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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亢嘹亮的鳴笛聲衝破重重迷霧,直達路易的耳畔。像是有人擦去他眼前的霧氣,路易眼前的風景忽然模糊起來,片刻之後,又緩緩變得清晰。

手背上傳來毛絨絨的觸感,路易猛地睜開眼睛,手不由自主地一抖,後知後覺地深吸一口氣。

他再次回到千年前,又是在鳳棲江上。

接二連三的遭遇讓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與善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善逝或許就是他的前世。可他一直不信所謂前世今生,哪怕是同一個靈魂,他也不認為他與善逝是同一個人。

回到家後沒過多久,廣都就下起濛濛的雨。

雨絲飄到落地窗上,留下一道道纖長的水痕。路易給自己泡了杯咖啡,輕抿一口,靠在窗邊發呆。就算他再遲鈍,也能悟出點不對來。

“善逝……”他將手掌放在冰冷的玻璃上,低低地念出白衣僧的名字。

陸吾一回家後就開始舔毛,白生生的爪子擦過耳朵,後腿伸的老長,一眼看去,毛絨絨一團。路易轉過身,看著沙發上的陸吾,心緒萬千,他想問陸吾,你還記得與善逝的過去嗎?

可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妥,貓先生早就說過,他已經忘記過去。記憶的碎片散落在時光的長河裏,他隻有想方設法,逆流而上,一片一片將它們打撈起。

陸吾慢條斯理地把自己清理幹淨,疑惑地抬頭:“你怎麽了?”

路易嘴唇翕動,想將自己在鳳棲江上的所見所聞如實告訴陸吾。他再三考慮,挫敗地按住額頭,無奈地揮手:“沒什麽,就是有些困。”

躺在柔軟的沙發上,路易腦子亂糟糟一片,他覺得很難受。

善逝與陸吾相遇的畫麵,與他之前所遇的,何其相似。陸吾來找他,也是因為他所謂的前世?善逝用哨聲引導翠鳥圍繞他飛翔的畫麵還曆曆在目——有翠鳥、坐忘觀,他可以肯定,那裏就是積翠峰、霞湧峰一帶。

陸吾體貼地躍到沙發靠背上,給路易騰出地方。他在靠背上趴下,低頭說:“你又看見善逝了?”

“我有些累了。”

陸吾沉默半晌,輕聲道:“睡吧。”

或許是累極了,路易很快發出細微的鼾聲,外麵是淅淅瀝瀝的雨,房間裏另有一種寧靜。陸吾將沙發上的小毯子蓋在路易身上,然後在他的身邊臥下,一起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去學校的時候,雨仍在下。

路易打著哈欠將車停好,撐著傘穿越桂花長廊,前往教學樓。下了一夜的雨,桂花樹下鋪上金黃的地毯,幽幽的桂花香掩在雨水的味道裏,陸吾蹲在路易的肩膀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地上扭來扭去的肥蚯蚓。

“貓先生?”

“好像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陸吾嗅聞著清淡的桂花香,“好像有什麽東西在附近。”

路易嚐試聞了聞微風攜來的清新氣味,搖搖頭:“沒有聞到。”他踩著厚厚的桂花毯子,腳下輕飄飄,整個人仿佛置身雲端。雨水將傘下傘外隔絕開來,他隻能看見雨幕外景物樓房模糊的輪廓。

走到百年金桂旁時,路易心神一動,微微抬起傘簷,一朵桂花悄然落在他的掌心。

“這桂花還是舅舅親自種下,那時候還是一株小樹,”路易輕聲說,“轉眼,都這麽多年了。”

他手掌傾斜,桂花飄然落下,沒入花壇。

陸吾站在他的肩頭,偏過頭蹭了蹭他的臉頰。

路易吐出一口濁氣:“貓先生,該走了。”

轉眼就到一周後的運動會,教學樓裏空****,學生們都在操場上狂歡,隔老遠都能聽見他們的歡聲笑語。路易捧著一杯熱茶,站在床邊眺望操場上跑來跑去的小黑點們。

周歌是班主任,自然要去田徑場上跟學生同進退。相比之下,路易就清閑不少,還能留在辦公室裏喝茶。今天天氣很好,萬裏無雲,一片晴空,空氣中傳來幽幽桂花香,路易抿了口熱茶,就聽見小聲的貓叫。

他轉頭一看,灰狸貓跳上窗台:“桂花香味太濃了,不正常。”

不提還好,一提,路易也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是不太對,這個時候桂花都快落幹淨了,怎麽會這麽濃。”

陸吾全身緊繃,咬住路易的袖子,獸瞳亮得驚人,他神色大變,喊道:“不好,這是有妖誕生的征兆,路易,去找桂花妖!”

“什麽?”路易震驚,卻也不敢大意,慌忙放下茶杯,抱起陸吾就往辦公室外衝。

陸吾說過,即便是想要成妖,也有苛刻的條件,在數百棵桂花樹中,想要成妖也就隻有最年長的那一株。

“善逝遺蛻消失,鎮壓妖氣的力量來源也就沒了,”陸吾在路易耳邊飛快說,“這桂花妖,恐怕早就有了意識,隻是礙於善逝沒能真正成妖!”

路易咬牙:“成妖會怎麽樣?”

“成妖者,都有執念,或有恩怨要了,或有因果要算,都不是什麽好兆頭——”

整個廣都中學,最年長的桂花樹,就是主幹道中心那棵由路澹川親手栽種的百年金桂!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路易距離金桂還有數米時,金光大盛,天地間一片雪白。路易抓住肩膀上的陸吾,緊閉雙目,躲避灼眼的光芒。

等到光芒退去,路易睜開眼時,眼前已經換了天地。

陸吾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遲了,已經成妖。”

四周雪白,隻有數米遠外一株挺拔的金桂,枝葉婆娑,向天伸展。空氣中飄**著濃鬱的桂花香,不知從哪裏吹來一陣清風,桂花紛紛落下。

路易情不自禁抬起手,一朵桂花落在他的手心。

——妖多應運而生,那這棵桂花樹,又是為何成妖?

陸吾說過,他在人間受限極大,被封印了七七八八,除非必要,否則無法動用自身力量。上次在菩提樹下能以火焰燒灼,也是因為菩提樹下在非生非死的交界之地。

桂花樹沉默地佇立在他們麵前,隻有樹葉聲響。

周遭的雪白飛速消融,露出藍天綠樹,遠處學生們的歡聲笑語也一並回歸。路易心生警惕,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金桂,腳步微微後退,壓低聲音,提防問:“貓先生,你看見妖了嗎?”

“沒有。”

十多分鍾過去,還是毫無異樣,路易不敢放下心,可也隻有來來去去幾個學生跟他打招呼,除此之外那個誕生的妖沒有露出一點聲息。陸吾腦袋轉來轉去,胡須刮得他臉頰有些癢癢。

微風拂麵,桂花味道清淡不少,即便在桂花林裏,也沒有撲鼻的桂花香。

路易心道:“隻能等桂花妖主動露麵。”他可沒什麽法術來對付這個不知善惡的桂花妖,他看了一眼肩上的貓先生,在人間受到束縛、還失去記憶的貓先生,論妖力,恐怕沒法和這個桂花妖相比。

善逝的遺蛻才能鎮壓住的妖,不是什麽善茬。

“我們先離開,”貓先生的聲音突兀出現在他腦海裏,“這桂花妖是你舅舅種下,百年來也沒受什麽委屈欺侮,短時間內恐怕不會發狂。”

路易輕輕點頭,心神仍然放在樹上,不敢大意。

離開十多米,桂花毫無異狀,路易心生疑惑:“可為什麽會誕生桂花妖?”應運而生,那這桂花樹應誰的運?

他還沒想出個頭緒,便冷不丁被人叫住:“師兄!”

路易回頭看去,原來是路光庭的初中班主任,也是他那位即將結婚的學妹。

“趙蘭?”

“嗯,”趙蘭笑了起來,幾步走上前,遞給路易一封精致的請帖,“師兄,我要結婚了。”

路易接過請帖:“恭喜你了。”

秋風乍起,趙蘭將頭發拂開,別在耳後,輕笑著說:“以前師兄拒絕我的時候,我還發誓一定比你先結婚,沒想到誓言成真了。”

“當時……”路易猶豫半晌,歉意道,“我拒絕的太不留情麵,讓你下不來台,抱歉。”

趙蘭笑道:“你都道歉好多次,再說就沒意思了,我都找到歸宿了,也希望師兄你也能找到相伴一生的人。”

路易不自覺地撫摸懷裏的灰狸貓:“會的。”

回到家時,路易還是坐立不安,他在書房呆了沒多久,路光庭就興衝衝地奔過來道:“祖爺爺,你要我找的東西,我找完啦?”

路易抬起頭,有點茫然:“什麽東西?”

路光庭:“九峰書院曆任山長老師寫的詩,裏麵帶著菩提的。”

“我都忙忘了,”路易摁著自己的眉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瞧我這記性,給我看看。”

路光庭喜滋滋地湊過去,遞給他一個U盤:“我都存U盤裏,還蠻多提到菩提的詩,都說有鳳凰落到樹上,真有這回事嗎?”

“不知道。”路易點開複製下來的文件,眼神落在文檔裏,隨口說。

貓先生軟軟的叫聲在房間中響起,下一刻,一個溫熱柔軟的毛團就靠了過來。路易揉了一把陸吾的小腦袋:“來,一起看,不知道有沒有什麽發現。”

路光庭還眼巴巴地站在書桌跟前,路易哭笑不得:“快去寫你作業,下次帶你吃頓好的當獎勵。”

下了逐客令,路光庭戀戀不舍地離開,一步三回頭,還不停給路易遞去濕漉漉的小狗眼。冷酷無情的路易當作沒看到,眼神就沒離開過電腦屏幕。路光庭隻好失望地離開書房。

九峰書院自公元一千二百年前後建立,存在七百年左右,在此之前,書院一直是鳳棲寺。在第一任山長的詩文中,就有菩提的記載。詩不長,五言絕句,短短四句。大意是懷念鳳棲寺過去的巍峨樓台,鼎盛香火,感慨樓台坍圮,唯有菩提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