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深冬,南蕭宮城內一片銀裝素裹。

此刻鵝毛般的雪花仍伴著凜冽寒風紛紛揚揚落下,絲毫沒有要停止的意思。

太初殿漢白玉石階上堅冰早已結了厚厚一層。

跪在上頭雙膝必定有如刀割般疼痛。

“公主千金之軀萬望保重。”

“皇上聖旨早頒,眼下是絕然不會收回成命的。”

目光所及,此刻蕭顏麵頰蒼白,薄唇發紫,細削的肩頭輕輕顫動著。

算起來,今日是她跪在這裏苦求皇帝收回成命的第三天了。

眼下她滿身的霜雪輕覆,身著的明豔鳳袍早已全被雪色掩蓋。

不知什麽原因,今年冬日比往年都格外寒冷。

胡永蓮淨身入宮二十年來,這是他所經過的最難捱的一個冬季。

站在外頭寒風呼呼刮過臉頰,猶如無數針尖緊密深紮在肉中,銳利的刺痛。

就在這時,蕭顏再也支撐不住。

如凋零枯葉般,頹敗地跌在太初殿前無垠雪地之上。

“公主!”

幾近是同時,胡永蓮與始終守在蕭顏身畔的宮女連翹一道驚惶著喊著撲了上來。

……

此刻千秋殿地龍正旺盛的燒著,暖意漸漸彌漫開來,烘得窗下水仙蓓蕾輕綻。

馥鬱幽香融合著燒艾煙氣兜頭兜腦襲上蕭顏臉麵。

縱然是平日最喜歡的水仙花香,眼下卻也並不讓她覺得舒適歡愉。

“痛,好痛……”

蕭顏臥在紫檀鎏金寶象架子**鳳眸緊閉。

她慘白唇角隨著太醫深淺撥動著的銀針在有規律的輕抽著。

此前蕭顏在太初殿外跪了三天三夜,不僅身子受了寒,更嚴重的是她雙膝已凍得潰爛,必須趕緊用銀針將病灶剔出,不然蕭顏這雙膝便算是廢了。

劇烈的疼痛使得蕭顏從深沉的昏迷中漸近清醒了過來。

在她緩緩睜開眼皮時,恰好太醫將她膝骨裏的最後一塊病灶完整剔出。

目光所及,尖利細長的銀針迎合上床邊楠木紅幾上的清亮燭火倏忽閃出一道冷冽光亮。

蕭顏不由生出滿身寒噤。

這樣的光亮蕭顏曾經見過。

上輩子謝城腰間的軟劍總也閃著這樣冰冷的顏色。

“公主?”連翹銀鈴般的聲音倏忽劃過耳畔,蕭顏抖了下身子。

“現在您膝頭應該很疼吧?”

聽言蕭顏抬眼,恰對上連翹投來的關切目光。

上輩子連翹在同她去往塞北後不久便身染重疾不治而亡。

蕭顏沒想到自己還能再見到她。

“奴婢去給您灌個湯婆子來熱敷一下傷處會舒服些。”

說著連翹小心翼翼幫她將高高卷起的褲腿放下並掖好了被子。

就在這時,雕花窗欞外倏忽明光爍亮,仿如白晝。

紛亂的人影在纁色霞影紗上不停攢動著。

“外頭出什麽事情了?”

話音未落,蕭顏隻聽雕花紅漆木門“吱吖”一聲輕響。

“阿顏!”

來人身著朱紅直綴朝服推門而入,腳踏黑底絨麵朝靴,一陣風似的從門邊跨到了蕭顏麵前,他胸前孑然的雲鶴補子在燭光下不時折射出淡淡光輝,仿若窗外的點點星光。

“我剛回京師便聽聞你受了傷。”燕晁蹙著眉垂眸看向蕭顏。

此時此刻,她本光豔四射的芙蓉臉麵慘白如紙,同那身柿紅色寢衣對比鮮明。

燕晁劍眉星目間擔憂不覺更甚。

“燕小侯爺,太醫已經來看過,眼下公主身子沒大礙了。”

聽言燕晁這才沉沉鬆出一口氣來,“沒事就好。”

事實上,照南蕭宮規,外姓男子是不準出入後宮內苑的。

但燕晁卻憑著長公主的麵子,在芙蓉宮從來不受拘束。

今日下午燕晁在南燕侯府聞得蕭顏在太初殿外驟然昏厥的消息,一時間心急如焚,忙叫小廝備馬入宮。

“謝城是個什麽樣的人皇上不知?”

“跟著他是不會幸福的。”

眾所周知豫北候謝城是南蕭戰神但卻更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

對於皇帝的這個指婚何止燕晁不解。

事實上自打三日前皇帝宣了婚旨後京都街頭巷尾便都在討論這件事情。

人人都很費解。

毓嘉公主蕭顏是皇帝最珍視不過的掌上明珠。

皇帝蕭齊羽膝下雖有公主十二人,但隻有蕭顏是他打小便養在身邊的。

十四年前蕭齊羽剛親政不久,朝局動**,因著有不少太後勢力於各處作怪,蕭齊羽為了不再受太後掣肘他便打算大力清肅這幹人等,但蕭齊羽沒有想到這群人竟早與東楚勾結。

東楚二十萬大軍兵臨邊境危安城下時蕭齊羽始料不及,瞬間陷入內憂外患,皇位岌岌可危。

後來蕭齊羽雖遣豫北候領兵十萬前往邊境相抗,但彼時東楚國力強盛,兵馬精良,激戰三月,豫北候終究不敵,十萬大軍連連退敗,眼看著東楚將要跨過運河天塹直搗京都。

而就在這時蕭顏呱呱墜地,伴著她嘹亮的哭聲芙蓉宮東麵上空倏忽浮現萬裏紫雲。

旋即東楚退兵的消息便傳入了太初殿,蕭齊羽聞之大喜。

原來月前東楚國內突然爆發了一場大瘟疫,不過三日屍橫遍野,就連東楚皇帝也未能幸免,一時間東楚政治混亂,國力蕭條,再難支撐這場戰爭。

離京都隻有一步之遙的東楚二十萬大軍隻得不戰而退。

後來欽天監同蕭齊羽解釋蕭顏出生那日奇景乃是紫氣東來的祥瑞之兆。

預示著福報降臨,海晏河清。

自此後蕭齊羽便待蕭顏如珍似寶。

“後宮那麽多的公主,皇上怎會執意令你下嫁?”

“甚至於看著你在冰天雪地裏跪了三日竟都罔顧不理?”

燕晁看來,這實在不是蕭齊羽平日作風。

但蕭顏卻是再明白不過。

近些年來蕭齊羽愈加忌憚豫北候麾下的三十萬神策軍。

眼下他這麽做是籠絡,也是監視。

雖然蕭齊羽也有不舍,但畢竟掌上明珠才更能顯示出他此番誠意。

更重要的是,眾公主中也隻有她是蕭齊羽打小養在身邊的。

“阿顏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嫁給謝城的。”

他同她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眼下他絕對不可能袖手旁觀。

聽言,蕭顏抬眼,此時此刻,燕晁眉眼間透出濃鬱的鄭重。

不難看出他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秋曦哥哥你是喜歡阿顏的對嗎?”

燕晁喜歡她,打小到如今都很喜歡。

蕭顏是知道的。

“秋曦哥哥你娶了阿顏吧。”未待得燕晁回答蕭顏便抬手將他綾羅衣袖死死攥在掌心,緊緊望著燕晁的目光裏透出萬分渴求。

她若嫁給燕晁便不必再嫁謝城。

眼下燕晁於她就像是汪洋中的一根浮木。

唯一救命的浮木。

況且燕晁生母乃是當今長公主。

長公主開口同蕭齊羽要人,蕭齊羽無論如何要給幾分薄麵。

“好!”燕晁應著聲彎腰扶住蕭顏纖削雙肩,目光同掌心一樣著緊,“阿顏你等我!”

“我這就回去同父母商議!”

聽言蕭顏緊緊握住燕晁有力的胳膊,眼角眉梢透著篤信,“秋曦哥哥,阿顏等你,阿顏會一直等你的。”

……

一晃五日過去,就連蕭顏膝上的傷都已好得七七八八。

但南燕侯府那邊卻依舊沒有任何消息。

“連翹,你說秋曦哥哥他會不會後悔了?”雕花紅漆窗欞外的陽光通過姚黃色窗紗落入,將蕭顏緊鎖眉頭間的憂慮映得分明。

“公主,燕小侯爺是什麽樣的人,咱們千秋殿該是最清楚的。”

“燕小侯爺向來言出必行的不是嗎?”

眼下連翹正用藥酒幫蕭顏揉搓著膝上已經很淡的兩塊烏青。

“公主稍安勿躁便是。”

稍安勿躁,她怎麽還能夠稍安勿躁?

如今這婚事推進得明顯比上輩子快了許多。

這恐怕與她此前在太初殿外跪求抗婚一事不無關係。

昨日蕭齊羽已經同欽天監選取了大婚吉日,正是下月初八。

僅僅隻有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了。

想來不日謝城便會從邊境回到京都領旨。

屆時再做任何事情便都晚了。

此時此刻蕭顏心頭焦灼得有如萬隻螞蟻在爬,就在這時,耳畔倏忽傳來敲門聲響。

“什麽人?”

“公主,奴婢是長春殿的,文惠娘娘請公主過去一趟。”

文惠貴妃乃是南燕侯親妹,向來同南燕侯府過從親密。

聽言蕭顏眼皮一抬,眼下文惠貴妃要她過去,難道是為了她同燕晁的事情?

去到長春殿時文惠貴妃正在紫檀鑲嵌象牙大案上練著書法。

眾所周知文惠貴妃善工書,蕭齊羽曾稱文慧貴妃的書法矯若驚龍,就連翰林院學士也不及十一,蕭齊羽看重有才學的女子,是故即使文慧貴妃膝下始終無子卻也承寵至今。

“不知文惠娘娘要蕭顏前來所為何事?”

聽言文惠貴妃筆鋒淩厲一收,緩緩抬眼對上蕭顏比窗外梅花更媚三分的瀲灩眉眼。

文慧貴妃輕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倒也難怪秋曦沉陷不可自拔,就憑著毓嘉公主生得這副嫵媚麵容,世上哪個男子見了還能冷靜自持?

但作為親姑姑,她不可能眼睜睜看著燕晁跳進火坑。

“公主應該還不知道秋曦生病了。”

“怎麽會這樣?”聽言蕭顏淺褐色瞳仁倏忽張大。

僅僅一瞬她眼角眉梢的驚疑便被擔心取代。

“秋曦哥哥他現在沒事吧?”蕭顏一個箭步跨到文惠貴妃麵前抓住她胳膊拚命搖晃著問。

“可請郎中看過了?”

“他究竟是生了什麽病?”

“嚴不嚴重?”

一時間墨點如雨下,紛紛揚揚弄髒了宣紙。

“還不都是為了你!”文惠貴妃用力甩開蕭顏。

她小心放下竹刻蝙蝠紋狼毫筆後,目光凝重著看住蕭顏,“毓嘉公主,你如若真的愛秋曦,便應該放了他。”

通過文惠貴妃,蕭顏才曉得原來這些日子南燕侯府沒有任何消息並非是燕晁後悔,而是南燕侯和長公主不同意。

事實上燕晁彼時一回府便說了這事。

但南燕侯和長公主卻想要明哲保身,不準備蹚這渾水。

後來燕晁在府裏鬧了整晚,無論如何不肯作罷。

甚至說待得天一亮他便入宮去找蕭齊羽言明。

為了阻止燕晁,南燕侯和長公主隻得把他強行鎖進府裏的小黑屋。

但從那日起燕晁便米水不進了,他是以絕食抗議。

如此連續五日下來任誰也扛不住。

就在昨晚南燕侯府的小廝發現燕晁昏倒在小黑屋裏,直到現在都還未清醒。

“且不說皇上指婚深意,就說眼下婚旨已下誰又能讓皇上收回成命?”

“豈非讓皇上沒臉?”

“毓嘉公主還是不要強人所難了。”

蕭顏目光著緊,“可是長公主不同,她是父皇的親姐姐。”

“而且父皇還欠著她一條人命。”

“長公主若開口父皇不會不點頭的。”

“但皇上也必會因此不快!”話音落下,文惠貴妃眼角眉梢露出了難得的慍色。

“毓嘉公主以為惹得皇上不快日後南燕侯府還會有好日子過嗎?”

“特別是秋曦。”

“難道毓嘉公主想要秋曦為了你前程盡毀嗎?”

那又如何?

聽言,蕭顏眼底不經意閃過一道淩厲寒光。

作者有話要說:

忐忑開新文,撒嬌打滾求收藏~

作者文案廢,文案改了好久隻能先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