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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翼間都是雨水的腥氣,路易漂浮在空中,緩緩睜開眼睛。

龐大威武的白虎穿過重重雨幕,踏過遍地血泊,來到燃燒的桂花樹前,金色的火焰漸漸熄滅,露出菩提蒼翠的枝葉。白虎化為人形,俊美的銀發男子俯身撿起瞰霧。劍格上的九尾白虎栩栩如生,陸吾垂下眼簾,握緊了劍鞘。

路易隻能旁觀,他看著陸吾的神情,心頭酸澀難過。

陸吾總是神采奕奕的,他是昆侖君,從來不會有人讓他為瑣事憂心,也不會有人露出這麽難過的表情。陸吾漂亮如綢緞的銀發被雨水打濕,他卻毫不在意,仍舊握著瞰霧的劍鞘。

他食指與中指並攏,在劍鞘上拂過,流光倏然而過。天上黑雲沉沉,似乎隨時會壓下來,但是卻沒有之前那股令人恐懼的窒息感。雲後的天空是屬於夜空的黢黑,雲層中白紫色的雷霆電光也消弭無蹤。

“你做得很好,”陸吾喃喃道,“就是讓我難過。”

陸吾想起了以前與司馬致一起的時光,他那時候還是載濁,什麽都沒想起,也不知道九陰君、未塵君這些亂七八糟的恩怨。那是一個溫暖的午後,陽光透過枝葉縫隙,變成碎金,盡數落在他的身上。

司馬致抱著陽離鳥,在他身邊躺下,一起聆聽知了有氣無力的叫聲,一起昏昏欲睡。

司馬致突然問:“載濁,如果有朝一日我離開你……”

他說:“我會去找你。”

司馬致大笑:“我還沒說完呢,如果有朝一日我離開你,一定是我身不由己。”他湊上前親吻載濁的鼻尖,笑吟吟道,“我相信你會找到我。”

陸吾抽出瞰霧,劍尖對準自己的心口,猛地刺了進去。

鮮血汩汩流出,將瞰霧染成淒豔的紅色,陸吾大口喘氣,手裏動作卻沒有停止,他歸劍入鞘,臉上露出一個病態的笑容:“我找到你了。”

他鑄造這把瞰霧,防著這一天的到來,他以劍鞘以昆侖墟最深處、永不融化的萬年寒冰鑄成,能凍結靈魂。

他用心頭血召來天地間的煞氣,一點點把善逝殘缺的靈魂補全。善逝因陽離浴火重生,靈魂淬煉過那麽多次,早已不像千年前那般脆弱。隻要他魂飛魄散時瞰霧在身邊,瞰霧就能將他的三魂封入劍鞘。隻要三魂仍在,那善逝就還是善逝。

陸吾將瞰霧抱在懷中,徑直來到菩提樹下,右手徐徐一拉,招搖陡然出現在空中,摔到了地上。陸吾掐住招搖的脖子,冷聲說:“之前善逝和你說過什麽?”

即便被人掐住命脈,招搖還是那副無所謂的冷淡模樣,黃色的眼中沒有一點驚慌:“你想知道什麽?”

“凡是他說過的,都告訴我。”

“他讓我好好活著,活下來安慰你,”招搖淡淡地說,“隻要我還活著,他就能回來。”

陸吾鬆開手:“那你最好活著。”

招搖盤腿坐在雨中,撫摸自己飽受□□的喉嚨:“你把煞氣都拿走了,我可沒辦法繼續安安全全地活下去。”

陸吾冷冷地看著他,沒說話。

招搖道:“你在善逝麵前可不是這副樣子。”他歪著頭,任由大雨打濕他的衣服與頭發,“是露出了真麵目?還是因為善逝的離開而性情大變?”在他身後,菩提樹上金色的煙火已經徹底熄滅,鳳棲寺籠罩在傾盆大雨中,華美的宮殿隻剩模糊的輪廓,重重雨幕中,除了鬆柏綠樹,再也沒有別的生靈存在。

“我不是妖,”招搖說,“就連善逝都以為我是桂花妖,所以即便我因他而生,也不會因他而死,隻要我躲得好好的,就能活下去,隻要我活下去,他就有機會複活。”

他站起來,直勾勾地盯著陸吾懷裏的瞰霧,說:“所以我們來做個交易,如何?”

“好。”

招搖說,善逝想要轉世,必定不可能投生到凡人的軀殼中,但若是投生到花鳥蟲草中,也不可能。好在天衍四九,他們還有一絲選擇,那就是這個世界裏特有的,天生非人,壽命極長,卻由母胎誕下的物種。那就是善逝轉生最好的選擇。

陸吾道:“那誰又會甘願誕下非人的東西?”

“幾乎世上所有的母親,都會愛著自己的孩子,”招搖說,“話本中不都那麽寫的嗎?”

陸吾又說:“那你需要我怎麽幫你?”

招搖:“隻需要教我怎麽借屍還魂就行。”

陸吾答應了,其實並沒期望招搖有所成就,他雖然對招搖沒甚感情,但招搖畢竟是善逝生命的另一種延續。即便為了善逝,他也得讓招搖活下來。招搖說,善逝將四書五經和九章算術一並贈給了一個少年,若是少年青雲直上,那就要應報恩。陸吾答應了,他教給招搖借屍還魂的法子便不在管他。

劍鞘中的瞰霧溫熱,像是有活物在其中跳動,陸吾對招搖說:“希望你還能活著。”

招搖一臉淡然:“我會活著。隻要你找到我,就能找到轉世時的善逝。”

昆侖君抱煞而生,他天生就能吸引天地間的煞氣,然而若是要善逝複活,並沒那麽容易。陸吾抱著瞰霧,走遍無數大千世界,攢夠足以讓凝成七魄的煞氣後,他回到了昆侖墟。天下有三水,皆源出昆侖。昆侖墟雖冷,卻是凝成魂魄最好的地方,這裏沒有妖魔鬼怪的幹擾,就連九陰君甚至東皇太一都沒法染指。

他將瞰霧拔出劍鞘,心頭血吸來的煞氣已經匯聚在一起,包圍著那團小小的三魂,它脆弱到極點,似乎隨時會四分五裂,消失在陸吾的眼前。

陸吾輕聲說:“善逝。”

那團魂魄自然沒有應答,陸吾卻癡癡地笑:“我找到你了。”

昆侖墟的天空一向是澄澈明淨,現在卻忽然黯淡,庚辰君從睡夢中醒來,一睜開眼,就看見陸吾手裏捧著一團魂魄,無數煞氣奔騰在他的身邊,幾乎要凝成實質,煞氣帶來的颶風攪得天地變色。

庚辰君怒吼:“陸吾!你在幹什麽!”

陸吾不理不睬,他隻是自顧自地將那團魂魄放進自己的心髒,變成了龐大的白虎,帶著煞氣墜入昆侖墟深不可測的裂穀,那裏的冰在天地初開時就已經存在,它會凍結一切東西,甚至是神力與記憶,但它也能讓破碎的魂魄重新複活,在極冷之地,反倒生生不息。

陸吾就誕生在這裏。

他是殺伐的神君,他沒有讓人複活的能力,他隻能用自己最柔軟的心髒護著最在意的那個人。就像他誕生時,緊緊地抱著那團煞氣,不肯鬆手。

陸吾將善逝的靈魂藏在心中,沉入昆侖無底的深淵,冰霜一寸一寸地將白虎凍住,就連煞氣都一並封進厚厚的冰層。庚辰君眼睜睜地看著他蜷成一團,等待千年後再次蘇醒。

……

路易醒來時,陸吾變成的狸花貓就在他的身邊。招搖不知何時消失在他們身邊,路易將狸花貓抱在懷裏,淚流滿麵。

他走在花海間的瀝青路上,眼淚無聲無息地爬滿臉頰,狸花貓溫熱的身子貼著他,讓路易感受到無窮的熱意與溫暖。手中的卷軸悄無聲息地破碎,隻留下滿手的灰燼。東方金烏冉冉升起,霞光萬丈,恍惚中能看見翡翠一般美麗的群鳥。

“貓先生。”

“我在。”

“貓先生。”

“我在。”

“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狸花貓踮起腳,舔著路易的臉頰,白絨絨的爪子搭在他肩上,理所當然地說:“就算分開,我也會再次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