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醒醒。”

路易從大夢中蘇醒,眼前霧蒙蒙,什麽都看不清。他努力眨了眨眼睛,才慢慢看見陸吾臉部輪廓。

他被陸吾半摟在懷中,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血腥味,路易努力掙紮起身,半坐起來,頭又暈又疼,像是有千萬根針在紮他的後腦勺。扶著額頭緩了好一會兒,等到沒那麽疼時,他才有心情打量周遭環境。

大片大片鮮紅的石蒜,赤水江麵飄**的紅蓮,以及天地盡頭巍峨的神木。一切都與善逝所見,沒什麽兩樣。路易沉默地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赤水邊上,遙望那棵頂天立地的神木。

一千年前,他對冥土毫無所知,卻毅然帶著陸吾贈予他的佩劍,與謝生來到這裏,從此一往無前。

一千年後,他陰差陽錯地再次踏上亡靈之地,所幸這次他的身邊有陸吾。

路易聞到風中攜來的赤水腥味,灌入鼻中時頗有些窒息,卻莫名讓他感到無比踏實。

“你剛剛忽然昏迷,是夢見了什麽嗎?”陸吾在他身後問。

路易一怔,轉過頭來,緩緩道:“我夢見我和謝生一起來到冥土,尋找封印在鍾山的九陰君。”

極北之地,鍾山山神,人麵蛇身,他親眼看見被封印在冰天雪地裏的的神祇,神祇赤紅的鱗片甚至將方圓百裏都染上紅色。

“你看到九陰君了?”

“嗯,”路易遲疑半晌,“很不同,至少與我想象中的燭龍不同。就是他把我殺死嗎?”

陸吾避而不答:“你會知道的,但是現在當務之急是我們得離開冥土。”

他說著,目光投向天地盡頭的神木:“冥土東南西北都是絕境,想要離開,隻能通過建木,不過如今未塵君已歸來,得先經過他的同意才行。”

路易:“謝生就是未塵君,我知道的。”他和謝生也算見過兩次麵,第一次是在燈會中的古城,第二次就是在冥土。

路易不再去想這些有的沒的,轉而環視四周,他留意到江邊那隻安靜的引魂舟,扭頭問陸吾:“這隻引魂舟?我記得引魂舟裏有一個人睡著。”

陸吾走到他的身邊,“那是未塵君的肉身,在他還沒有歸來時飄**在赤水上,”他看向那棵神木,不知從來刮來一陣風,吹得陸吾長發飄揚如同旗幟,“他已經知道我們來了。”

路易心道,謝生的性格有些跳脫,還算靠譜,但他怎麽也沒法將謝生和那位司掌規則的神君聯係起來。更別說他曾經親眼見過未塵君的肉身,即便隻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他依舊仙氣凜然,叫人不敢逼視。謝生與那軀殼氣質委實差的有些遠。

有昆侖君在,神木之岸不再是近在眼前、遠在天邊的海市蜃樓。

路易因為之前那場夢,耗盡心力,在白虎寬闊的背上睡得暈暈乎乎。不知睡了有多久,等他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踏上江岸,赤水在他們身後,而他的眼前就是永遠也無法靠近的神木。

他們行走在石蒜花海中,陸吾每一步踏下去,都有火光浮現,鮮紅如血的石蒜在火舌中迅速枯萎,泥土中也飄出縷縷黑煙。路易回頭望去,發現陸吾經過的地方都變成焦黑的小道,濕潤的泥土變成龜裂的硬殼,冥土中所謂的邪祟在昆侖君浩瀚的神力下無所遁形。

路易心中隱隱不安,明明離開冥土的道路就近在眼前,但那股焦躁感卻漸漸開始侵蝕他的所思所想。

“貓先生。”路易忍不住低聲呼喚。

陸吾的聲音伴隨低低的虎吼:“怎麽了?”

“我感覺不太好,像是有什麽事情要發生。”路易不安道。

不知從哪裏吹來一陣風,激得路易渾身一顫,汗毛豎起,他向著風的來處看去。石蒜花的花瓣在空中飄飛,變成紛紛揚揚的花瓣雨,美得驚心動魄,卻又讓人膽寒。被神木微微照亮的天空似乎變得黯淡了些,陸吾漸漸停下腳步,他目視前方,氣勢一凜,伏低身子,衝著前方發出威懾的低吼。

而在他們麵前數丈外,一隻棕黃的吊睛老虎從石蒜花海中踱來,它邁開前肢,姿態優雅穩健,走起路來閑庭信步,卻讓路易受到莫大的威脅。

更重要的是,這隻老虎除去毛色,幾乎與陸吾生得一模一樣。

隨著吊睛大虎的靠近,陸吾喉嚨裏的低吼愈發憤怒,聲調越來越沉,如烏雲中滾過悶雷,就連平時藏在嘴裏的鋒利獠牙也全數露出。

那隻吊睛大虎絲毫不懼,仍舊不緊不慢地靠近陸吾,直到幾丈外才停下。

“監兵君,讓開。”

“兄長,你這麽生疏地稱呼我,我這個當弟弟的可真受傷。”吊睛大虎呲牙,活像是在笑。

陸吾低吼連連,前爪焦躁地刨地:“少做出這副表情,讓開!”

“不可能,”監兵君寸步不挪,氣定神閑地站著,語氣卻全然不是那麽回事,似乎比陸吾還要著急,“我想,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沒什麽好談的,滾開。”陸吾渾身肌肉緊繃,他四爪緊緊摳在泥土中,“你再不滾開,休怪我手下無情。”

他低聲對路易道:“路易,下去,保護好自己。”路易身上的佛鍾相當於冥土的通行證,能夠鎮壓一切煞氣邪祟。路易自然也心知肚明,他利落地翻身跳下來,捏緊口袋裏的佛鍾,一步一步向後退去。

陸吾身上泛起一陣白焰,下一秒,火焰騰空而起,飛快地奔向離開的路易,將他嚴嚴實實地包裹,護得滴水不漏。為了不讓陸吾分神,路易一手握緊佛鍾、一手抱著鸚鵡,撒腿就向外跑,沿途他周身的火焰都在舔舐石蒜,鮮紅的花兒跟隨他的腳步一路枯萎,變成灰燼落在他的腳印中。

那廂,監兵君見陸吾絕無和好的意思,便也放話吼道:“正合我意。”

兩隻老虎蓄勢待發,幾乎同時響起的兩聲虎嘯疊在一起,以山崩海嘯般的威力席卷方圓百裏的花海,目之所及,盡是鮮紅的花瓣騰空而起,如同濺射的鮮血,路易耳膜都被虎嘯震得劇痛難忍,他懷中的佛鍾開始輕輕地震顫,一個趔趄,他摔在地上。

路易趴在地上,將鸚鵡攏在自己懷裏,才艱難地回頭望去,視網膜中,兩隻老虎已經撕咬在一起,利爪上滿是鮮紅的血,和石蒜花瓣混在一起,幾乎要讓人看不清。

他想起這隻棕黃色的吊睛大虎是誰了。

是古城鳳棲寺裏,佛前蹲坐的那隻橘色狸花貓,也是他第一次沉入回憶時,看見的迷霧中引他入夢的狸花,是這隻吊睛大虎歎息,他竟然連自己是誰都忘卻了。

驚天動地的虎嘯一聲接著一聲,兩隻老虎的拚殺中早已摒棄了所謂的神力衝撞,他們在用最野蠻最原始的方式進行廝殺搏鬥。聽著來自於上古神獸的低吼與嘯聲,路易心如擂鼓,鮮血自耳中汩汩流出。

路易心有所感,手指從耳邊輕點而過,手指上盡是紅色的血跡。

恍惚中,他想起以前看過的道教典籍。監兵君,西方白虎,白,指金戈之氣,主殺伐,它的出現往往伴隨著金戈鐵馬之聲。

兩隻龐大的老虎將石蒜花海犁為平地,每一次虎掌的拍擊都帶著雷霆萬鈞之力,監兵君每次都要咬上昆侖君的咽喉時,都會被昆侖君狠狠一掌擊落,他利落地翻身,與昆侖君再次拉開距離,尋找下一個定勝負的機會。

“何必這麽不死不休?”他一麵逡巡,一麵低歎。

“你既然不仁,我自然不義。”

“陸吾,那都是既定的命,”監兵君低吼,“就連東皇太一都無法幹涉。”

陸吾冷笑:“說得這麽冠冕堂皇,解開封印的難道不是你和東皇太一嗎?”

監兵君:“那是為了讓九陰君徹底消失。”

陸吾憤怒地嘶吼,利爪獠牙雪亮如刀。

他的身形快如閃電,颶風同他一起狂呼,監兵君一時不察,竟然被陸吾掀翻在地,露出致命的要害。風化成的利刃在四周蠢蠢欲動,天邊滾雷露出白紫色的電光。昆侖之主的記憶被勾起,天上天下都因他的震怒而動。

狂暴的風聲雷電中,陸吾的質問撼天動地,“所以你們就讓他兩次都在我眼前消失?”

瘋狂燃燒的火焰自陸吾身上升騰,咆哮著衝向監兵君。監兵君連忙躲開,四肢由風托起,浮在空中,險險地避開來勢洶洶的蒼白火焰。

偉岸神力之間的衝撞讓路易的心被捏緊,整個人像是兩塊巨大而沉重的鋼板緊緊擠壓,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他的心髒跳得很快,呼吸愈發急促,視網膜變得破碎,耳邊也聽不見的聲音也模糊不清。路易沒踏出幾步,就又一次摔在花叢中,劇烈的疼痛使他再也無力起身,這並非身體上的痛苦,更多來自於靈魂。

護衛他的白色焰火漸漸熄滅,他陡然聽見一個名字,它跨越千年歲月、迢迢而來。

有什麽東西在他的腦海中湧動,像是海水下有東西在嘶吼,水下早已不再平靜,而水麵隻需要一段時間就會一起沸騰。路易的視野漸漸模糊,在火焰熄滅的那一刹那,他終於暈了過去。

他在做夢,夢裏場景紛亂,一會兒是血色的夕陽、破敗的旗幟,一會兒又是燃燒的太陽,飄飛的金羽,路易睡得極不安穩。他想從夢境裏脫身,卻像是被鎖鏈拴住,無法蘇醒。

“醒了。”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破開迷障。

路易猛地睜開雙眼,他扭頭看去——床邊坐著一個男人,他有一雙漂亮的丹鳳眼,眼尾上挑,活似狐狸。

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