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到過去種種,盛奕宸忽然覺得無比自嘲。

因為有個不那麽愉快的童年,他過早地進入了成年人冰冷殘酷的圈裏。

在遇到淩筠潼之前,他已經見過太多的爾虞我詐,血雨腥風,本就涼薄的天性,亦在一次又一次利益的爭奪戰中變得愈發麻木不仁。

以前他常做噩夢,偶爾午夜被驚醒時,會恍惚地生出,其實自己早就在遇到師傅的那一個寒夜裏,被那群流浪漢欺辱至死的錯覺,而此時躺在**的,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而已。

被驚醒的次數多了,他逐漸生出一股微妙的厭世情緒,變得越來越殘暴,也越來越冷漠無情。

尤其是師傅過世後,他更是變本加厲,不講人情,也不看誰的僧麵,肆意妄為地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從不拘束人性中身為“惡”的那一部分。

所以,三年前,他對剛成年的淩筠潼出手了,肆無忌憚地在淩筠潼的心裏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和傷害。

去年剛重逢時,他打的就是,把小朋友逼得走投無路,讓他一輩子隻能依靠自己,永遠無法離開自己的主意。

而最初的一開始,他也是這麽執行的,結果卻差點害得小朋友投河自盡。

甚至在逼婚的那一天,他還小朋友強迫答應了一係列以他自己為中心的條約,例如除了對他絕對忠誠,還要照顧他的飲食起居,要隨叫隨到,全心全意地陪在他身邊之類的等等。

那時候的他,雖說被小朋友那場高燒嚇得收斂了許多“惡性”,但底子裏還是個唯我獨尊的,習慣了要掌控周圍的一切。

但真正在一起生活後,原本隻屬於他的話事權,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逐漸逐漸轉到了淩筠潼這邊。

隻要小朋友一個期待的眼神,一滴淚,都讓能他拋開所有的原則和理性,心甘情願地滿足他任何合理,或者不合理的期待。

他爸和婁父都在擔心小朋友,生怕小朋友會被他欺負,會吃大虧,可事實上,真正被吃得死死的人,不是小朋友,應該是他才對。

就比如現在,他明知道立遺囑是多麽理智正確的事,也明知道自己應該勸小朋友理解並且接受,可懷裏的人一掉淚,他就開始方寸大亂,那些醞釀好的理由,一個都說不出來了。

完全拿這個小家夥沒辦法。

回過神時,淩筠潼已經停止了哭泣,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扯著他的睡衣,默默地給自己擦眼淚。

發泄了這麽一場,他心裏好受多了,也完全冷靜下來了。

想到自己剛剛哭成那樣,白皙的臉漸漸泛起無地自容的紅暈,邊擦著淚,邊羞恥地自我反省道:

“對不起啊……我原以為,我已經變得有點出息了,至少,沒以前這麽愛哭了……可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變得堅強什麽的,都是我的錯覺……我還是這麽脆弱和沒用……”

他越說聲音越低,新一輪的淚勢再次奔湧而下,盛奕宸隻得趕緊抽了床頭櫃上的紙巾,小心翼翼地給他擦眼淚擤鼻涕,動作溫柔而細心,像是在觸碰最珍貴的寶物似的。

好不容易被收拾幹淨了,淩筠潼伸手緊緊地握住盛奕宸的手,微仰著頭,大眼睛濕漉漉的,滿懷期待又無比不安看著麵前他。

知道他這是在等自己給最後答複,盛奕宸長歎了一聲,到底還是妥協地答應了下來,“好,聽你的,不立就不立了,我努力長命百歲,爭取比你多活一天吧。”

總算如願聽到想要的答案,淩筠潼破涕而笑,用力地點了點頭。

笑完後,他的臉又浮起了難為情的紅暈,窘迫地懺悔道:“阿宸,我知道這次是我太矯情,太小題大做,可是……我真的很愛很愛你,無論如何,都承擔不起失去你的後果……”

“你也知道你小題大做了?”

盛奕宸撥了撥他的頭發,把他發頂的幾根呆毛捋順平整,好笑地調侃他道:“瞧你剛剛哭的,天花板都要給你哭塌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怎麽欺負你了呢。”

一席話下來,淩筠潼臉更是紅得火辣辣的,低下頭,都不敢去看他的笑臉了。

為免他真要羞愧到去打地洞,盛奕宸想了一想,還是適時地讚了他幾句,“但你也很有自知之明,對自己的問題認知清晰,事後能及時反省,並且開誠布公地承認不足之處,還是很了不起的。”

淩筠潼哪能不知道他在安慰自己脆弱的自尊心,又是尷尬又是羞愧的,耳朵都跟著燒紅了起來。

他大概真是被盛奕宸寵得有些退齡了,變得越來越喜歡撒嬌,一點點小情緒會被放大。

要放著從前,哪怕是麵對最敬愛的爸爸,他也絕不會這麽又哭又鬧的。

簡直丟死個人了!

這麽想著,淩筠潼耳朵更紅了,慢慢地蹭啊蹭地蹭過去,雙手緊緊抱住盛奕宸的腰,輕聲低喃道:

“對不起,你就當是我在自欺欺人吧……我隻是覺得,隻要你不立遺囑,我們就不會麵對死亡分離,就可以像現在這樣,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

盛奕宸略微一怔,隨即就笑了,不覺低頭看向懷裏的人,溫聲道:“不必道歉,也不用覺得不好意思,不管你是什麽樣的,我都很喜歡。”

淩筠潼感動得眼眶又開始發熱了,吸了吸鼻子,真誠道:“阿宸,謝謝你,願意包容如此不成熟的我……”

“又在說傻話!我剛剛不是說了麽,不管你是什麽樣的我都喜歡,所以,根本談不上什麽包容不包容的。”

盛奕宸低頭在他額上落下輕淺一吻,又揉了揉他的短發,柔聲勸道:“時間不早了,我們睡吧。”

淩筠潼點了點頭,轉身去關了小夜燈,而後乖乖地跟著他一起躺下來,枕著他的臂閉上眼,漸漸地進入了夢鄉。

房間重新歸入黑暗。

盛奕宸抱著懷裏的人,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著他的後背,無聲地哄著他睡覺。

雙眸卻望著黑黝黝的虛空,陷入了無邊思緒中。

也是他粗心大意了,剛剛隻顧著安撫小朋友,也沒怎麽深究為什麽小朋友會對立遺囑的反應這麽大。

現在平靜下來了,回頭再去複盤這事,他覺得簡單地把原因歸咎於是小朋友心理太脆弱,未免太草率了。

也許小朋友是從遺囑這事,聯想到了他那遇到空難的爸爸,加上自己剛剛又提了什麽天有不測風雲之類的話,觸碰到他某些不堪回顧的記憶,所以才導致他情緒越來越激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