都相安無事,平靜得有點虛假,空氣中有種欲擒故縱的感覺,或許隻有東方墨一個人被蒙在鼓裏,他慶幸地以為事情真的就這麽過去了。

平靜畢竟是短暫的,直到有一天,東方墨無比真實地看見了那個被他害死的女人。

朵朵花這個冤死的鬼,還真顯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