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樹,忘川水,以及玫瑰花海。

維克多不肯多說,自顧自地喝茶看書,怎麽也不願再開口。兜兜轉轉,還是和冥土扯上關係。菩提樹因善逝而長成,引來的忘川水將菩提澆灌長大,而玫瑰花海相當於冥土無邊無際的彼岸花。

路易拜托維克多將筆記給他翻閱,維克多爽快地答應,帶著他步入塔中的書房。沿著旋轉的階梯拾級而上,牆邊掛著油畫與書房,在塔尖開了一個小窗,陽光傾斜而下,照亮昏暗逼仄的石階。

“爸。”抬頭就能看見維克多高挑的身影,路易忽然喚道。

維克多頭也不回:“怎麽了?”

“不論發生什麽,我永遠都是你的孩子。”

“說什麽傻話,”維克多停下腳步,碧綠的眼睛熠熠生輝,“放心,有爸爸在。”

推開門,踏進書房,眼前一片漆黑。

維克多叮囑他:“小心些,我開燈了。”語畢,白光大盛,路易下意識擋住眼睛。

緩了會兒,他放下胳膊,看清屋中擺設後,路易呼吸一窒,覺得自己幾乎要被這鋪天蓋地的書給壓倒。書房麵積約莫三四十米,四麵牆都掏空鑲上書架,密密麻麻放滿了各類書籍,地上也堆滿大大小小的書,與先前的走廊一般無二。

天花板大約四米高,中央一個垂花吊燈,仔細一看,雕成了怒放的玫瑰花。書櫃隔板上都掛著玻璃罩住的壁燈,均雕琢成含苞待放的玫瑰。維克多站在一麵置物架旁,置物架上堆滿卷軸與羊皮紙。

“你就在門口等我,別進來,”維克多隨口說,“我找找,好久都沒看了。”

等了沒多久,維克多便捧著一個木盒走了出來,他手背在身後,將門關上,然後攬住路易的肩膀:“下去看,這裏太暗了。”

路易從木盒裏拿出一枚卷軸,看見卷軸樣式,他吃了一驚:“這,和我手裏的那個一模一樣。”陸吾聞聲跑來,趴在桌上和路易一起看。

維克多早不見蹤影,丟出一個牧羊的利益後,便離開了這間小屋,騰出空間讓路易安靜看卷軸。

其實卷軸上並沒有什麽稀奇玩意兒,就是司馬致寫下的遊記——隻有描寫的東方的十多篇。司馬致的遊記寫得很簡略,寥寥幾行字就是十餘天甚至一個多月的所見所聞。在卷軸最後,司馬致留了一段話給老維克多。

——如果你來廣都,找到一株最古老的桂樹,就能找到我。

路易低頭合上卷軸,嗓音有些幹澀:“貓先生,我有些難過。”

“嗯。”一陣白光閃爍,陸吾從背後擁住他,靠在他耳邊道,“至少他生命的最後活得很快樂。”

與最愛的鮮花為伴,永遠沐浴在馥鬱的花香中,還有人把他記在心裏。

晚上,路易睡在老維克多曾經的房間。牆上掛著古老的油畫,畫上一片粉紅的玫瑰花田,天空湛藍,飄著幾朵白雲,畫麵一角,海水漸漸與天相連,高大古拙的燈塔向東方眺望。

他聽見潮起潮落的聲音。

“你是孤兒?和我一樣,”清朗的男聲似乎從虛空處響起,周遭傳來模糊的市集人聲,“不如叫你維克多,勝利者,現在你有名字,挺起腰來。”

分明陌生的語言,他卻能自如的理解其中的含義。

人聲漸漸清晰,叫賣聲此起彼伏,眼前視野像是被擦幹淨的玻璃,漸漸變得清晰。

在角落裏坐著一個金發的小孩,他看起來隻有兩三歲,瘦骨嶙峋、衣衫襤褸,胳膊細得讓人心驚。長發黑衣的男人蹲下來,聲調又輕又柔:“我能抱你嗎?”

男孩沒回答,隻露出一雙濕漉漉的藍眼睛。

司馬致彎腰把他抱了起來,揩去男孩眼角的眼淚:“不就是以血為生,有什麽可哭的?”

男人生得俊秀,笑容和煦如暖陽,似能消融寒冰。司馬致扭頭看著身邊的白發男子,像是要尋求認同一樣:“陸吾,我說的對嗎?”

陸吾悶聲道:“嗯。”

周圍人群熙熙攘攘,建築群也迥異於東方的飛簷鬥拱,來往行人沒有一個人看到他們三人。司馬致抱著男孩,大步離開了城邦,豔陽傾斜而下,男孩驚慌失措,擋住自己的臉,叫道:“啊、啊。”

司馬致輕柔地用廣袖擋住熾熱的太陽:“竟然害怕陽光,倒真像我們那裏的走影,吸血還怕光,那我豈不是得讓陽離避著他些。”

昆侖君在一旁看了一眼,毫不客氣拆台:“說什麽傻話,他就是太久沒見太陽,刺到眼睛而已,不信你過一會兒把袖子放下。”

司馬致動作一頓,瞪了昆侖君一眼:“就你話多。”

他們不論去哪裏,都把維克多帶在身邊,與他們一起的還有個金色的鳥。維克多從來沒見過這麽美的鳥,尾羽纖長華美,羽毛如流淌的黃金,羽冠輕卷,就連眼睛都是極深極美的暗紅,好似剔透的紅寶石。

“這是陽離,”金色的鳥兒停在司馬致手臂上,歪頭打量瘦小的男孩,“你們以後就是朋友了。”

偶然一次經曆,司馬致捉到一個能從人變成狼的奇怪家夥。維克多在他們暫居的屋子裏燒火取暖,陽離停在他的肩頭,時而低頭梳理羽毛,一人一鳥等待那兩個男人回來。忽然,門外傳來幾聲大笑。

“維克多,快出來,你看我們抓住了什麽!”

維克多丟下柴火,跑出去一看,昆侖君逆光走來,手裏還提著一隻巨大的狼。維克多駭得後退一步,連忙鑽進屋子裏躲著。他以前被狼群撕咬過,遍體鱗傷地逃出生天,如今維克多手裏這隻狼,比以前那隻頭狼還要龐大。

司馬致一怔,追了過去:“怎麽了?”

維克多瑟瑟發抖:“我怕。”

“別怕,你牽著我袖子,咱們出去看,”司馬致笑起來,摸了摸維克多柔軟的金發,“昆侖君變成老虎的時候,比那隻狼還大。”

昆侖君把那隻生死不明的狼扔在草叢堆裏,封了個結界,等那頭狼蘇醒。這狼一暈,就是十天。期間司馬致還勒令昆侖君變成白虎在房間中走來走去。

維克多第一次看見白虎時,戰戰兢兢,不敢說話,縮在司馬致身後,緊緊揪著他的袖子,可又止不住好奇心,總會探頭去看。白虎一望來,他又馬上縮回去,活像一個小尾巴。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美麗而威武的生物,他見過貓,白虎像貓,卻又比貓大了十幾倍。

某天清晨,白虎臥在庭院裏曬太陽,陽離鳥也落到白虎背上,優雅地梳理羽毛。維克多扶著門框,看了好久,終於大起膽子,嚐試去撫摸白虎漂亮的尾巴,還沒接近,白虎就衝他齜牙,鋒利的獠牙讓他為數不多的勇氣煙消雲散,連滾帶爬地跑回司馬致身後,眼淚唰得就下來了:“我害怕!”

司馬致衝那邊甩尾巴的昆侖君喊道:“你欺負小孩幹什麽良久,唇分,他輕聲說:“別這麽難過,是我心甘情願。”!”

白虎聲如滾雷,聽得維克多頭皮一炸:“你不想教他一些拳腳功夫防身嗎?”

司馬致低頭看小孩,若有所思:“也對。”

羅馬帝國並不太平,司馬致與昆侖君雲遊西方時,已發現不少奇特的物種,司馬致挺感興趣,都一一記在卷軸上。

帝國有個教廷,供奉上帝,頗有點政教合一的感覺。司馬致曾見過這種統治方式,他在坐忘觀生活了上百年,坐忘觀的前身與如今教廷頗為相似。那時候坐忘觀的道士們都臣服於那位據說已得道成仙的天師,除妖降魔,掃盡轄區內所有“妖物”。

而他身邊這個孩子,就被教廷視為“妖物”。

……

路易醒來時渾身酸痛,陸吾蹲在他枕邊,擔憂地看他。路易徹底清醒了,猛地彈坐起來,痛的他嘶得叫了一聲。下一秒,他就落入一個懷抱——陸吾將他攬在了懷裏。路易想起夢裏的昆侖君,似乎和現在有許多不同。

他有些小調皮,喜歡拆台,還愛開玩笑。路易看著陸吾的臉,心裏鼓脹,有些發酸。司馬致死了一次,善逝又在他麵前死了一次,他是在昆侖山巔睥睨天下的神君,如今卻變成一隻胖胖的灰狸貓,成日跟在他身邊。

“我……”路易張張嘴,最後卻什麽都說不出來,隻能反複叫他,“貓先生。”

“嗯?”

“貓先生。”

“我在。”

“貓先生。”

陸吾沒再回答,反而定定地看著他,眸中醞釀他看不懂的情緒,深沉似海,路易疑惑抬眸,“貓先生?”

路易聽見一聲輕歎,陸吾用掌心遮住他的眼睛,隨後唇上一片溫熱,陸吾貼著他的唇瓣,低聲說:“別這麽難過,是我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