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左佑和彭大宇來訪時,說起了謝儷的幻覺,丁飛就一直擔心謝儷的病情。他對其他病人從來沒像對謝儷這樣關心,多年來,他接待過數不清的顧客,對每一個人,他都掛著職業的微笑,那種微笑是摸索多年鍛煉出來的,笑得燦爛、真情又內斂,讓人一見就能產生死心塌地的信賴感。對每個顧客,他就像檢修一台壞掉的機器,在顧客的精神世界裏修修補補。但是對謝儷,他的感情非常複雜,自從謝儷第一次踏進陽光心理谘詢室,自從第一次聽到謝儷的故事,他就覺得謝儷與眾不同。他甚至覺得,謝儷帶給他第二次生命,那是一種鳳凰涅盤般的重生,謝儷的出現,讓他發現了生命的另一種可能性,從某種角度講,謝儷開啟了丁飛的心靈之門。
謝儷走進了辦公室,帶著陽光的氣息,帶著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丁飛有點驚訝地看著謝儷,不知道左佑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這像是有精神困擾的人嗎?
“謝小姐,氣色很好啊!”
“是嗎?”謝儷眨巴著眼睛問道。
“公安局的同誌講,你最近看到龍了,是真的嗎?”
“是啊,兩條很大很大的龍,其實第一次來這裏的路上我就看到了,但是當時沒跟你講。可惜,他們不相信。你相信嗎?”
“我信!”丁飛斬釘截鐵地說道,要讓謝儷從精神困境中走出來,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就是認同她的說法,走進她的世界,然後才能把她帶出來,“這個世界上,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世界,是由很多種可能性組成的。”
“所以嘛,我就喜歡跟你聊天。咱們有共同語言。”
“其實,我也看到過龍。”
“是嗎?什麽時候?”謝儷睜大了眼睛驚喜地問道。
“小時候,有一天晚上,我做夢夢見了一條龍,那條龍張牙舞爪,把我嚇壞了。後來我跟我媽媽講,我媽說那是因為前一天我看了舞龍表演,所以就做夢夢見了龍。”
“哦。我跟你不一樣,我不但做夢夢見龍,就連大白天也能看到龍。”
“是嗎?講講看。”
“那天我上班路上,在小巷子裏看到了那兩條龍,大白天的,它們跑來找我。”
“其實有時候,我們並分不清什麽是現實,什麽是夢境。比如現在,你到陽光心理谘詢室找我聊天,我坐在這裏聽著你的故事。但實際上,也許是你做夢夢見了這種情形,也許是我,也許是我們倆做了同樣的夢。也許等你走出這個房間的時候,我們會同時醒來,才意識到,剛才我們是在做夢。”
“嗯,很有玄機哦。莊周夢蝶,就是這個意思吧?”
“是。所以,你看到龍的時候,也許自己還在做夢呢。”
“我本來也是這麽想,後來覺得這個夢太真實了,真實得不像夢。”
“可是你覺得世界上有龍嗎?”
“我之前一直認為沒有,直到最近,我知道我錯了。原來龍是一直存在的,隻是它們不想讓我們看見罷了。人類的理性總是自以為是,覺得看不見的東西,就是不存在的,這是人類的幼稚病,不是嗎?”
丁飛看著謝儷,不知道怎麽說了。她實際上提出了一個人類永遠無法回答的問題,就像西方人對上帝的追問一樣。無神論者說,現代物理學、天文學等科學實踐無法證明上帝的存在,而教徒則說科學也無法證明上帝不存在。這就是人類理性的局限,而可笑的人類還一直為理性精神而歡欣鼓舞,認為是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
不管怎麽看,謝儷都不像一個精神病人。但是這個不像精神病人的人,卻堅信自己看到了龍,並且為此感到歡欣鼓舞。不但如此,她還批評起了人類的理性。在漫漫的曆史長河中,不少哲人學者都曾經肆意嘲笑過人類的理性,難道他們都像謝儷一樣?
謝儷繼續說:“那兩條龍以後不會出現了。”
“為什麽?”
“因為他們變成了一隻小烏龜,那隻小烏龜說他第一次用了一千年的時間變成了龍,第二次隻用了幾天的時間。”
“這是你的夢還是你的……你的……”丁飛找不到合適的字眼了,他想用“幻覺”,但是他怕用了之後,會失去謝儷對他的信任。
好在還沒等丁飛結巴完,謝儷就搶先說道:“我昨天晚上夢見的。”
“夢和現實還是有區別的。你怎麽能把夢當成真事呢?”
“夢也許不是真事,但是卻可以預言啊!比如,我來到一個新地方,這個地方我從來沒有來過,但是我卻會發現我在夢中來過。難道你沒有這樣的經曆嗎?”
“有。我的一個女顧客,曾經做過更有預言性的夢。她夢見和男友從一家大商場的樓梯向下走,突然大廳停電了,漆黑一團。樓梯也斷開了,將她和男友分開。而且,斷裂開的樓梯向遠處移去,她和男友越來越遠。十幾天後,她和男朋友分手了。這個夢,就是一個很有預言性的夢!”
“是啊,夢本來就是有預言性的。”
“精神分析學家榮格也曾經對夢的預言性進行過研究,他說夢可以指向過去,也可以指向未來。這種向前展望的功能,是在無意識中對未來事件的預測和期待,是某種預演,某種藍圖,或事先匆匆擬就的計劃。”丁飛看著謝儷凝注的眼神,心中湧起一股要保護她的衝動,他盡量把專業的心理學術語解釋得通俗易懂,希望以此能喚醒謝儷,讓她不再沉迷於自己的夢中,“另外,人們往往會牽強附會,把有距離的兩件事加以聯係,認為是有預見性的。比如,有人夢到煤礦爆炸,如果恰巧有煤礦爆炸了,這個夢就會被認為是有預見性的。但是,現在煤礦爆炸的頻率多高啊!到底是夢預見了煤礦爆炸,還是煤礦爆炸使人們做了這樣的夢呢?而且即便沒有煤礦爆炸,隻是一場火災,很可能跟這個夢聯係起來,從而認為夢有預見性。所以同一個夢實際上有可能對應許多事實,而人的合理化心理作用會使得夢與這些事實發生聯係。像你夢見了龍,夢見了烏龜,是不是因為你看到了舞龍的表演或者閱讀了龍的故事,或者想到了烏龜的什麽事情,就做了這樣的夢呢?”
聽著丁飛的解釋,謝儷陷入了沉思:“難道我真的是在做夢?可是那些夢卻如此真實。不對,那不可能是夢。”她反駁說,“可是,龍說他們要斬奸除惡,後來果然惡人被殺了啊!”
“李天雲這個惡棍,有多少人想殺他呀!七個女學生,七個家庭,一家三口,就是二十一個人,如果算上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就是一家七口,四十九個人。如果算上姑姑、姨媽以及好朋友……那就數不清了。他們每個人都可能是凶手,而恰在這個時候,你做了這樣的夢,於是你通過合理化的心理作用,認為這個夢是有預見性的。”
謝儷聽著丁飛的解釋,不禁笑了:“照你這麽說,七個學生,七個家庭,能扯出成百上千號人來。”
“哈哈哈,難道不是嗎?”丁飛笑了,不是那種職業的微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笑,跟謝儷在一起,他覺得開心,似乎沒必要一定把兩人的關係定義成心理谘詢師和顧客的關係,就當成普通的朋友,一起聊聊天,不是更好嗎?
“中午請你吃飯怎麽樣?”
“改天吧,我中午有約會了。”
“也好,約約會,出門走走,有助於心情開朗起來。”
丁飛凝望著謝儷的眼睛,他的心裏是暖暖的,並沒有因為被拒絕而傷心,也沒有因為謝儷另有約會而泛酸。他喜歡謝儷,但是那種喜歡毫不涉及男女情愛。他隻是覺得,保護謝儷、關心謝儷,是他分內所當為的。幫助謝儷,是他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