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小了,雨沒停,天還是那麽昏暗,天亮的時候,東方墨才昏沉沉地睡過去。

小花沒有叫他起來吃早飯,因為今天是周六,也可能連小花自己也沒醒過來,因為她被昨夜的惡靈催眠了。東方墨管不了那麽多,雖然烏雲遮蔽了太陽,起碼也是白天,他懼怕黑夜,但還不至於害怕白天,他需要睡眠。

不知睡了多久,東方墨被尿憋醒了。走出臥室,空曠的客廳裏隻有他一個人。書房的門敞開著,他探頭朝裏看了看,小花不在裏麵,折疊床也收拾了起來,這個時間,小花應該外出買菜去了。

他拉開浴室的門,故意朝門後麵看了看,那裏沒有鞋也沒藏著小花,他快速方便完,洗了把臉就跑出來。茶幾上擺著油條和豆漿,他確實餓了,顧不得冷熱就吞進肚子。

窗外更暗了,電視機關著,屏幕黑糊糊的。他看到了自己,另一個他在黑糊糊的屏幕裏朝他怔怔地望著。他快速低下頭,避開這種詭異的對視。就在這時,他聽見了敲門聲。他以為是小花回來了,站起來要去開門,敲門聲卻戛然而止。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躲在門旁,一動不動地聽。過了一會兒,敲門聲又響起來,隻不過聲音變輕了,好像用的不是手掌,而是手指頭。

“誰?”東方墨大喊了一聲。

敲門聲又瞬間停止了,他把一隻眼睛貼在門鏡上,朝外看著,看不出敲門人的模樣。他沒有開門,也沒敢搭腔,心裏暗想,小花有鑰匙,來人鬼鬼祟祟的倒像是紅黴素,他不希望見到這個人,所以,他靠在門上等待敲門聲自己消失。

可是,門外的人再一次用手指敲門了,砰,砰,砰……敲得很有節奏,更像是某種暗號。東方墨突然拉開門,樓道裏什麽也沒有,不!並不是什麽也沒有,而是有一雙鞋,透明的,很高的跟,一前一後擺放在門口,鞋尖正對著東方墨。

東方墨張大嘴巴,他想把門關上,可手臂卻失去了感覺。這種生理現象有點像青蛙,據說,青蛙見到蛇時,越想蹦就越跳不起來。樓道裏很昏暗,他聽見有個聲音在對他說著什麽,他能感到耳朵上的汗毛都被看不見的嘴裏呼出的氣吹歪了。

“你是誰?”沒人回答,東方墨又問,“你是紅黴素的姐姐對不對?”

“我並不是你前妻。”看不見的女人說。

“那你是誰?”東方墨馬上問。

“我是光著腳走了的女人!”

“你到底是誰?!”東方墨迫切想知道她是誰,這個問題存在於他的潛意識裏,無論早晚,總得釋放出來。

“我是光著腳走了的女人!”

不管怎樣問,看不見的女人隻用這一句話答複他。不知為什麽,東方墨突然指著地上那一雙高跟鞋,大聲問:“這不就是你的鞋子嗎?”

話音未落,他就覺得門外有股強大的氣流湧進了客廳裏,東方墨被迫連連退後了好幾步,接著,咣當一聲悶響,門自動關上了。就在這時,東方墨覺得有人在他後背上用指甲輕輕地敲,敲得很有節奏,他立刻轉過身,就看見了緊貼在背後站著的小花。

小花的頭發從兩側垂下來,像兩扇門拉開一條縫兒,露出很窄的臉,這張臉白得像牆皮,而她的頭發黑得就像烏鴉的翅膀。

她動了動胳膊,東方墨這才看見在她右手裏正提著一雙鞋。東方墨問她為什麽把放在外麵的鞋撿了回來。小花沒有回答,卻倏地抬起頭,她的臉之所以白,是因為畫了濃濃的油彩,妝太濃豔了,嘴唇也鮮豔欲滴……

東方墨驚得說不出半句話,隻見小花緩慢地俯下身,把那雙透明高跟鞋穿在了自己的腳上。東方墨這才發現,她居然光著一雙濕漉漉的腳。

“你怎麽穿上了她的鞋,快,快把它脫下來!”東方墨覺得冷,口齒都不清了。

小花左右看了看,微笑著低聲說:“這雙鞋本來就是我的!”她遲疑一下,神情突然變得鬼祟,朝前跨了小一步,嘴對著東方墨的耳朵,幽幽地問:“難道你還不清楚嗎?”

這時候,東方墨忽然一下子醒了過來。

這個夢太真實了,東方墨再一次走到客廳時,茶幾上真的放著油條和豆漿。

他回想著剛才的夢,小花為什麽要穿上那雙透明高跟鞋,為什麽要說那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小花不在家,東方墨裏裏外外找了個遍,沒看見小花也沒發現那雙可怕的高跟鞋。他拿起電話,給紅黴素撥過去,響了十幾遍,紅黴素才迷迷糊糊地接通了電話。

“找誰?”

“是我,東方墨,我想向你打聽一下小花的情況。”

“姐夫,人家隻不過是個小保姆,你到底想怎樣啊?”

東方墨看了一眼門,用手捂住嘴,跟做賊似的說:“我……我覺得在小花身上發生了某種變化……”

“啊!她懷孕了?!”紅黴素如同打了雞血般亢奮,“姐夫你……”

“我呸!”東方墨氣急敗壞地說,“我是說,現在的小花和剛來我家時,好像不是一個人了!”紅黴素安靜了,顯然沒聽明白,東方墨又看了看門口,解釋道:“我覺得小花變得陰惻惻的,而且也不像你說的年齡那麽小,這個小花真是你朋友的遠房表妹嗎?”

“是啊!”紅黴素無可奈何地回答,“姐夫,我看你又開始疑神疑鬼了,其實你根本就沒必要想那麽多,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那種東西……”

“算了,我也說不清楚,你說小花他哥哥是個畫油畫的,那麽你告訴我他是誰,我自己去打探一下。”東方墨說。

“哎呀,你讓我這個中間人還怎麽當,我起碼在圈子裏也是個有臉有皮的人,這樣做不太合適吧?再說人家小花盡職盡責,沒偷懶也沒偷拿你家錢……”

“五千!”東方墨言簡意賅,“你告訴我,我就給你五千塊!”

“呃……少了點,姐夫,你銀行卡的密碼想起來了嗎?”

“一萬!”東方墨頓了頓,“我剛發的工資,就一萬塊,多了沒有了,況且之前你還拿走我不少錢,我可也沒和你追究!”

“成交!”紅黴素長長地歎口氣。

紅黴素沒有告訴東方墨小花哥哥的名字,隻把他家的住址告訴了東方墨。東方墨沒等小花回來,就拿著雨傘急不可待地跑下樓去。

天氣不好,出租車最難叫,雨雖不大,淅淅瀝瀝地落在雨傘上也令人心煩意亂。這時,一輛公交車停下來,他等不及了,就一步跨了上去。車上的人實在太多,擠得透不過氣來。東方墨直不起身子,臉幾乎貼在玻璃上。就在這時,他不知不覺朝外看了一眼,看見一個很像小花的女孩好像剛從這輛車上走下去。

小花沒打傘,身上還穿著那件黑色的運動服,衣服的料子可能防水,雨點落在她身上,慢慢地滑下去。她手裏也沒有提著菜,況且,去菜市場也沒必要乘車,再說也不是同一個方向。正想著,汽車把小花的背影遠遠地拋開了。

小花到底去了哪裏?雖然保姆有人身自由也有隱私,但東方墨心裏就是不踏實,他不切實際地想:小花是不是他的敵人安插在自己家的一個間諜?她會不會在每天的飯裏麵下毒,就像某位英雄,最終被鱷魚肉裏麵的慢性爛肺藥毒死了!這樣想著,胃裏就是一陣絞痛,當然,這很可能是沒吃早點所致。

小花哥哥家的地址雖然很偏僻,但東方墨沒有什麽懷疑,因為那地方是城市的邊緣,聚集了一大堆閑散的聲稱“搞藝術”的人,有些像北京的畫家村,但規模比之小得多。

倒了幾次車,才到了那個地方,放眼望去全是一排排的舊樓,比他家的樓還殘破,帶著曆史的滄桑。那些洗過的衣服掛在窗戶外邊,風呼啦啦一吹,乍一看像是吊著無數的冤魂。

好不容易找到了13號樓,雨早停了,雨傘也不知道落在哪輛車上。東方墨繞著樓體轉了一圈,又走回來,點燃一根煙站在中央花壇的邊緣朝上望。紅黴素說的是601室,他猶豫好半天,一旦敲開人家的門,自己應該說些什麽。最後他也沒想好,既來之,則安之,他丟掉煙頭,朝樓上走去。

順著又高又陡的樓梯一直往上走,空氣裏飄動著煤炭燃燒後剩下的二氧化碳味兒。停在601室門口,東方墨深深吸了口氣,輕輕敲了敲門,裏麵沒有人應聲。他決定放棄了,但離開之前,他又重重敲了幾下。

當他走下去時,發現樓下那戶人家打開了門。五樓女主人胖乎乎,荷葉頭,站在門口打量著東方墨。

東方墨從她麵前走過去時,胖女人說了一句:“樓上沒人住了,主人病死在了家裏,房東也倒黴,那房子成了凶宅。唉,連我們住在周圍的鄰居,每到夜裏心裏都毛毛的……”

“什麽?!”東方墨停下腳步朝她走過去,“死了?怎麽死的?多久的事?”

胖女人顯然是個長舌婦,她擠眉弄眼地說:“你是想租樓上那間房嗎?”

“不,呃……幫朋友問問。”東方墨搪塞說,“你還沒告訴我,樓上……”

長舌婦看了看左右,壓低聲音說:“是個老頭,唉,本來身體就不好,好多天沒人照顧,活活地餓死了,你說可憐不可憐?”

“怎麽會是老頭?”東方墨嘀咕著說,“難道小花的表哥年紀本來就很大……”

“你說什麽?”女人問,她沒聽清東方墨的話,又自顧自地說,“就是老頭啊,五六十歲的樣子,癱在**沒人照顧。其實,死了也是一種解脫了,活著也受罪。對了,你可不要跟房東說是我說的啊!”

“不會,請問樓上的老人去世多久了?”東方墨警覺起來。

“沒多久,一個月之前吧!”胖女人翻著眼睛盯著樓上的水泥板,“咱們見麵也是有緣,我勸你還是不要租這裏,千萬別圖便宜,那房子有問題的!”

“什麽問題?”東方墨一驚。

長舌女人神色異樣地說:“死了人之後的那幾天,夜裏總能聽見一個女子的哭聲,不是放聲大哭,而是低聲啜泣,吵得人根本睡不著,可我們又不敢上樓去敲那扇門……”

“那麽這樓上最近有沒有住過一個畫家?”東方墨問。

“沒。”女人搖搖頭,“一直空置到現在!”

東方墨的臉色一點點白了。

紅黴素告訴他的地址就是這裏,如果那死去的老頭就是小花的表哥,那麽,表哥死了,紅黴素又怎麽會見到他,不對,紅黴素說小花表哥畫油畫的,一個癱在**的老頭不可能還會畫油畫……東方墨的腦袋一下下發漲,他甚至沒和胖女人說句話就很沒禮貌地走下了樓。

坐在回去的公車上,東方墨想:如果紅黴素沒有騙自己,那麽小花就是個騙子,她找來一個群眾演員當表哥,並且通過紅黴素把她介紹到自己家裏,她到底是何居心?自己到底欠了她什麽?

陰森森的鬼氣從東方墨的頭頂一點點澆灌下來,漸漸蔓延了他的全身。

下了最後一班車,太陽一整天都沒能從陰雲裏掙紮出來,當東方墨走到樓門口時,天色已經很暗淡了。口袋裏還剩下一根煙,他點燃了仰頭看著自己家的窗戶。窗戶亮著燈,沒有顯出絲毫異樣,可東方墨卻覺得那光線更像一團鬼火。

就在這時,從樓道裏走出一個人,那人很高,悶悶不樂的樣子。東方墨沒仔細分辨,就看清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要找的紅黴素。

“姐夫?你怎麽不上樓?”紅黴素被東方墨一把抓住胳膊,拉到了一個陰暗的角落。

東方墨厲聲問:“你來我家幹嗎?”

紅黴素挑動著眉毛,“我來找你,是啊,我來你家當然找你嘍!可小花卻跟看門狗似的死活不讓我進去!”

“你告訴我的地址根本就是錯的!”

“啊?什麽地址?”紅黴素一拍腦袋,“你真去啦!怎麽樣,看見小花表哥了嗎?”

“那房子根本就沒人住。”東方墨丟了煙頭,“樓下的人說,之前住的是個老頭,也在一個月前去世了,那裏根本沒有什麽畫油畫的!”

“是嗎?”紅黴素像是在思索,“他就是這麽告訴我的,他說小花之前就住在那間屋子裏,我就以為她和表哥住在一起,看來,他們並沒有住一起,是我理解錯了。對了,你剛剛說那屋子住著一個老頭,小花會不會給他家當過保姆,老頭死了,她就托人來了你家,怕你聽了晦氣,就沒跟你說實話。姐夫,你說我分析的還靠譜吧?”

聽他這麽一說,好像也有點可能,現在東方墨的心就像水盆裏的一隻小紙船,誰用力吹一吹,心就會向哪邊移一移。

“那你今天來找我幹什麽?”東方墨充滿敵意地問。

“嗬!”紅黴素直起了腰板,“姐夫,你貴人多忘事啊,你答應過我,我把地址告訴你,你就給我一萬塊錢獎金……”

“還獎金!”東方墨打斷他,“你告訴我的地址不對,你還要什麽獎金!”

“我說姐夫,你想過河拆橋是不是!”紅黴素氣急敗壞地喊。

東方墨推開他朝樓門走,紅黴素跟了幾步喊道:“你出爾反爾,好好好,你有種以後別求我啊!”

敲了半天門,小花才把門打開,一看是東方墨,她無辜地笑了笑。

進了屋,熱騰騰的飯菜已經擺在桌上,東方墨猶豫了一秒鍾,還是飽餐了一頓。吃完飯,東方墨探頭朝廚房裏看了看,他想證實一下紅黴素的推測,可又不知如何說才好,想了好半天,他才問:“小花,你今天去哪兒了?我看見你從公交車上走下來。”

小花洗碗的手停了停,但很快又動了起來,她平靜地回答說:“我去扔鞋子。”

“扔鞋子?”東方墨一下子沒理解。

“是啊,就是昨天夜裏在門後麵撿到的那一雙透明高跟鞋。”

如果小花不說,東方墨就把昨夜的可怕遭遇當成一場夢了,可現在不是在做夢,那麽那雙鞋子就是真實存在過的。他的心,刹那間又怦怦地跳起來。

“扔鞋至於要坐公交車,去那麽遠的地方嗎?你到底把鞋子扔哪兒去了?”東方墨顫抖著問,“你……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故意瞞著我啊?”

小花又停下手裏的活兒,她低著頭,看著水流慢慢滑過手背,“因為……因為是那個人讓我這麽做的。”

“什麽人?!”東方墨雖然心中恐懼,但他還是想把事情問清楚。

“昨天半夜,我半睡半醒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輕敲書房的門,開始,我還以為是你,但那聲音很輕,就像是一隻有氣無力的手在用指甲敲門。過了好半天,我都以為是做夢了,可惜不是,我穿上衣服坐起來,低聲問了一句:你是誰?門外的敲門聲立刻就停了,我走向門,本還認為是自己聽錯了,於是就打開門看看,門外果然沒有人,我鬆口氣,關上門,重新躺在**,可是頭剛一挨枕頭,就聽見一個女人在對著我的耳朵說話……”

“你說有女人對你說話?你做夢吧?”

“我也不確定,反正她的聲音很清晰,一字一句我都聽進了耳朵……”

東方墨揮了揮手,故意大聲說:“你為什麽總要危言聳聽,這屋子我住五年了,怎麽會有別的什麽人,你……”他突然想到昨天夜裏的事,小花敲開他臥室的門,說屋子裏有個看不見的人,難道這就是事件的起因?“那……那個聲音跟你說了什麽?”

“她說,她要她的鞋,她說她在那邊沒鞋穿,腳很涼、很涼……”小花說著說著,似乎還動了感情,聲音都有點哽咽了,“她讓我把鞋子還給她,我就問她鞋子放在哪兒。她沒有回答我,隻是讓我把鞋子丟到河邊去。我問她哪條河邊,她卻沒有回答我,我豎起耳朵聽了半天,屋子裏卻變得十分安靜。我又從**爬起來,屋裏確實看不見什麽人,我心裏害怕極了,就跑出書房敲開了你臥室的門……”

說到這,小花從廚房裏走出來,看了看呆坐在沙發上的東方墨,她雙手揉捏著圍裙,遲疑片刻,又說:“然後你真就在浴室的門後麵發現了一雙鞋,你也讓我把鞋扔了,所以我提早給你準備了早點,天蒙蒙亮的時候就提著那雙鞋子走出家門。在路上,我遇到一個晨練的人,問他這附近有沒有大河,那人告訴我,得坐車去,離這裏最近的一條河也得坐三個站,然後我就上了車。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非要這樣做,就好像身後有隻手在推……”

“夠了!”東方墨站起來,“別再說了,這屋子裏肯定沒有什麽看不見的人,這都是你初來乍到產生的幻覺……”

“可那雙鞋子真的出現了,這你又怎麽解釋?”小花學會了反駁。

“這……”東方墨啞口無言,垂頭喪氣地說,“那是因為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怎麽會呢?”小花語氣很重。

“真的。”東方墨無意隱瞞,“不知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前些日子,我出了車禍,車子從大橋的欄杆處衝下大橋,我前妻就死在了車裏,而我,撿回了一條命,摔在了水泥袋子上,從那之後,我腦袋就混亂了,以前的很多事情我都記不清了……”

“你真的失憶了?”小花有點不相信。

“也不能說是失憶。”東方墨歎了口氣,“反正記憶力減退了,我也不知怎麽跟你形容。”

“那你想不想找回遺失的那部分記憶呢?”小花問。

“想啊,怎麽會不想呢?沒有人喜歡渾渾噩噩地生活!”

“如果你幹了傷天害理的事,你還想不想恢複那段記憶?”小花的聲音越來越低。

“什麽,你這又是什麽意思?”

東方墨死死地盯著小花,小花心虛了,她快步朝書房走去。東方墨也急了,一把抓住小花的胳膊,她的胳膊很細,皮包著骨頭。小花無力掙脫一個男人的手,她盤在頭頂的黑發也瞬間散開來,披散在雙肩上。

“小花,我覺得你根本就不是個保姆!”東方墨想詐她一詐。

小花的胳膊在東方墨手裏一抖,像是一隻受傷的小鹿,東方墨放開她。

見她不回答自己,東方墨不得不轉移話題,問:“剛才紅色胎記的男人找我,對吧?”小花點點頭。“是他介紹你來我家當保姆的,他說你表哥也是搞藝術的,是畫油畫的,可是我去了他家,13號樓601室,他根本不住那裏……”

“你去那兒幹什麽?”小花終於抬起頭,充滿敵意地盯著東方墨,“你在查我的底細嗎?”

小花的直接令東方墨很是尷尬,他磨嘰了半天,才編出了一個蹩腳的謊言,“呃,係裏有個老師想找人複製一幅油畫,我們係都是畫國畫的,找油畫係老師又太貴,所以我就想起了你表哥,於是就找有紅色胎記那個人打聽來了地址……”

“那你為什麽不直接問我!”

東方墨的謊話被小花輕而易舉地擊破了,一個大學教授居然在一個小保姆麵前理屈詞窮。

“呃……當時我沒想那麽多,況且你一早就出去了。”東方墨停了停,“好了,現在我問你,601那間屋子為什麽空著?而且我聽鄰居說,那個房間根本就沒住過一個什麽畫家,而是住著一個癱瘓在床的老人,並且,老人在不久以前已經死了,現在那屋子一直空置到現在。你,你該如何解釋?”

小花把臉轉過去,背對著東方墨,她仿佛很傷感,沉默良久才回答說:“沒錯,那個去世的老人是表哥的父親,表哥畫畫總是四處奔跑,於是他就請了個保姆照顧老人。不知為什麽,保姆突然消失了一個星期,表哥的父親就在家裏被活活餓死了,你說,慘不慘?!”

東方墨也低下頭,他倒是不對那老頭感到惋惜,因為他想到了他自己,現在他三十多歲,過不了幾年,他也會變成一個老人,他沒有老婆也沒有子女,老了誰來照顧自己,幾十年後,自己的下場會不會也和餓死的老人一樣……

每當想到這種問題,他的心裏頓時便會泛起一股酸楚。

又是一夜無眠。

不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的事,都像迷失蟻穴的螞蟻一樣在東方墨的腦中爬來爬去,尋找著屬於各自的位置。

從出院到現在,他感覺身上好似披上了一層薄膜,一層將他與其他正常人隔開的物質。

東方墨知道自己不是外向的人,他始終不多話,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最容易想東想西,而且特別敏感。他對人群總是刻意疏離,喜歡將自己抽離出來,冷眼旁觀。可是現在,那種感覺**然無存,他就像掉進了沼澤地裏,越想從那黏糊糊的未知中爬出來,雙腿就越是一個勁兒往下陷。

終於,天還是亮了。

今天是周日,有個同行在展覽館開畫展,東方墨必須得去捧捧場。

客廳裏十分安靜,茶幾上也沒有擺著早餐。東方墨朝書房走過去,把手按在門上,門反鎖著,說明小花還沒有起床。看看時間,已經八點多了,難道小花因為自己擅自去調查601室而記恨自己,故意罷工一天?

東方墨畢竟是教授,怎麽會和小保姆鬥氣呢。他穿上黑風衣,把皮鞋擦一擦,走出去時,他輕輕關上了房門,或許他不想把小花吵醒。

一上午在虛情假意的寒暄中就這麽過去了,東方墨繞著展覽館轉了好幾圈,可那位畫家同行顯然沒有要請客吃飯的意思,他真不想回家,可確實也沒什麽地方可去。

推開門,東方墨又聞見一陣飯香,他想,看來小花又複工了。果然,小花在廚房裏忙碌著,不一會兒工夫,小花把飯端上來,卻不走,雙手揉搓著圍裙說:“對不起,東方老師,今天早上我睡過了頭,沒起來準備早點,你可以扣我一天工錢。”

“沒關係,嗬嗬。怎麽,昨晚不舒服嗎?”東方墨顯示出知識分子的大度。

“嗯。”小花點點頭,猶豫著又說,“也不是……”

“什麽也不是?”東方墨夾起一口菜放進嘴裏咀嚼著。

“昨天夜裏,我,我又聽見了聲音……”

嘴裏的那口菜堵塞在喉嚨裏,令他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正在難受之時,小花又說道:“她說她收到了那雙鞋子!而且,而且,她說她想見見你!”

真如一盆冷水劈頭蓋臉澆下來,東方墨心裏一陣**,喉嚨裏沒有咀嚼掉的食物向上一躥,哇地一口全吐在了地上。他什麽姿態也不顧了,連嘴巴都顧不得擦,揚起臉問小花:“誰?是誰想見我?!”

“那個看不見的女人。”小花反而平靜了。

“她是誰?她見我想要幹什麽?!”

“我也問過她是誰,她說她的名字隻有你知道,隻有你一個人最清楚。她不說,我也不敢問。她感激我把鞋子丟到了河邊,她說她終於有鞋子穿了……”

“你在胡說八道!”東方墨抬手指著小花,“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神神道道的總跟我說這些?你是不是和紅黴素串通好了想訛詐我的錢!你說,你們到底想要幹什麽?!”

小花的嘴角**著,表情也變得不自然,“我隻是個保姆,也不認識什麽紅黴素,我隻是轉達她的意思,做我分內的工作……”

“疑神疑鬼胡言亂語也是你分內的工作?!”東方墨氣急敗壞地大叫著,其實,氣急敗壞的後麵隱藏著一顆膽寒的心。

小花轉頭朝書房走,走幾步,甩出一句話來:“我反正說了,你不聽,就不是我的責任了!”

“你站住!”東方墨大聲喊,接著,勉強平複氣息才說,“雖然我自認沒做過虧心事,但你說吧,她跟你說了什麽?”

“她說她要離開這裏了,永遠地離開,但離開之前,想把你和她之間的冤怨理清了,她也就能安心上路了,所以,她才想見你一麵。”

“見我?”東方墨驚慌失措地四處查看了一番,壓低聲音對小花說,“你,你不是說她就在這間屋子裏嗎,那她為什麽不出來見我,非得通過你?”

小花緊緊咬住嘴唇,好半天沒回答,最後她隻說了一句:“她說她在你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等你,你必須午夜去,她隻等你三天,三天你不來,她就走了……”

“那她有沒有說,如果我不去會怎樣?”

“她沒說,我也沒有問。”

“第一次見麵的地方是哪裏?”東方墨求助地看向小花,“你說,我該怎麽辦?!”

東方墨之所以打算去赴那個荒誕的約會,是他急於想證明自己與那個看不見的女人的死沒有直接關係,可如若自己不去,他隱約感到在這場無比可怕的鬧劇中,自己最終很可能會性命不保,成為一個毫不知情的犧牲品。他不太相信這世界上真有鬼魂,仍舊固執地認為自己被卷入了某個巨大的陰謀之中。

陰謀就像一個膿包,隻要你想知道真相,你就得不畏疼痛將其用力擠破。

沒心情吃飯了,東方墨編了個謊話出了門,他來到學院的畫室裏拿出銀行卡,去銀行取出一萬塊錢,然後給紅黴素打電話說:“我既然答應過你,想一想還是把錢給你吧,我在畫室等你,你什麽時候有空來拿?”

紅黴素激動萬分,“姐夫,你真是好人,拿錢我當然什麽時間都有空,你等我,一個小時之後我必到。”

回畫室的路上,東方墨買了份盒飯帶回去,似乎好久沒有在畫室吃飯了,因為畫室裏常年飄浮著墨味和潮氣。他拿出一次性木筷子,分開來,相互敲了敲,他愣住了,好像以前沒有這種習慣,是誰跟他說過什麽,他才會下意識去這樣做的,可究竟是誰說的他又想不起來。就在這時,房門被敲響,紅黴素喜笑顏開地走進了畫室。

東方墨拿出錢故意在他麵前晃了晃,但沒有直接遞給他,而是塞進抽屜裏。紅黴素臉上笑意全無,問:“姐夫,你耍我?!”

“先坐下,咱們先聊一聊,好不好?”東方墨指著一把凳子,“我問你,在我出車禍之前,是不是發生過什麽?或者說就是因為那些事情的發生,我才出的車禍?”

“姐夫,你不說你失憶了嗎?其實,忘記一些事情未必就不是好事。”

“我知道你對我之前發生的事情了解很多,你能不能全都告訴我?”

“如果我不說,你是不是就不打算給我錢了?”紅黴素眯縫著小眼睛,見東方墨沒說半句話,他不情願地歎口氣,“我說與不說沒有關係,可是你,姐夫,我怕你承受不了那些過去……”

“那好,我問你,”東方墨把身子朝前探了探,“你認不認識一個穿高跟鞋的女人,一雙透明的很高挑的高跟鞋?”

“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紅黴素聳聳肩,“問人哪能從鞋子問起,誰會去注意鞋子啊!不過……”

“不過什麽,說啊!”東方墨生硬地撚動著手裏的筷子。

“你殺過一個女人!”紅黴素把聲音壓低到隻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到,“姐夫,你難道真就沒有一點兒印象了?”東方墨緊閉著嘴唇還是不說話,紅黴素解勸道:“不過你別擔心,警察至今都沒查到你頭上,都過去那麽久了,況且你也付出了很多……”

飯都涼了,東方墨一口也沒吃,沉默很久才說出這麽一句話:“今天夜裏,你開車帶我去一個地方!”說完,把一遝鈔票丟給了紅黴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