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密仍是冷若冰霜地望著他,就這麽定定地站在那邊,仿佛一尊毫無感情的雕像。

氣氛變得凝滯,空氣中的氧氣仿佛在一瞬間被抽空,令人呼吸困難。

方奇僵硬地杵在原地,和他四目相對著。

漸漸地,他終於抵不住潘密那過於淩厲的目光,緩緩地垂下了頭。

心情沉鬱到極致。

那種從由心底深處蔓延出來的,蝕骨誅心的深痛又開始侵蝕他了,靈魂仿佛被無數隻手生拉硬拽著,痛得他幾乎無法站直身。

這種痛,已經伴隨了他十幾年,從被趕出江城的那一天開始,就深深地紮入了他的心底,生出根芽,隨著時間流逝而瘋長成參天大樹。

恍惚之中,方奇忽然有些後悔了。

也許,他根本不該來江城吧。

雖然剛剛隻是匆匆一瞥,但他還是看清楚了,貼在潘密旁邊的女孩很漂亮,明眸皓齒,端莊優雅,和斯文俊美的潘密非常相配。

潘密已經有準備訂婚的女友了,他這個早該成為過去式的,甚至連前任都稱不上的人,或許就該像死了般徹底消失在潘密的世界裏,才是對彼此最好的結局吧。

此時已經是日上正午,頭頂驕陽似火,猛烈的陽光打在他們身上,方奇卻絲毫感覺不到一絲熱氣,他隻覺得冷。

他冷得,四肢都開始發僵了。

“方大哥,你在這裏做什麽呀?”

正僵持著,一道疑惑的聲音打破了這裏的僵局,淩筠潼挽著盛奕宸的手從不遠處走過來,滿臉好奇地望著這邊的兩人,不解道:“你不是說要去洗手間嗎?……這是迷路了?”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方奇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僵硬地轉過頭,勉強笑了一笑,“嗯,這裏太大了,我正想問路來著。”

注意到他臉色不太好,淩筠潼鬆開盛奕宸的手快步走上前,關心地問道:“你臉色不是很好,是不是不舒服呀?”

方奇穩住心神,搖了搖頭,盡量神色自然地請求道:“我沒事。能麻煩你帶我去洗手間嗎?”

淩筠潼以為他這是憋急了,忙點了點頭,帶著他去了洗手間。

潘密看著這兩人在麵前走遠,慢慢地收回視線,唇角微微抿緊,神情透著些許高深莫測。

等那邊的盛奕宸緩步走到跟前,他掀起眸,淡聲道:“奕宸,你以前可不是會多管閑事的人。”

盛奕宸目光從淩筠潼的背影移到他臉上,眯了眸,笑得有些意味不明,“是嗎?我不知道,原來我竟給了你這樣的錯覺。”

潘密眉頭微蹙,頓了好幾秒,才問道:“真是你讓他過來的?”

他沒有詳說,但兩人都是聰明人,寥寥數語,便都已是心知肚明。

盛奕宸單手插著兜,眉間的情緒不變,就這麽悠然地站著,眸底蓄著一絲淺淡的笑。

他此時的沉默,是最明確不過的回答。

潘密眸色深了些許,重新審視地盯著他,片刻後,忽然無奈一笑,歎氣道:“我就這麽讓你擔心嗎?”

“別誤會,我並沒有擔心你。”

盛奕宸斂了笑意,垂眸望著地板上隨風搖曳的樹影,徐徐道:“是阿潼,他知道了你和方奇的事,覺得你們就這麽結束未免太可惜了,讓我好好勸著你。”

潘密聞言微怔,不禁搖了搖頭,笑容添了幾分自嘲,“我說過了,我和他從來都沒開始過,不過是我的單相思在作祟,這麽多年都沒放下來罷了。”

“未必是單相思吧。”

盛奕宸略略抬眸,望著剛剛方奇消失的方向,波瀾不驚地說道:“方奇心裏肯定是有你的,不然就算我放再多的誘餌,也沒法把他這條大魚釣到你麵前來,他大可無視我給他發的那些信息。”

潘密聽不得別人這麽形容方奇,英挺的眉擰了起來,語氣也跟著沉了一個調,“……你把他當魚?”

察覺到他話中的不悅,盛奕宸揚了揚眉,低聲笑道:“我才說了這麽一句,你就開始急了,就你這樣上趕著護犢的,真能做到放棄麽?”

潘密心頭一顫,這才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了,臉上浮起幾分不自在,抿著唇不說話了。

盛奕宸似笑非笑地睨著他的臉,道:“你也隻有在方奇的事上,才會頻頻口是心非了。”

他們這四個人裏,潘密是最為溫潤內斂的,平常大多時候都是淡淡的,也不太會把內心的情緒展露出來,唯有事關方奇時,他的神經才會變得異常銳捷敏感。

盛奕宸能理解潘密的感受,因為他對淩筠潼亦是如此,也正是因為理解,他才不希望潘密做出後悔的決定。

他也知道潘密現在很糾結,既對方奇存著千絲萬縷的留戀,又因為多年追愛無果,心灰意冷地硬逼著自己斬斷情絲,他作為旁觀者實在看得夠累,索性就把方奇整過來,讓潘密對著這個人好好地捋清楚。

想到淩筠潼剛剛和方奇一起離開的背影,盛奕宸眼神柔和了幾分,慢聲道:“其實,方奇也挺好的。”

難得聽到他親口讚賞一個人,而且誇的人竟還是方奇,潘密不由大感意外,問道:“你這是認真的?”

盛奕宸輕撫著下巴,挺正經地說道:“他某些方麵和阿潼有點像,脾氣溫善,靦腆容易害羞,不懂拒絕人。我們看人的眼光還挺一致。”

潘密眸光微閃,不知想到了什麽,語氣也輕柔了些許,“你也這麽認為麽?我第一次看到筠潼時也有這種感覺,他們確實有點像。”

都一樣的心無城府,熱忱,真誠無害。

盛奕宸點了點頭,語氣一轉,如數家珍地誇讚道:“不過,我家阿潼比你的方奇坦率勇敢多了,他隻要有心事,就會就直接找我攤牌說清楚,不會憋在心裏弄得大家一起難受。

而且他跟方奇這個書呆子不一樣,他是個真正學以致用的人,會自學畫畫,會寫歌譜曲,手工活也做得非常棒。

除了多才多藝,阿潼也很賢惠,我現在每天穿的襯衫都是他親手熨燙的,另外他的按摩手藝也是……”

“行了!”沒等他數完,潘密開口打斷了他的花式炫夫,忍無可忍地反駁道:“我承認筠潼很優秀,但你也沒必要拉踩方奇吧?方奇是性格是悶了些,也沒筠潼那麽廣泛的愛好,可他是個教育工作者,教小孩很辛苦的,他哪有這麽多時間讓自己變得多才多藝!”

比起筠潼這種天選之子,方奇確實沒什麽特別之處,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初中老師。

但這又如何呢?他就是被方奇的溫柔質樸吸引了,就是喜歡和方奇在一起的那種平淡溫馨的感覺。

除了方奇,也沒人能填滿他內心的孤寂。

這念頭一出來,潘密心神一凜,心髒的位置猛的一疼,仿佛有什麽東西忽然沉了下去。

盛奕宸看著他驟然僵硬的麵容,低笑了聲,意味深長地說道:“就你現在這個樣子,確定真的能忘得了他?最算嘴巴可以不老實,又能自欺欺人一輩子麽?”

知道心思已經被他徹底看穿,潘密也不瞞著了,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忘不了又如何?事已至此,訂婚的消息已經放出去了,我已退無可退。”

“這不是還沒訂婚嗎?”盛奕宸卻不以為然,漫不經心說道:“你如今翅膀已經硬了,已不再是當年被困在家裏無法出門的少年郎,隻要你不願意,這世上就沒人能強迫得了你。”

潘密有些怔怔的看著他,眼裏生出幾分掙紮,壓低了聲道:“可是,這樣會對不起雨菲,還有我的父母……他們都很看重這次的聯姻……”

“所以,你就是打算對不起自己了?”盛奕宸截住他的話,看著他的眼睛,淡聲道:“當年,方奇也麵臨和你如今差不多的選擇,隻不過他比你悲催多了,被父母以死逼迫,不像你,還有的選擇和後悔的餘地。”

被這話勾起了塵封已久的往事,潘密眸色微變,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來。

盛奕宸暗歎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緩了聲道:“我做這些事,目的並不是要撮合你和方奇。我隻希望你能更慎重地考慮清楚,無論最後做什麽選擇,隻要你將來別後悔就好。”

說完這話,他最後深看了潘密一眼,轉身緩步離開了。

他沒走多遠,回到燒烤區,找到剛剛的座位重新坐下來,拿起剛剛啃到一半的玉米棒子,繼續啃了起來。

剛離開了這麽一會,玉米棒子已經冷了,不過他也沒所謂,這是阿潼特意拿給他的,就算冷了也是好吃的。

袁青和女朋友聊著天,餘光瞥見了這邊孤零零的BOSS,就挪了位置坐過來,狗腿地諂笑道:“少爺,您有什麽想吃的麽,我去給你拿吧?”

盛奕宸專注啃著玉米,看都不看他一眼,不冷不淡地應了一句:“圓玄記的小籠包子。”

袁青得令,立馬興高采烈地應下來,“圓玄記的小籠包子是吧?好嘞,我馬上去……”

個屁啊!

那是東城郊區的一家百年包子店,從這裏過去再怎麽快馬加鞭,來回至少也得兩個小時!

反應過來後的袁青鬱憤了,敢怒不敢言地瞪著盛奕宸,用眼神無聲地控訴黑心老板的冷酷無情外加戲弄人!

盛奕宸瞥了他一眼,嗓音涼涼的,“不是要給我拿吃的,怎麽還不去?”

袁青憋屈地咽下喉間的怨氣,正欲開口說點什麽,剛好看到那邊的淩筠潼和方奇往這邊走來,頓時如見救星,等人到了跟前,立馬可憐兮兮地訴苦道:“淩少爺,少爺又虐我了!”

淩筠潼還沒做聲,坐在隔壁的婁丞就聽到了,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興奮道:“老盛怎麽虐你了?快說說,讓我們都開心開心!”

袁青對他可沒那麽多顧忌,憤怒地懟了回去,“婁少爺,你的心肝也太黑了,怎麽老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啊!你也不怕哪天我逆襲成霸總,收購你家集團把你變成我的小秘書,到時我也讓你開兩個小時車去給我買小籠包!”

婁丞誇張地仰天大笑兩聲,無比不屑道:“就憑你?你還是趕緊洗洗睡了吧,夢裏啥都有!”

“ 別小看我!莫欺少年窮你懂不懂!”

“我是不太懂,可你也早就不是少年了吧?快三十的老男人了,認命當你的小秘書吧!”

眼見這兩人又開始打起了小學生水平的日常嘴炮,盛奕宸手有點癢了,很想把手中的玉米棒子掰成兩半,一人一半地塞住這兩張聒噪的嘴。

淩筠潼在他身邊坐下來,疑惑地問道:“盛奕宸,你剛剛打算讓袁大哥做什麽呀?”

盛奕宸看了他一眼,臉不紅氣不喘地回道:“沒什麽,隻是說我有點想吃小籠包了。”

淩筠潼眨了眨眼睛,立即道:“小籠包的話,家裏有的,我去給你熱吧!”

說著就要站起來,盛奕宸卻適時地拉住他的手,衝著他微微一笑,“我忽然不想吃了,你陪我聊聊天吧。”

淩筠潼噢了一聲,就乖乖地坐好了。

方奇見他們神色平靜自然,雖然沒有什麽親昵的舉動,可那言行舉止間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親近之意,卻讓他不由得暗暗羨慕。

如果他和潘密也能如此,那該多好啊……

正這麽想著,旁邊忽然傳來一些輕微的響動,有人在他身邊的空位坐了下來。

原以為是白祁他們中的一個,可等轉過臉,認出坐在身邊的人是潘密時,他頓時嚇了一大跳,渾身都僵硬了。

潘密沒看他,眼眸微垂,眉目間一如既往的溫淡平靜,也看不出喜怒。

方奇驚愕地望著他,不知所措了好一會,才慢慢地鎮定下來。

這什麽情況?

剛剛潘密不是還對他橫眉冷對嗎?他不就上了一趟洗手間回來,潘密就好像有點變了,還主動坐到他身邊來……

他還以為,他們會像陌生人,一路無話到聚會結束。

正胡思亂想地猜測著潘密轉變的緣由,忽然,一道嬌俏的女聲從身後輕輕柔柔地響起,“密。”

方奇心頭一提,下意識地握緊了放在膝蓋上的手。

朱雨菲嬌容含笑,兩條修長白皙的玉臂從後麵摟住潘密的脖子,親昵地撒嬌道:“你怎麽一聲不吭跑到這來啦?虧我一直在那邊等你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