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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速度很快,他本想遞交辭呈,但連校長都出麵挽留,路易無法,隻好想了個請病假的法子。他已經在學校工作了十一年,便一口氣請了一年的長假。這樣騙人不好,但現在也沒其他辦法了。

辦妥手續後,已經到了年末。他這一個月裏,每天都要多次經過鳳棲江,卻沒有一次回到千年之前,而貓先生也沒有回來,如果不是他胸口的九尾白虎還在,他甚至要疑心貓先生是不是將他丟下了。

平安夜那天,維克多破天荒地給他發來視頻邀請。

維克多居住的地方免於大雪,他養的小羊羔都已經變成大隻山羊,成天啃他的玫瑰花。維克多照常一頓哭訴,然後問他:“小路易,你養的那隻貓呢?”

路易一愣,隨即慢吞吞道:“他啊,有事離開一段時間。”

維克多微微一笑,“你在擔心他嗎?”

路易苦笑:“果然瞞不過你。”

維克多得意洋洋地打了個響指:“我可是你親愛的老爹,你的小心思都表現在臉上,我怎麽可能看不出來,”話說到一半,維克多的神色正經起來,那雙翡翠一般的綠眸變得極深極沉,“他會回來的,路易。”

路易笑了起來:“那好,借你吉言。”

哪知道再一次相遇來得這麽快,路易與維克多聊完天,剛洗漱就寢,閉上眼睛下一刻便聽見屬於朔風的呼吸聲。

目力所及皆是巍峨起伏的崇山峻嶺,山勢如刀鋒,鵝毛大雪幾乎要迷了他的眼。燕山雪花大如席,而他眼前的雪花也不遑多讓,周遭白茫茫一片,雲海潮起潮湧,在雲海盡頭,一輪金日正冉冉升起。

他聽見善逝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你來了?”

路易心念一動,他嚐試著與善逝對話:“這次我怎麽附在你的身上?”

善逝語帶笑意:“因為你已經從心底認為,你就是我,而我就是你,我們本就是同一個靈魂,在同一時空裏自然不能分離。”

烈烈寒風中,善逝的長發向後吹去,仿若漆黑的經幡。他抬起手臂,手腕上的佛珠發出清脆的撞擊聲,與佛鈴顫聲相映成趣。路易凝視善逝的皮膚,那時一種冷白色,不像活人的色澤。風雪隨善逝的動作忽然平息,他手腕一翻,將佛珠藏入袖中,那風雪登時再度襲來,割得人臉生疼。

路易這才留意到,善逝仍舊穿著一身素白的僧衣,外罩褐色袈裟,冰天雪地裏,他似乎感覺不到寒冷。

“我從小便感知不到熱,也感知不到冷,但我明明能吃飯喝水,睡覺打盹,與常人無異,”善逝輕聲說,“你說這是為什麽?我是人嗎?還是其他什麽妖魔鬼怪?”

他並不需要路易的回答,“我的確不是人類,或許說,我以前曾經是人。”

善逝沉默半晌,問道:“你知道我為何要來這裏嗎?”

“這裏是哪裏?”路易答非所問。

善逝遠眺雪山之巔,雲海盡頭的金輪:“這裏是神的居所——昆侖。”

“昆侖君?”

善逝:“是他。”頓了頓,善逝再度開口,“我曾見過一個幻象,那天廣都晴空萬裏,站在城中也可以見到遠方的雪山。我站在高山之巔遠眺,看見金烏墜落,羽毛燃燒化為翠鳥。”

路易驚道:“我也曾見過同樣的景象。”

善逝攤開手掌,掌中佛鈴叮鈴作響,浮雲纏枝栩栩如生。他凝視著佛鈴,嗓音清越,將往事娓娓道來:“我長到十歲時,師兄帶我前往霞湧山腳的佛寺拜訪,那個佛寺以前曾是道觀。”

“坐忘觀。”

善逝:“不錯,如今它已改頭換麵,喚作紺碧寺。紺碧,乃深紅透青之色,霞湧峰有一景,翠鳥奔日,正如紺碧。你說這翠鳥與那金烏有何關聯?”

路易沉默,沒有回答,他想起那個清晨自己在霞湧峰看見景象,瑰麗、壯美,窮盡他所有詞匯都沒法描述那時帶給他的震撼。

善逝並不在意,他一腳深一腳淺地向山巔走去,兀自說道,“我沒有父母,我的師兄調禦十八年前在佛寺山門前撿到我,那時我尚在繈褓。師兄那時偷偷跑出去遊玩,深夜回到佛寺不敢與師父對峙,便躲在山門外,後來實在太困,便躲在樹叢裏打盹,半夜卻忽然被嬰兒的啼哭聲驚醒,他順著哭聲找到了我。撿到我的那個夜晚,桂樹拔地而起,金色的鳳凰落到樹梢,廣都城都覺得這是來自於上天的祝福,住持認為那是那是我的福分。”

“住持給我取名善逝,意為如實去彼岸,不再退沒生死。”善逝頓了頓,苦笑著說,“他總是神神叨叨,說我不畏生死,取這名字再適合不過。”

路易輕聲說:“他沒有說錯。”

善逝終於在山巔站定,在他腳下,懸崖如刀鋒,雲海翻湧不休,金色的日輪跳出雲朵,目力所及一片輝煌。

“我來過這裏,看過同一個日出,踏過同一片雲海,翻過同一座山峰,”善逝環顧四周,狂風灌得他廣袖獵獵作響,他淡淡道,“這裏是我曾經死過一次的地方。”

路易駭然:“你說什麽?”

善逝取下手腕上纏繞的佛珠,一手掐訣,從舌尖逼出一滴鮮血,開始誦念古老的經文。

路易什麽也不能做,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善逝的一舉一動,不斷有金色的文字浮現而出,一個一個環繞在他身邊。路易發現,他漸漸能聽懂經文的意思,他腦海裏所有雜念都被排除,仿佛他已經變成誦念經文的人,狂風大雪都在他掌心,隨他心意而動,他忽然聽見清越的鳥鳴劃破天際,一道金色的影子劃開浩**的雲海,向他飛來。

“我從久遠劫來,蒙佛接引,使獲不可思議神力,具大智慧。”

金烏向雲霄衝去,渾身羽毛熊熊燃燒,它身上金焰比太陽還要明亮,相隔千米,他似乎仍能感受到金烏周身熾烈的高溫,幾乎要將他灼傷。

經文忽然停了,善逝張開雙臂,金烏俯衝而來,墜入他的懷中,羽毛攜帶的火焰將他吞噬。善逝閉上眼,神色平靜,沒有痛苦,也沒有掙紮。金烏融化在他的胸膛,燃燒的羽毛卻向四麵八方飄**,逐一化作翠鳥。

善逝抬起手,一隻翠鳥落在他的指尖,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臉頰。

路易聽見善逝的歎息:“原來如此。”

經文又響了起來,翠鳥變成細沙,被風吹走,善逝身上熊熊燃燒的火焰,也漸漸熄滅。數息之後,一切回歸平靜,日輪已高懸天幕,耳邊呼呼的風聲提醒著路易,他們仍在雪山之巔。

“這是時光回溯的道法,”善逝主動開口解釋,“耗費精血,可以再次經曆自己在同一個地方曾經曆過的事。”

“你為何這麽篤定,就是這座山峰?”路易疑惑不解。放眼望去,無數座同樣的雪峰靜默地佇立在雲端,昆侖,神的居所,隻是看著便會心生敬畏,善逝為什麽能分辨出來?

善逝:“卷軸,卷軸上對這裏有些描寫,我循著記載來到這裏,又憑借模糊的印象走到這裏,當我踏上這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走得沒有錯。”

“善逝,卷軸上的內容就是都廣誌,他是你寫的嗎?”

善逝笑了起來:“你應該問,那都廣誌是不是你寫的才對。都廣誌並非現在的我書寫,而是以前的我,那時候的我還不叫善逝。”

路易低聲問:“那算是你的前世嗎?”

“也可以這麽說,這麽說方便些,”善逝將佛珠一圈一圈纏回自己的手腕上,“金烏燃燒身死,讓我重新擁有了軀體,從此刀劍不入、寒暑不懼,而在此之前,我應該還生活了數百年,但我並不知道那時候我的名字。”

“昆侖君,他知道嗎?”

善逝:“他與過去的我交好,在我化為嬰兒後又將我交給鳳棲寺,想必有他的顧慮,我自己的過去,要由我自己追尋。”

路易精神一振,情不自禁歎道,這簡直像是輪回,他在追逐前世的腳步,而善逝也在尋找自己過去的痕跡。他單以為善逝便是他輪回的起點,沒想到,他與昆侖君的聯係,比他想得還要深。

二人相對無言,穿過白雪堆積的穀地,善逝忽然說:“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交談了。”

“為什麽?”路易愣了半晌,連聲追問。

善逝捂住自己的胸膛,眉頭微皺,輕聲說:“你沒有發覺嗎?世界的法則在阻止我們相遇,你我本是同一個人,不過站在不同的時間裏,我能與轉世的自己交談,本就與世間常理相悖。”

“我特意選擇昆侖,將你從千年後帶來,就是為了讓你知曉我們的過去,我們的本源到底是誰。或許你還能看到我,但從此隻會是幻象或者是回憶,而不是活生生的我。”

他的話音剛落,路易便感受到一股力量在撕扯他的靈魂,他慌忙道:“善逝,你聽我說,鳳棲寺下有一個萬人坑,是埋葬戰俘時形成,與我們的過去有關!”

善逝摁住心髒,難受地悶哼,鮮血從他的嘴角汩汩流出。

路易的五感開始朦朧,他漸漸地看不見、聽不見、聞不見。他奮力與撕扯他靈魂的力量搏鬥,飛快道:“善逝,你聽我說,我曾經做過夢,夢見一棵頂天立地的樹,樹上生著羅網葉,每一片羅網,就是一個世界,在那棵樹下,有兩個人,其中一個人就是我們,另一個站著,他對我們說,我們天生煞氣,非生非死,贈給我們陽離鳥和纏枝佛鈴鎮壓殺念。”

劇烈的疼痛席卷全身,善逝一下跪倒在地,嘴角溢出的鮮血染紅了潔白的雪,佛鈴發出清脆的響聲,洞穿茫茫的風雪,路易的聲音卻漸行漸遠。

善逝揩去嘴角鮮紅的血,看著指尖滾燙的血液,他的臉上浮現淺淺的笑意。

“路易,我會想辦法,再與你交談一次。”

路易一口氣將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交代清楚,卻得來這麽個回複,不免有些茫然,“什麽?”

佛鈴再次搖動,清脆的鈴聲在天地間回**,路易終究無法與那股力量抗衡,撕心裂肺的疼痛過後,他整個人都像是墜入無底的深淵,周身都被粘稠的黑暗包裹。

善逝的袈裟被風高高地揚起,他吃力地站起,仰頭看向被風雪遮蔽的天空,突然,雲破日出,金光萬丈,他輕歎:“很高興,能和轉世的你相遇。”而路易卻已經什麽都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