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奇怔怔地望著他,臉上漸漸浮起幾分受傷的神色,眼睛像被水清洗過似的,有了些許潮意。

潘密看著他那種目光,喉頭一緊,忽然意識到自己言重了。

可說都說出來了,就如同被潑出來的水一樣,斷然沒有收回去的道理。

他抿緊了唇,麵容沉得比窗外的夜色還深。

車裏的空氣如冰般凍結住,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過去了多久,方奇才緩緩打破這份死寂,動了動幹澀的唇角,低聲道:“靜藍……變成如今變成這樣,我也不是沒有責任的……”

潘密剛下去的燥意又竄上了頭,火大道:“都是成年人了,無論變成什麽樣都是自己的選擇,跟你又有什麽幹係?你不要老把責任攬到自己的身上,我不想聽這些!”

他的語氣很衝,裹著濃重的火藥味,方奇瑟縮了一下,沉默片刻,到底還是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剛開始結婚那幾年,靜藍和我長談過幾次,她說她是真想跟我過日子,勸我試著去接受她,可我……我真的做不到,我每次都拒絕了她,為此,她跟我哭鬧過很多次……”

潘密第一次聽他主動陳述他和林靜藍婚姻的真實情況,不由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很想說點什麽,但最後還是把話吞進了肚子裏。

方奇望著自己膝蓋上的旅行袋,眼神黯然,艱難地繼續道:“我們一直沒同房,自然就沒有孩子……日子一久,周圍就漸漸出了一些難聽的傳言,大家說她……是生不出蛋的母雞,還有其他很多不中聽的話,她聽著不快,可又不好明著跟人解釋,心裏的悶氣一天天壓下來,久而久之,人就慢慢變得偏執暴躁了……”

潘密掌著方向盤,正好前方有綠燈,他停下了車,側頭去看旁邊的男人。

方奇臉色似乎有點發白,話變得有些語無倫次,“如果那些閑言雜語是衝著我和她,也許她心裏還能平衡點,可我是老師,鎮裏不少孩子都是我的學生,家長們對我格外地寬容,沒什麽人說我……那些風言風語就整日隻針對她一個人,而我又始終不接受她……也許是因為這樣,她可能認為她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所以,才會這麽恨我吧……”

男人徐徐地陳述著,嗓音慢慢地染上些許梗塞,眼裏的霧氣越發濃重,一切都變得朦朧了起來。

這段被迫接受的婚姻,充滿了酸楚,沒有一刻是幸福的,他被強行塞進這個墳墓裏,周圍的每個人,都在勸他認命,前妻也不理解,讓他和自己就死在棺材裏別爬出來。

若是沒有潘密,他或許半推半就也就接受了,可偏生他遇到了潘密,潘密在他心裏那麽深那麽深的位置,他怎麽舍得割舍呢?

見過那麽美好的人,領略過那麽驚心動魄的動情,他又怎麽忘得了?

他不想欺騙任何人,也勉強不了自己去接受前妻,就隻能蜷縮在這個婚姻墳墓的角落裏,期盼著有一天能出來。

潘密聽著他的話,臉色漸漸恢複了平靜,望著他,輕聲問道:“既然你無法接受她,就沒有試著和她提過離婚麽?”

方奇笑了笑,笑容卻比哭還難看,“當然試過,從被迫相親的第一天開始,我就跟她明說了,我說我是被父母逼迫的,我沒有辦法違抗拿死威脅我的父母,讓她主動放棄這門相親。可是……靜藍說我老實,值得依靠一輩子,還說她相信日久生情,一定能感動我,怎麽都聽不進我的話……結婚後,我也和她提了很多次,可每次都隻能換來她的哭鬧打罵,我……我實在是拿她沒辦法……”

這回換成潘密怔住了,愣愣地望著他,一時之間,竟說不清內心是什麽滋味。

他以為,這十五年來,就隻有自己飽受情傷之苦,怎麽都沒想到,原來方奇在他的婚姻裏,也如此地苦苦掙紮著。

他動了動唇角,很想說點什麽安慰這個可憐老實的男人,可腦子卻是一片空白,說不出半點溫情的話語。

也許是因為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方奇轉頭望向了車窗外,望著外邊濃重的夜色,澀然道:“我之前說過,我真的很高興靜藍能打開心結,和她真正喜歡的人在一起,那些話,都是真心的……也許這麽想的我非常可恥吧,但在我終於簽下離婚協議,我確實很慶幸終於能擺脫這段我從來就不想要的婚姻……

所以,不管是靜藍和她初戀重逢,還是……還是她懷上了別人的孩子,對我來說不僅不是傷害打擊,反而是天賜良機,因為如果不是這樣,我到現在都不敢來見你……”

潘密怔怔地望著他,眼角突然有點發紅,說不出話來。

前邊的紅燈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綠燈,可他完全沒有開車的意思,他的手僵的,腳也是僵的,好像忽然被抽走了力氣,動彈不得、

方奇望著車窗上模糊的自己,很想換上一種輕鬆的語氣,可聲音出來,還是帶著澀然的苦,他說,“以前每次你來找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我每次想找你,看著你的電話號碼,看著你的微信頭像,卻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麽身份來找你……我想見你,想和你說話,可又怕自己控製不住內心的思念,讓你也跟著我一起糾結……

這十幾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在想著你,我希望你忘了我,好好過你的日子,又害怕哪一天忽然沒了你的消息,再也見不到你……

每一天每一夜,我被這種糾結矛盾的情緒反複折騰,有時候想著不如幹脆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可又實在舍不得你……”

潘密看著他的後腦勺,短短的頭發裏摻夾著銀絲,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著,像隻年邁孤獨的動物般,無助,可憐,又脆弱。

一瞬間,他心髒忽然劃過一股尖銳的痛楚,本就微紅的眼睛迅速變得通紅,胸腔的的空氣仿佛被抽幹了似的,苦悶得幾乎要窒息。

再也克製不住內心洶湧的情動,他握住男人猶在顫抖的肩膀,強行扳過來。

但早已眼淚滿麵的男人卻死活不肯抬頭,隻是狼狽地吸著鼻子,麵色脹紅,難堪到了極致。

潘密把他抱在懷裏,下巴抵在他的發頂上,感覺到懷裏人輕微的反抗,他沒鬆開,而是抱得更牢了。

“老師。”

他喊了一聲,嗓音微顫,帶著一點點的嘶啞,低聲道:“你喜歡我嗎?”

男人的肩膀因為抽噎而顫動得更厲害了,嘴唇緊閉著,遲遲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潘密沒有死心,固執的繼續問道:“你喜歡我的對不對?你是為了我才回江城的,你想和我在一起,對嗎?”

男人用力吸了下鼻子,依然沒做聲。

潘密撫摸著他的短發,淒然一笑,自嘲道,“為什麽不說話呢?如果你實在不好意思說,你點點頭也可以,不要晾著我好不好?”

懷裏的男人僵硬如石,別說點頭了,剛剛還顫抖的肩膀,此時也不動了。

潘密不由苦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彼此都已經算坦誠了,為什麽他還是一句肯定的話,一個點頭,都不肯給自己呢?

這麽多年來,他堅持了這麽久,無非也就是想聽他親口對自己一聲,我喜歡你而已。

心裏蔓延出無盡的失落,潘密緩緩地鬆開力道,讓懷裏的人坐回了位上。

深吸了口氣,他輕笑出聲,紅著眼睛啞聲道:“方奇,我求你,不要給了我希望,又讓我絕望!你這樣對我……還不如直接衝我心窩開一槍,直接讓我死了幹淨!”

感覺到他滿溢出來的,帶著刻骨怒意的痛苦,方奇渾身一僵,忙抬起頭爬滿淚水的臉,嘴唇翕動好幾下,哆哆嗦嗦地抖出三個字,“……對、對不起……”

“我不想聽你說對不起!”

潘密迅速打斷他的話,捂住眼睛,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狼狽,“拜托你了,不要再折磨我了……你已經折磨了我十幾年,這難道還不夠嗎?要麽你就對我再狠心一點,永遠都別出現在我麵前,要麽,就對我好一點吧……”

方奇麵色泛白,胸口猶如受了重擊,一瞬間竟是忘了哭,淚水凝在眼底,在頭頂車燈的照耀下,折射出晶瑩的光澤。

前麵的紅綠燈,不知第幾次由紅轉綠,又由綠轉為紅,幸好這條路是大道,可以同時容三輛車並排通行。

他們這輛車遲遲不動,後邊的車一輛又一輛地從他們旁邊的車道駛過去,偶爾有幾道好奇的視線朝他們這邊望過來,暗暗猜測這豪車裏的兩個男人在幹什麽。

潘密知道自己此時肯定很難看,像個傻子一樣,哭著求著人家的憐愛。

可他已經難看了十幾年,從喜歡上方奇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如現在這般,苦苦地期盼著和方奇兩情相悅。

而這一刻似乎終於來了,他真的和方奇心意相通了,可他卻覺得兩人的心隔的那麽遠,遠的他好像永遠也夠不著似的。

他捂著眼睛,在一片黑暗中,艱難地熬過那股殺人般的刺痛。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那個男人無措地喊了一聲,“潘密……”

聲音怯怯的,好像用盡全身的力氣,才終於從喉嚨擠出來。

潘密心頭微微一顫,緩緩地放下手,擦掉眼角殘存的淚跡,幾個呼吸之間,他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淡然。

他說,“抱歉,我失態了,剛剛的話你就當沒聽到吧。”

說完他點了引擎,驅著車,穩穩地穿過了十字路口。

方奇僵硬地收回視線,低頭望著自己懷裏的旅行包,隔了好一會,他才模糊地呢喃了幾個字。

潘密還在默默平複自己的情緒,隱約聽到他似乎說了什麽,便隨口道:“你剛剛說什麽?我沒聽清。”

方奇嘴唇動了一下,過了好一會,才細若蚊聲地說道:“……喜歡的。”

潘密握著方向盤的手一緊,心髒仿佛在一瞬間停滯了。

他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幾乎是繃緊著渾身的神經,遲疑道:“我還是沒聽清,你大點聲,再說一遍。”

方奇臉頃刻漲紅,跟忽然充血了似的,耳朵都快要被熱氣融化掉了,旅行包的兩根手提帶被他翻來覆去地揪著,像是要揉成碎片似的。

又過了許久許久,他才加了一點點音量,無比艱難地哼唧出兩個字,“……愛你。”

潘密這會聽清了,也終於確定不是自己的幻覺,原本像是停掉的心髒,突然像觸電般,劇烈地跳動起來。

前方遇到轉角口,他卻遲遲沒反應過來,直到方奇意識到危險,忙開口喊了他一聲,他才如夢初醒,忙不迭地調轉了方向,這才沒一頭撞到前邊的護欄。

緩過來後,兩人迅速看了眼對方,都有點難為情地收回了視線。

潘密強行掩住內心的躁動,清了清嗓子,鎮定道:“快到筠潼的家了。”

方奇輕輕的點了點頭,眉眼低垂著,完全不敢抬頭。

此時盛家的客廳,淩筠潼第N次打起了嗬欠,眼神濁濁的,一副隨時都會睡著的犯困樣。

盛奕宸看的心疼,柔聲勸道:“阿潼,不如你先去睡覺吧?我在這等他們就好了。”

淩筠潼搖了搖頭,強撐著精神道:“不了,方大哥說半小時就能到這邊的,沒準已經在附近了,我再等等吧。”

盛奕宸看了眼牆上的掛鍾,眉頭微微蹙起。

小朋友說是半個小時,可這會已經過了一個小時,眼下又不是車流高峰期,潘密開車又一向穩妥,應該不至於遲到太久才對。

難道,這兩人在路上遇到了什麽事?

這念頭一出來,他就有點坐不住,正要打電話去詢問,這時,張姨從外麵走進來,笑盈盈道:“少爺,潘少爺他們來了。”

淩筠潼眼睛一亮,忙站起來迎了出去,盛奕宸也收起手機,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麵。

不多久,門口果真出現了兩道身影。

潘密一手拎著一個半舊的旅行袋,另一隻手牽著身後的男人,一起走進了客廳。

潘密眼眉帶著淺淺的笑意,時不時回頭看後麵的人,細心地提醒他注意腳下的門檻,方奇臉壓得很低,看不清麵容,不過耳朵紅紅的,聽到潘密的話,也隻會一味地點頭,並不做聲。

盛奕宸略略挑眉,目光在那兩人十指相扣的手上停頓幾秒,眼裏沁出幾分玩味的笑意。

難怪遲遲不到,敢情這兩人是舍不得結束二人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