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抬起頭,看向陸吾目光所及的地方。

他忽然聽見細碎的風鈴聲,藏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若有若無,讓人很難捕捉。路易靜下心來,仔細辨別風帶來的聲音。

風鈴聲清脆漸漸明晰,清脆、悅耳。它刺破雨幕,直直來到他的耳邊,一波接一波,像起伏的浪潮,時斷時續。陸吾邁開四爪,向著大雄寶殿跑去,越過古雅的香爐,踩著血水,步入巍峨的寶殿。

佛像並不如想象中那麽華貴,隻是一尊極普通的泥塑佛像,最多貼了些金箔,論大小倒是挺震撼,足足有五米高,頗有頂天立地的架勢。唯有天花板上九個蓮花藻井能窺見殿宇的尊貴。殿中掛著的五彩幡布被風吹得晃晃悠悠,殿中橫七豎八倒了十多個僧人,有老有少,無一不是一擊斃命,鮮血在地上匯成一灘一灘,渾濁不清。

佛像前,站著一個雪白的身影,一身素白的僧袍,頭發半短不長,發尾光滑而整齊,應該是被刀或劍一把割下。僧袍寬大,袖子和腰際都空****的,襯得那人形銷骨立,似乎風一吹就倒。

白衣僧手裏有一把雪亮的長劍,僧袍素白,不染纖塵,和這個血腥的佛寺格格不入。

路易聽到一聲極輕的歎息,從佛像前傳來,僧人的袖子晃了晃,殿內回**著清脆悅耳的風鈴聲。路易一驚,這才發現他的手中握著一個風鈴。風鈴隻露出一角,看不清全貌,約莫有手掌大,顏色是漂亮的鎏金,邊緣刻著一圈梵文。

說是風鈴不太準確,應該是佛鈴。

“他該不會是……”路易喃喃道。

陸吾爪子動了動:“他就是屠殺僧侶的人。”

他們話音剛落,白衣僧就緩緩轉過身來,露出一張俊美張揚的臉。

路易自詡見過不少美人,可看見眼前這人的麵孔,他還是不得不承認,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那是一個俊美的僧人,眉如飛羽,眼如琉璃,眼尾一點紅痣更如朱砂一般鮮豔。他緊緊抿著唇,神情頗為冷漠,偏偏眼神又極為悲憫。他奪人眼目的並非容貌,而是獨樹一幟的氣質,讓人見之難忘。

白衣僧人拖著長劍,緩緩地走到殿門,無悲無喜地望著大雨中的古佛寺。

路易和陸吾都轉頭看去,從大殿階梯下也走來一人,腦門鋥光瓦亮,手持除魔杵,身形高大,路易猜他應該也是寺裏的僧侶,說不準地位還挺高。

果不其然,那光頭和尚道:“善逝,你為何要殺滅我等?”

名喚善逝的白衣僧人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雨水將他們隔開,兩個僧人一個高居階梯之上,一個在階梯之下,氣勢卻分庭抗禮,誰也不肯屈服。

過了很久,善逝才說:“師兄,得罪了。”

一聲聲的佛鈴又響了起來,此刻卻像催命符一般。善逝手中長劍如驚鴻白練,電光火石之間急急襲向光頭和尚的喉嚨,那和尚卻像失了魂一般,一點動作也無,任由善逝的長劍抹過他的脖頸。

似乎是刹那,又似乎是亙古,善逝垂眼看著倒地的和尚,低聲說:“師兄,來世投個好人家吧。”

路易脖子一陣冷意,仗著這裏是回憶幻境,他揪住陸吾身上一撮白毛,小聲嘀咕:“說殺就殺。”

殺完還說一句來世投個好人家,怎麽品著有些味兒不對,跟黃鼠狼給雞拜年,假惺惺的。可看善逝僧人的樣子,似乎又挺傷心。

陸吾說:“他哭了。”

路易這才發現善逝臉頰上滑下一滴淚,他仍然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模樣,淚水卻接連湧出,在臉上留下斑駁淚痕。雨漸漸小了,變成淅淅瀝瀝的細雨,善逝將手中佛鈴收入懷中。

趁著他這動作,路易終於看清佛鈴的真麵目,佛鈴上有鏤空的樹枝纏絲,上有流雲浮雕,和一般的佛鈴不同。這隻佛鈴似乎與佛並沒有什麽關係,倒是更像一般的手工藝品。

“佛鈴上的裝飾我總覺得在哪裏看見過。”路易心說。

陸吾背著他,不遠不近地綴在善逝身後,看著善逝將屍體一具一具地放在大殿前的空地上。善逝做這些事時,眼淚一直在流,他為自己的師兄弟們合上眼睛,把佛珠一串一串地撿起來,放在他們的手中。

紅衣或白衣的僧人躺在地上,麵目平和,像是在睡夢中。

善逝怔怔地看著這些僧人,一手拿劍,負於身後,另一隻手掐訣置於胸前,念起了經文。

大殿前血腥味衝天,雨後獨有的清新味道也沒法將血腥味壓住。

“我從久遠劫來,蒙佛接引,使獲不可思議神力,具大智慧。”

“我今盡未來際,不可計劫,為是罪苦六道眾生,廣設方便,盡令解脫,而我自身方成佛道。”

隨著低沉的念經聲逐漸散開,路易依稀看見一團接一團的光芒從僧人們的胸口處出現,顫顫巍巍的飄向天空,恰如萬千盞明燈。善逝仍在誦念佛經,眼淚大滴大滴地湧出,和雨水混在一起,沾濕了雪白的衣袖。

那些光芒原本有些晦暗,夾雜著汙穢,在一遍又一遍佛經的滌**下,重新變得明亮耀眼,而那些分離出來的“灰塵”重新落回僧人們的身上。

不知過了多久,善逝終於放下佛鈴,呆呆地看著他親手殺死的同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路易看了半天,終於恍然大悟:“那那些白骨就是這些僧人的?”

陸吾沒多說什麽,隻是簡單地嗯了一聲。

四周又扭曲起來,善逝的麵容也變得模糊不清,陸吾沉聲道:“抓緊我。”他的四爪再次卷起颶風,猛地飛到高處,很快,腳下突然爆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隆聲,路易忍著狂風的吹拂,低頭一看,這才發現這座恢弘巍峨的古佛寺正在漸漸崩塌。

梁柱倒下,塵煙四起,原本華美的紅牆琉璃瓦淹沒在雨水裏,在瞬息間成為一片廢墟。

“幻境馬上就要崩潰,我們得回去了。”

“好。”

狂風席卷而來,覆住廢墟,路易閉上眼睛,聽著呼呼風聲,和陸吾一起離開了千年前的幻境。

重新坐在自己駕駛座上,路易還有些回不過神來,直到耳邊傳來熟悉的喇叭聲,他的意識才回籠。好在路易向來擅長調節心情,很快恢複了往常淡定的模樣。他看了一眼在副駕駛座上呼呼大睡的灰色胖貓,長籲一口氣,轉動方向盤,驅車離開大橋。

回到家時,外麵已經是瓢潑大雨。路易把陸吾塞進被窩,自己則去沐浴洗漱。他沐浴時腦袋裏一直在想那個白衣僧人。

善逝。

他隻記得讀音,卻不知道這兩字該怎麽寫。他自己也對佛教沒什麽了解,這倆字讀起來有些拗口,卻莫名符合那白衣僧的容貌與氣質。

洗完澡,路易帶著一身濕氣出來,驚奇地發現陸吾坐在酒櫃上,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他。

路易眼裏倒影著灰色的狸花貓,心裏浮現出的卻是那隻漂亮威風的白虎。

“你認識善逝。”陸吾開口。

路易愣了愣,矢口否認:“不可能,我可不認識千年前的和尚。”

陸吾無奈:“我的意思是,你認識的人裏,有善逝的轉世。”

路易聽後,更為驚訝:“你為什麽會這麽篤定?”

陸吾道:“上次竹林中襲擊你的骨爪,正是感受到了你身上善逝的氣息,你還記得善逝念的那段經文嗎?”

“記得。”路易說,並把那些經文又重新念了一遍。

“我不知道這段經文是什麽,但能大概猜到經文的意思,”陸吾跳下酒櫃,順著路易的浴袍爬到他的肩膀上,在他耳邊說,“走,去查查,還有你說的《九峰誌》。”

路易就這麽迷迷糊糊地被陸吾拐到書房,取下一直未曾翻開的《九峰誌》書冊。

《九峰誌》足有九冊,也不知是不是當年負責編撰的人有強迫症,硬生生要把薄薄的一本《都廣誌》填充到九本,就為了和“九峰”這個名字映襯。

“找一找千年前廣都有多少古寺?”陸吾緊緊盯著書脊,告訴路易翻看的重點。

《九峰誌》中記載的不單包括建築變遷,還有天文地理、奇人異事,可謂是包羅萬象。好在目錄上把內容羅列的一清二楚,路易不費吹灰之力就翻到了建築部分,把一千年前的寺廟名字都一一找了出來,跨度約有四百年。

“不包括山上的寺廟,單是廣都城裏的就有黃竹寺,清涼寺,南溪寺,還有一個鳳棲寺。”書上白紙黑字地記錄著千年前的廣都建築,曆史從書頁上悄悄流淌而過,路易忽然渾身一顫,想起過去百年裏自己度過的那段戰火紛飛的日子,心生慨歎。

陸吾道:“有明確記載地點嗎?”

“沒有。”路易搖頭,他翻了幾頁,將上麵的文字一一看過,才篤定又說了一遍,“確實沒有。”

“大多隻簡單地說什麽在竹林之畔,南溪郊外,就鳳棲寺提的多了一些,”路易把所有有關寺廟的記載看完,頗為訝異,“原來鳳棲江是因為鳳棲寺得名。”

鳳棲寺興建於一千三百多年前,算是當地有名的寺廟,香火鼎盛,恢弘巍峨,當年寺裏有一棵巨大的梧桐,傳說壽命足有千年。曾有鳳凰棲息在梧桐樹上,許多香客慕名而來,在後來的百年間,寺廟規模越來越大,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鳳棲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