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櫟陽事故
嬴無敵一年八月,無敵率領迎親隊伍才出武關之時,國內卻是一片風起雲湧。
士子遊曆踏勘而歸,既帶回了記載著秦國各地物產、民風的風物誌,也帶回了大批秦國官吏貪腐、謀私的控訴之狀。
一人告發,尚且可以說其是“不明真相”,十人聯袂告發,隻怕內裏必有緣由。國府之內雖然眼下尚無動靜,可遭到攻訐最眾的孟西白等老世族卻是如熱鍋上螞蟻,再也坐不住了。
華屋之內,百餘人濟濟一堂,吵雜聲中竟然聽不清內裏之人究竟在商議何事,頭係高冠的孟族新族長孟怛伸手一拍長案,揚聲喝道:“老甘龍蔫了……杜摯也撒手不管,這究竟是整的個什麽鳥事?依我看,我孟西白三族裝聾作啞未必可行,說不得隻能將那禍首棄之以自保。”
聽著呼喝,滿臉麻子的白族新族長白喜也揚聲喝道:“且收聲!”又向孟怛拱手到:“孟兄,今日招賢館又歸百餘士子,都是從秦西來。夢西白兩族多居雍、、杜三地,雍城以西這孟族果真都是良民?若是放任這些士子們胡鬧,由其空口攻訐,隻怕我三族都討不了好去。棄禍首自保?隻怕今日能棄兩個,明日就得拋卻一雙,遲早一日,我孟西白三族非得在秦國除名不可。今日在此集會的眾人都是老秦孟西白三族居於櫟陽的族老和理事的族親。自秦穆公起,孟西白三族便儼然等同於秦國世襲罔替的國親,三族之間以及和嬴氏國族多有通婚,關係已然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
自從下去各縣鄉踏勘的遊學士子不斷歸來,事關孟西白三族地種種惡、劣之事便如水落石出一般紛紛浮出水麵。秦國郡縣三十二,除嬴氏國族的族親直接治理的一些關隘要塞、大城富庶之縣外,由三族之仕人官吏治理的地方多達十四縣。正所謂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三族之人治理了如此多的郡縣,以權謀私、罔顧法紀、欺行霸市、魚肉百姓之事自然也沒少做。
當然,之前百姓忌憚於孟西白三族的勢力,也習慣了逆來順受,甚至慢慢的適應了這種統治,集體患上了所謂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可山東六國來的學子們卻不曾得到足夠的教育和經驗,並且秦國地新君還鼓勵眾士子們大膽的揭發、攻訐為政者的劣行惡跡,如此一來。別說新近才出的惡事,便是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陳年舊事也被人給深挖了出來。
根據民政司長為少大夫孟怛得來的消息,孟西白三族族人所治理的一十四縣之地,能攤上一個優良評語的隻有一個岐山孟光,其餘一十三縣的族人皆是惡跡昭彰,眼下雖不知道新君新政將要以何種手段處理此事,但那個曾經在齊國鼓搗齊王以大鼎烹人地鄒忌卻正在櫟陽,若所料不差,隻怕嬴無敵會欣然效仿。
昔日嬴無敵國府門前當街斬殺六元老。便和孟西白等族結下血海之仇。而後各族說服老國後授意將其流放,又使死士半路截殺,哪成想卻是步步都失先機,非但沒把嬴無敵怎麽樣,自己個卻是賠了不少兵卒、財貨、奴隸,而後無敵又收複隴西部族,鏖戰六國,一時間威勢強盛,使得各族都不敢輕起賊心。誰知道轉眼隻見又是峰回路轉,竟然又傻了吧唧地跑去身陷齊國。還失心瘋了。然而,正當各族自覺開心,出了一口惡氣之時。這家夥居然被玄女以天舟禮送歸國,一日之內便成為了秦國地君上,細細想來,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哩!
西乞赫、白喜、孟怛三人腦中各有所思,場中也漸漸安靜下來,西乞族的西乞赫雖非族長,卻也是在國府內領有一個外事司長的官製。因此倒也有些發言權:“孟兄、白兄。大半個秦國,可都是咱們孟西白用人命給打下來的。諒他也不敢拿咱們老世族開刀,至不濟讓族人不做這鳥縣令便罷。”
“西乞兄此言差矣!”孟怛聞言不悅道:“這老秦究竟是他嬴無敵一人之國,還是咱老世族的老秦?如無老世族,這秦國還能是秦國麽?此次魏軍圍困櫟陽,戰死了多少老世族的子弟?咱隴西的老世族又給櫟陽送來多少糧草、兵器、馬匹?因此這治縣職權,咱們可萬萬不能放手!”
“孟兄所言極是!”西、白兩人聞言也是點頭,卻是同聲問道:“眼下之事,該當如何,望孟兄解惑!”
孟怛略略思謀,決然答道:“哼!先靜觀其變,若是國族不念三族昔日功勞,果真要拿咱老世族開刀。想必,諸位定然不願乖乖的引頸就戮,授首待亡吧!”
“好!”西、白二人齊喝一聲,白喜言道:“孟西白三族休戚與共,當共同進退。”
晚風呼呼,將院內的幾顆矮樹吹得沙沙作響。數盞油燈將院內涼亭照的通明,老甘龍獨自一人斜靠在榻上,手持著一卷簡牘,正借著昏黃燈光細細閱讀。良久,隻見一名年約三旬有餘地青年男子自庭外而來,行禮跪坐之後,老甘龍抬眼看來,輕聲喚道:“甘成!”
“父親!”仲公子甘成應道。
老甘龍放下簡牘,尋了一具靠腰坐起,緩緩道來:“前些時日,為父上書國府,許以世族國勳簡拔自家子弟為官任職,卻唯獨不曾簡拔甘氏子弟,你可知道其中緣由?”
甘成答道:“孩兒不知,想來其中定有道理,還望父親開釋!”
老甘龍麵露微笑,問道:“秦國要變法,要推行新政……你可知道,將以何人何法而行之?”
甘成聽來,拱手向東虛為一禮後道:“孩兒聽說,君上得玄女授六甲六壬兵信之符、策使鬼神之書。這新法新政定然是那玄女傳授的天帝之法……”
“哼哼!”老甘龍冷冷一笑,喃喃道:“天帝之法?荒唐!”
“父親!”甘成見父親竟然誹謗上天,當真有些詫異,忙出言道:“莫非,這其中……”
甘龍麵無表情,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垂下眼簾,出言打斷道:“甘成啊!為父給你簡拔了一個差事,律法司三等書吏,明日你便去律法司就職吧!”
“律法司?三等書吏?”甘成聽來有些詫異。作為內政部長之子,就算要為官,也應該在自己老爹手下才是。而且所謂的三等書吏,更是連小吏都算不上,一個略微識字,能夠抄寫簡牘之人都可勝任。
“對!律法司!明日就去,卯時點卯,不可遲誤,你可記下了?”甘龍也不解說。這邊起身拂袖而去。
留下滿頭霧水地甘成。老甘龍頭也不回的回屋就寢。次日一早,杜摯便領著十數名國府官吏找上門來,開門見山的直問甘龍道:“老師,今日一早學生前往國府應卯,便聽人說仲公子去律法司做了一個三等書吏,此事果真為老師之意?”
甘龍滿臉不悅,反問:“怎麽,老夫之子,連一個三等書吏都不可勝任?”
“老師那裏話,仲公子德才兼備。學識過人,若論才學,與學生隻怕難分伯仲。仲公子真要出仕,老師不便出麵的話,學生治下尚缺一名副司之職……”
“哼!甘成和你杜摯難分伯仲?老夫臉紅呀!”甘龍毫不領情,直言道:“甘成既是老夫之子,自當由老夫管教,若其不可勝任書吏之職,大可撤換。此事不必過問老夫。老夫有恙在身。諸位與杜司長請回,不送!”
“老師!且慢!”杜摯不死心。出言挽留道:“仲公子出任一個三等書吏,太過屈才,我等是想……”
“杜摯!”甘龍突然一聲大喝,厲聲喝問道:“你既稱老夫為師,老夫便來問你,甘龍可成教過你取材之道,惟以徇私麽?”
言畢甘龍拂袖而走,留下杜摯和一眾官員麵麵相窺。
而後,不過一日時間,這甘龍杜摯兩人師徒反目之事便傳遍了整個櫟陽城。
也就在孟西白三族密議對策,甘龍杜摯師徒反目地同時,櫟陽城中的招賢館內也如市集一般熱鬧非凡。從秦國各地陸續歸來的士子們,在撰寫風物誌之餘,開始習慣於將自己遊走鄉間地所見所聞講述出來,並且聽取別人地見聞,以便豐富自己的風物誌。
櫟陽城中地招賢館本是由一座廢棄的兵器庫房改建,原本計劃可以容納二百士子,後來鑒於慕名來的士子將近千人,這才不得不在庫房周圍增建房舍,至今日已然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宅院群落。
而群落當中雖然絕大多數建築都是簡易地房舍,但供人宴席納涼的亭台也建有不少,這些地方自然成為了士子們的匯聚之所。按照無敵先早製定的標準,每位士子一日的餐飲夥食標準是黍米**、肉二斤,米酒一斤,菜蔬瓜果若幹,就秦國的實際情況而論,已是富庶人家的夥食標準了。
卻說這幾日,前往隴西各地踏勘的士子陸續歸來,一個小道消息便開始在招賢館內流傳:岐山縣內,竟有一座人間天堂。
甚至,一首膾炙人口的歌謠也漸漸在櫟陽城中流傳了起來:
八月種秋,地熟大收。耕男織女,皆告上天。
有我山君,乞天見憐。有我山君,弭禍消愁。
窮水之漁,窮地之牧。悠悠上天,佑我蒼生。
有我山君,倉滿廩實。有我山君,災禍全休。
據說,在岐山地陽穀之中,地產黍糧每畝可達十擔,地中有甘泉噴湧而出,竟達數丈之高,河裏架有水車,可役使水利碾穀磨麵,當地牛羊成群,百姓豐衣足食。麵無菜色,居於磚瓦修建地房舍之中,與秦地荒苦,百姓麵色餓黃,衣衫襤褸的景象截然相反。
便說此時,招賢館內正有士子再說陽穀見聞:
一名身穿葛衣的士子侃侃而談道:“諸位,在下楚國士子楚山,日前本是在雍城踏勘,得見趙國士子趙費趙兄提及陽穀奇觀,初時自然與諸位一般。那是決然不信……”
眾士子不耐,便有人哄道:“快說見聞,休得贅言!”
“好好!”楚山隻得打消閑話,從袖中取出一卷簡牘,忙道:“在下七月入穀,盤居一月有餘,與陽穀百姓一同秋收,計得糧產如下:穀中糧田四百六十畝,平均畝產黍穀十擔又三鬥。其中上田為十一擔二鬥左右。下田為九擔六鬥。”
“啊也!十擔?”一眾士子聽的齊齊愕然。
秦國的“擔”等同於山東各國的“石”,隴西貧瘠天下皆知,齊楚吳越之地或可有淤灌之田畝產能達到八擔、九擔,可在隴西秦國,這顯然是絕對不可能地。
後世有關戰國前期糧食畝產的典型資料,主要有以下幾條:(1)《漢書.食貨誌》載李悝這言:“今一夫挾五口,治田百畝,歲收一石半。”這是指畝產粟1.5石。(2)《管子.輕重甲》說:“一農之事,終歲耕百畝,百畝之收。不過二十鍾。”這是說畝產粟0.2鍾,1鍾等於10釜,1釜也就是10石。因此。0.2鍾也就是畝產粟2石。(3)《管子.輕重乙》說:“河淤諸侯,畝鍾之國也”。這就是說,經過淤灌(用河裏淤泥)的肥沃土壤,產量較高,畝產1鍾,即畝產10石,五倍於《管子.輕重甲》中所提之數。(4)《史記.河渠書》說:“西門豹引漳水溉鄴。以富魏之河西。”漳水溉鄴後。畝產多少?《論衡.率性篇》說:“魏之行田百畝,鄴獨二百。西門豹灌以漳水,則畝收一鍾。”畝產1鍾,也是10石。(5)《史記.河渠書》說:“秦開鄭國渠,灌澤鹵之地四萬餘頃,收皆畝一鍾”。也是畝產10石。上述五條材料中的前兩條,說地是一般情況,所謂“百畝”,是方百步為畝的周畝。
(鄭國渠是秦始皇時代開鑿修建,後三條指的都是灌溉或淤灌之田,其產量相當於一般田地五倍,這是特例,不能把它們視為常規產量,擔它說明戰國時期已經有了畝產10石的高產
也就是說,戰國時代,固然山東六國已經出現了高產的糧田,但在秦國隴西貧瘠之地也能出現如此高產糧田,委實讓人詫異。
當下便有懂得農學農事地士子提問道:“敢問楚兄,那陽穀的糧田,可是淤灌?”
“非也!”楚山搖頭笑道:“乃是施用了由當今秦國君上秘製喚作地龍肥。施此肥料,便是狂野荒漠、生土堿地,也能立時化作上好糧田!”
“地龍肥?”眾多士子麵麵相窺,驚愕非常,未及思辨,卻見一名士子頓足而起,額手相慶道:“好!好個地龍肥,蒼生有望,黎民甚幸!諸位,可有人願與我同往陽穀一探究竟?”
街麵上熙熙攘攘,盡是四鄉八裏各地進城趕集的百姓,各國客商也把滿目琳琅的貨物擺在街邊,放置屋麵,開門迎客。
正午時分,隻見一名士子打扮地女子帶著十餘布衣騎士策馬從城門除呼嘯而入,逢人便問櫟陽招賢館在何處,引得百姓紛紛熱議。
“嘖嘖!可瞧見,女子哩!”一個老者看著女士子遠去身影,跟身旁之人笑道:“你等可曾聽過,有女子做官地麽?”
旁人笑道:“稀罕!可說不得,咱大秦日後可說不得有女子做官!”
策騎疾馳的女子一路探尋,不久便尋到了招賢館,將馬解與隨侍之後,女子這便直入招賢館,令侍從引薦館令大人。
館令聽聞有女士子登門來見,也是詫異非常,出來一見之後,便自奇道:“這位少姑,何事求見本令!”
那女子不卑不亢,以士子禮參見,道:“在下墨家弟子王良,乃秦地鹹亨縣人士,聽聞新君求賢若渴,特求見館令大人,為王良錄名。”言畢兩名布衣隨侍竟是台上一口碩大地木箱,館令聽聞這女子竟是墨家弟子本就吃了一驚,再見這口大箱,不由出奇問道:“這是?”
王良使人打開箱子,笑道:“此為王良親身遊曆踏勘之後所撰《大秦三十二縣風物誌》,還請館令大人一一過目,上呈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