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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時,虛空中伸出一根枝葉,紫枝上青葉如羅、玄華黃實。枝葉在空中輕描淡寫地一揮,飄散的輕煙便向枝葉湧去。謝生從虛空中走來,手持枝葉,言笑晏晏。

“你們怎麽這副表情?”謝生一臉疑惑。

路易扶額:“你怎麽早不來晚不來?”

謝生道:“我們不能輕易插手,因果必然要了,上次九陰君被我殺死,我那可憐的複製品沒能了結因果,就一直受建木牽製,你也看到了,他但凡離開建木樹根所在,就會魂飛魄散。”

他走過來,安慰路易道:“九陰君惡念一消失,我不就急匆匆地趕來了嗎?”他懷抱建木枝,玄色的花朵一簇簇地堆在枝葉梢頭,依稀能見到石頭一樣的果子,樹枝是漂亮的絳紫色,質地如玉,整個枝葉看起來如同精雕細琢的工藝品。

輕煙在羅葉旁縈繞不散,謝生又說:“你們得回凡間了,冥土並不適合你們久留,”他衝陸吾露出一個笑,“哪怕是昆侖君也一樣。”

路易擔憂地蹙眉:“那我該怎麽跟阿柳的父親解釋?”青年喪妻,中年喪子,老年孤寡,這對謝靈來說該是多大的打擊。陸吾低頭舔了舔路易的手背,無聲地安慰他。謝靈是路易看著長大的,路易自然不忍心看見謝靈傷心的模樣。

感受到陸吾的安慰,路易心頭溫暖,悄悄地勾起嘴角。

謝生幹脆利落地無視了一人一虎的眉目傳情,不緊不慢道:“這你就不用憂心了,不過還有一事我得實現告訴你。”

“你說。”

“還記得上次你和昆侖君一起來到冥土,是怎麽回去的嗎?”

上次來到冥土時,陸吾與監兵君狹路相逢,路易在遠離戰場的時候暈了過去,醒來時就在醫院。要說怎麽回去的,路易一點都記不起來。路易看陸吾,陸吾默默地轉過頭去,沒敢跟路易對上視線。

他們倆之間氣氛有些詭異,謝生在外旁觀,抬手掩住嘴唇,不懷好意地壞笑。

“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謝生輕咳一聲,將建木枝從懷裏取出來,向空中一拋,天邊傳來悅耳的鳳鳴,雪色的白鳳刺破流雲,尾羽似乎覆了一層流光。鴻鵠銜住建木的枝葉,輕巧地落在山巔。

謝生撫摸鴻鵠纖長優雅的脖頸,道:“辛苦你了。”

鴻鵠親昵地蹭了蹭謝生,隨後搖身一變,化作十八九歲的少年模樣,對昆侖君與深深一禮:“昆侖君,將軍。”

路易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些什麽,兩千年前,他在建木之岸與鴻鵠、雪靈告別,鴻鵠特意叮囑路易,見到陸吾時,遞給他一句話——下次再找他一起吃糖。可當他見到昆侖君時,已經徹底暈厥,之後更是失去了記憶,壓根不記得這句話了。

鴻鵠似乎看出了路易的窘意,不由得笑道:“將軍不用這麽愧疚,在那之後,我已經和昆侖君一起吃了糖。”

路易一怔,隨後回憶了起來。沒錯,在鴻鵠還是阿花的時候,主動將糖果分享給了變成灰狸貓的陸吾。原來早就有預兆,隻是他記不得,便不曾留意,他啞然失笑。

陸吾在路易耳邊低聲道:“當初我在凡間尋找你的時候,偶然遇到了鴻鵠,他把麥芽糖分享給我,他知道我在找你,”陸吾頓了頓,又道,“他的意思是,希望下次見麵時,我已經找到了你。”

他們兩人在咬耳朵,鴻鵠卻對謝生說:“未塵君,我可已經圓滿地完成了你交給我的任務,你怎麽也得給我些報酬才行。”

謝生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你倒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先讓謝柳生的靈魂重塑才行,你的任務還沒完。”

鴻鵠不依不饒,他把建木枝丟會給謝生,氣得在雪地上踱來踱去,最後甩袖跑來,握住謝生的胳膊,怒道:“我已經當了這麽久的保姆了,你總得給我些甜頭嚐嚐,每次都讓我去保護你的複製品,我一點都不容易!”

謝生紋絲不動,仍舊笑吟吟的:“話怎麽能這麽說,你看這麽多年過去,你不就從小孩變成青年了嗎?”他不動聲色地單手把鴻鵠撥開,以一種極為輕鬆的口吻說:“好了,你先把建木枝帶走,之後我們再來商量報酬的事情。”

鴻鵠是個實誠孩子,他狐疑地盯著謝生,悶悶地說:“說話算話,你不能欺負我這個小孩。來,拉鉤。”他伸出小指頭。

謝生詭異地沉默,他無奈地伸手和鴻鵠拉鉤:“不會騙你,不會騙你,你先把建木枝送過去再說。”鴻鵠輕哼一聲,又化作華美的白鳳,低頭銜住絳紫如玉的建木枝葉,振翅飛上天空。

這廂,路易也坐在白虎身上,狂風吹起路易的頭發,謝生凝視路易的麵容,低聲笑道:“這次總算塵埃落地。”

九陰君已死,紅蓮道的亡魂也已經輪回轉世,東墟江的黃泉之地依然會存在,卻不會再有無辜的凡人闖進去。以前坐忘觀修建在那裏,就是為了鎮住黃泉之地,後來坐忘觀沒了鎮壓的力量,少司命幹脆分了一縷神念過去,在坐忘觀前立上神女雕像,並輔以無數纏枝流雲的銅燈、銅塔。

即便是神,也不可隨意幹預因果,紅蓮道的黃泉之地,因致而生,也因致而無。

陸吾沉聲道:“我們便先離開了。”

謝生揮手告別:“記得順便把鳳棲寺的萬人坑一起解決了,菩提已枯萎,善逝,花海裏有人還在等你。”

路易不解地反問:“花海?”

謝生卻不再回答,反而和陸吾對視,兩位神君不約而同地對上視線,又心照不宣地移開了目光。陸吾騰空而起,四爪邁開,跨越層巒疊嶂,風雪向後刮去,謝生很快成為米粒大小的青色小點,轉瞬間就被他們拋在身後,沒了蹤影。

“貓先生,”腳下是巍峨連綿的雪山,雲霧如輕紗籠罩在山腰,潮水一般流動翻湧,路易傾身抱住白虎,他的臉頰貼著白虎肌肉起伏的後背,柔軟的毛發傳來一陣陣的溫暖,“一切都結束了嗎?”

“嗯。”陸吾回答。

路易:“我都變成以前的樣子了,你說我爸還認得我嗎?”

陸吾:“應、應該認識。”

路易輕笑:“你都不敢給個準確的回答。”

陸吾悶聲說:“不管你什麽樣子,我都愛你。”

路易一愣,隨即收緊雙臂,更加抱緊這頭猛獸:“我也是。”

過去的半年跟夢一樣,半年前,他還以為自己不過是個平頭小百姓,每天埋首教案,跟學生鬥智鬥勇,頂多壽命長的不正常。他不期望自己能有愛人,因為他親眼見到維克多和路心素的恩愛,也見過路心素去世後,維克多的頹喪。

沒想到在他忘記的過去裏,有人與他聯係這般深刻。

昆侖君抱煞而生,因為昆侖君,他來到這個世界,也因為昆侖君,能夠重返人間。雖然還未記起,可他已經能隱約猜到自己明明已經魂飛魄散,卻還能轉世為人的原因。

白虎跨越千山萬水,來到他的身邊。

建木之岸近在眼前,陸吾淩空一躍,竟然直接跨過了赤水,來到建木生長的岸邊。路易正想下去,白虎卻回頭舔他的手背,輕柔地阻止:“不要動。”

蒼白的火焰騰空而起,將周遭搖曳的彼岸花燒成了灰燼,邪祟也變作灰黑的煙霧從泥土中升起,隨後消失在火焰裏。在淒美的白焰紅花中,陸吾和路易衝向建木,越靠近它,就越敬畏它。它橫在麵前,左右無限遠,向上無限高,這是支撐冥土與天闕的建木,它的每一片葉子都是一個世界……

陸吾帶著他一頭鑽進建木。

眼前閃過炫目的白光,陸吾變為人形,伸出手,把路易摟在懷中。路易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隻能感受到來自於陸吾的溫暖。他把腦袋埋在陸吾胸前,抱住了他結實的腰。

他突然嗅到濃鬱的玫瑰花香,從四周湧來。他從小就看慣了玫瑰花海,也聞慣了玫瑰馥鬱的香氣。然而從未有這麽一次,令他熱淚盈眶。

陸吾輕柔地將他推開,低聲說:“路易,轉身看,誰來了。”

他們已回到了人間,路易不敢回頭看,就怕自己的一個動作,就會驚擾到讓他流淚的那個人。

“我的小路易。”

溫柔的女聲從他身後傳來。路易轉過身,隔著朦朧的淚水,看見了花海中站著那個美麗的女子。她眼如秋水,眉如眼山,長發披肩,美得像一個夢。對路易來說,這的確像一個夢。

他嘴唇顫抖,即便經過那麽多事情,他仍舊控製不住自己胸腔中沸騰的情緒。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