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十六歲到十七歲,短短一年能發生多少事?在我和林靜湘一起生日那天,親耳聽到陳錦墨對林靜湘告白的時候,我才知道。
這一年,陳錦墨為林靜湘鞍前馬後,眼光一直黏在她身上,我這麽粗心呆笨,還以為他暗戀我。
也對,我和林靜湘是雙胞胎姐妹,常常同進同出,無論在什麽地方都有不少回頭率,陳錦墨給我們買雙份零食時,沾她的光,我總有一份,難保不會對號入座。
林靜湘性格樂觀,成績驕人,無論在家還是在外麵,從小就比我能贏得人們的喜愛,除去性格因素,在母體內我和林靜湘身體相連,動手術後,林靜湘身體健全,而我左耳落下了輕微殘疾,且跟常人的形狀不同,我一直認為很醜。
誰會暗戀一個醜姑娘?尤其還是陳錦墨這種自帶發光體的大帥哥,更加不會這麽沒眼光。
當我想明白這一點,我釋懷了。
星期五公布了考試成績,放學後,林靜湘喊我一起回家,我撒謊說有朋友約,一個人去了奶茶店。
這家店我常來,店鋪名叫“千島時光”,奶茶味道一般,每次播放的歌卻是極好聽的。我點了一杯抹茶奶香,找到窗邊一張桌子坐下來,拿出試卷和課本,對著那些紅叉叉歎了一口氣。
我並不懶,可不知道為什麽總學不好那些公式符號,也許秦芳蕤懷我和林靜湘時,偏心地把智商多分了一些給她,而她在家裏也表現出很明顯的偏心,導致我不喜歡稱呼她們為“媽媽”、“姐姐”。
為此秦芳蕤教訓過我,隻是我沒放在心上。
午後讓人倦意醺醺的,我一手撐著腦袋,一手拿著奶茶吸,看著眼前攤開的課本,目光看起來落在書本上,心思卻飄到了九天雲外。
一道刺眼的光閃進我的眼睛,刺得我眼睛有點疼,我收回神思,不悅地朝前方看去。
隔了三張桌子坐著一個男生,他穿著灰色的線織外套,裏麵套了一件白色T恤,正在認真地翻書,他手腕上的手表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不安分的光斑隨著他的動作,打在旁邊的牆壁上,晃來晃去,不時閃過我的臉。
我看了他一會兒,他覺察到我的目光,也朝我看過來。
“打擾到你了嗎?”他停下翻書的動作。
明亮的陽光照在他清俊的五官上,他笑著緩緩開口,整個人如春日的湖水,散發出純淨溫和的氣息。
“林靜淵?”他叫出我的名字。
這個好看的男生合上書本,起身走到我麵前,我並不認識他,一時不知道如何作答,我剛從林靜湘所在的理科班轉來文科班,班上的人一個也不熟,這個人很有可能是同學。
“傻了?”他問。
“我沒有。”我的回答並不友善。
“今天發的?”他抽過我放在一旁的地理試卷,正反兩麵掃了一遍,帶著笑意說,“基礎題失分多,剛來文科班,沒學過的知識點需要補補課。”
“嗯,謝謝提醒。”我拿回試卷,一把塞進書包,下意識地低著頭,披散的長發遮住了左耳,我內心的不安從心底浮現了出來。
我不願自己的隱疾輕易地暴露在別人眼中,任何人。
“我可以給你講解錯題,如果你願意。”他很真誠。
“我要回家了。”我快速地收拾桌上的文具,在他欲言又止的目光中,背起書包,抱歉地打了個招呼,逃離了這個地方。
我憂鬱的白襯衫
青春口袋裏麵的第一支香煙
情竇初開的我
從不敢和你說
……
關上推拉門,店內的音樂傳來趙雷的歌《少年錦時》,我聳聳肩,回頭略帶遺憾地看了一眼,透明的落地窗內,男生回到自己的座位,皺著眉頭,好像在思考什麽。
很喜歡的一首民謠,可惜今天沒時間聽了。
我扯了扯書包帶子,從口袋裏摸出公交車卡,朝站牌走去。
回到家,八點整。
秦芳蕤嗑著瓜子在客廳裏看偶像劇,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臥室的門緊緊關著,不知道林靜湘在裏麵做什麽。
房子八十多平方米,兩室一廳,我跟林靜湘睡一間房,沒半點私人空間,每次林靜湘和陳錦墨打電話,說一些膩歪的情話,我全得聽著。有時候聽著心煩,我就出去跑步,等我跑完回來,她也差不多應該熄燈睡了。
“林東明又不在?”我換完鞋,走到沙發邊放下書包,站在秦芳蕤的麵前問她。
“別攔老娘看電視。”她伸長脖子往我身後看,手朝我揮了揮,我看著地上的瓜子殼,心想她什麽時候能把亂扔垃圾的壞毛病給改掉。
“聾了啊。”秦芳蕤提高了嗓門盯著我,像隻要鬥架的公雞。
林明東最近幾天都沒回家,聽說他和秦芳蕤吵架了,一個脾氣暴躁,一個尖酸刻薄,兩個人三天兩頭就要大吵一架,真不知道當初他們為什麽結婚。
我懶得再跟她說話,彎腰把那隻塑料垃圾桶放到她腳邊,希望她能大發慈悲地不弄髒地板。
鑽進廚房,打開電飯煲,裏麵剩了大半鍋米飯,上麵放著一碟大蒜炒臘肉,瘦肉基本沒了,我將米飯和菜拌在一起,匆匆解決了晚飯。
洗完一堆油乎乎的碗筷,我擦幹淨手出去,秦芳蕤蹺著二郎腿,正在看我的成績單和試卷,我衝過去,一把搶掉,氣衝衝地衝她嚷道:“別亂翻我東西!”
秦芳蕤騰地站了起來,眼神銳利,指著我的鼻子,用更高的音量喊道:“老娘我就看了,你人是我生的,看你幾張破試卷怎麽了?”
“你沒經過我同意。”我提起書包,沒來由得覺得委屈,她總是這樣,無論做什麽都不會考慮我的感受,好像在她眼裏,我的自尊絲毫不用在乎。
“噢,怕醜哦?湘湘回來就跟我說了成績,就你不一樣,每次遮遮掩掩,見不得人了。”她說話跟放連珠炮一樣,手指對著我戳啊戳,我越不反駁,她說得越起勁。
“要你管。”我腦袋嗡嗡直響,看也不看她,抱起書包,一頭紮進了房間。
這時,門口傳來劇烈急促的敲門聲,秦芳蕤沒說過癮,想要繼續荼毒我的耳朵,我鎖上門栓,不管外麵狂風暴雨。
“媽,別吵了!我在學習。”林靜湘不耐煩地吼了一句,敲門聲瞬間停止了。我朝拿著手機在通話的林靜湘比了個大拇指。
“你惹她幹什麽,整天家裏吵吵吵,煩死了。”林靜湘皺著眉頭,煩躁地看著我。
我嘴角滑過一絲苦笑,裝作不在乎地感歎:“我又不是你,反正她看我不順眼啊。”
“那你下次忍著,別讓我操心,我還在跟陳錦墨講電話。”她說。
“哦。”我撇撇嘴,心裏像吞下了一顆藥丸,糖衣慢慢融化開,濃濃的苦澀從舌尖蔓延至心髒。
(二)
房間內瞬間安靜了下來,陳錦墨著急的聲音透過手機,傳了出來。
“別喂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家。嗯,還能有什麽事,林靜淵惹我媽生氣了唄,別管這些了,剛說到下周看電影的事,我們……”林靜湘趴在書桌上,朝手機那頭的人唉聲歎氣,不知道陳錦墨說了什麽,林靜湘臉上露出嬌羞的笑容,嬌滴滴地說了句“討厭”。
我沒那麽無聊,偷聽別人談戀愛,說情話。
根本沒有心思學習,現在也沒有合適的學習環境,我脫下外套,拿了鑰匙、手機和耳機,出去跑步。
這個手機是林靜湘用剩下的二手貨,外殼掉漆嚴重,看起來像個古董,機身內存小,除了手機自帶的軟件,我沒下載其他應用,內存我全部用來存歌,隻有二十多首歌,我反反複複地聽了很多遍。
屋子後麵是柳迎河,河邊規劃了一個大型活動場地,夜晚很熱鬧,有不少人出來散步、聊天,我沿著河堤上的人行道跑步,風吹亂了我的頭發,我聽見胸膛急促的心跳聲。
路燈昏暗,看不清過路人的臉,很好地掩飾了我的耳疾,我喜歡夜晚出來,或多或少因為這個原因。
不知過了多久,我跑累了,扶著欄杆喘著粗氣,汗濕了的頭發貼在臉頰上,後背的汗水緊緊黏著衣服,十分不舒服。
雖然身上不舒服,心裏卻相當暢快。
跑了很久的步,我休息了一會兒才回家,推開門,黑暗中全是嗆鼻的煙味,又熏又臭。我打開燈,一如既往地看到亂得不成樣子的客廳。
空氣中彌漫著灰色的煙霧,收進來的衣服沒有人疊,堆放在椅子上,垃圾桶翻倒在鞋子旁,茶幾、沙發、地上全是瓜子殼,幾個煙蒂扔在瓜子殼上,有一個還在燃燒著。
如果我不打掃,這個家恐怕早成了垃圾堆。
我打開窗戶通風,掃掉地上的垃圾,整理好淩亂的客廳,去廁所拿拖把把地板拖了兩遍,洗了拖把出來疊完衣服,我輕手輕腳地去秦芳蕤的房間。
被子掉了一半在地上,**大大咧咧地躺著一個人,一隻胳膊和一條腿露在外麵,呼嚕打得震天響。
看來林東明今晚又在外麵過夜了。
我放好衣服,撿起被子幫秦芳蕤蓋好,出來輕輕關上門。
回到自己的房間,林靜湘抱著一團被子睡得很熟,身體占據了整張床的四分之三,我悄悄地將課本拿出來,衝完澡開始寫作業。
客廳的牆壁上,秒針安安靜靜地走著,我咬著筆頭,轉頭看著外麵的一輪月亮,心裏空****的。
在這一刻,我忽然覺得如此孤獨。
“你要死了,嚇死老娘了!”
一大清早,我是被秦芳蕤的尖叫聲嚇醒的,我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著她,秦芳蕤穿著棉布睡衣,頭發亂得能當鳥窩,她看起來像是要去上廁所,經過客廳時,看到了睡在沙發上的我。
“有床不睡躺沙發,病了我沒錢給你買藥。”秦芳蕤用看神經病一樣的眼神看著我,嘟嘟囔囔地走進廁所,“砰”的一聲摔上門。
我看向鍾表,才五點多鍾,外麵霧氣蒙蒙的,天都沒有大亮。
喉嚨一片幹澀,咽口口水都疼,我收好寫了一半的作業,無精打采地去房間睡。今天是周六,林靜湘不睡到中午不會起來,我挨著她躺下,將身體繃得筆直,扯了扯被子蓋住自己。
七點多的時候,我再次醒了。
屋子裏沒有一點動靜,我爬起來給她們做早餐,看著盤子裏煎好的三個荷包蛋,我不禁有些想不通,我為什麽要這麽乖,像個老媽子似的伺候她們。
吃早餐的時候,喉嚨依然很痛,有感冒的前兆,我換了衣服,下樓想去買藥。
我走出小區,等完一個紅燈,剛準備過馬路,後麵突然伸過來一隻手蒙住我的眼睛,然後使壞地揉亂我的頭發。
聞到熟悉的檸檬香水味,我的心抑製不住地狂跳起來,一回頭就看到陳錦墨帥氣張揚的臉。
“靜淵淵,早呀。”他總是喜歡用奇怪的名字叫我。
陳錦墨捏了捏我的臉,很哥們兒地攬住我的肩膀,我看到他的嘴角一片烏青,忍不住皺起了眉。
“你又打架?”我想查看他的傷勢。
“怪我女朋友魅力太大咯。”他頭瀟灑地一偏,躲開我的手,拉起我的手過馬路,手掌心厚實溫暖,我看著他的後背,沒來由一陣晃神。
認識陳錦墨已經有七八年了,由於陳叔叔的工作調動,他和他媽媽搬來了我們小區,那些青梅竹馬的歲月像是我不舍得吃的糖果,隻適合放在記憶的匣子裏,永遠珍藏。
就像現在,牽我的手過馬路,十歲的他不覺得奇怪,十八歲的他依然嫻熟,我不禁想,他牽林靜湘的時候,難道是一樣的感覺?
“你和追求林靜湘的人打架?”他帶我走到馬路對麵,鬆開我,我對這個問題不依不饒。
“是的,學校體育部部長追湘湘,每天去她教室騷擾她,我聽說了這件事,給了他點顏色瞧瞧。”他手抄在褲兜裏,眼睛不老實地四處瞟,邊走邊問,“你去買早餐?”
“不,我買藥。”
我說完,他忽然湊到我眼前,仔細地看著我,陳錦墨的睫毛很長,輪廓有點像歐美走T台秀的時裝男模一般的立體分明,一雙靈動的眼睛總含著很賊的笑意,他朝我輕輕吹了一口氣:“病了?”
“感冒!”我被他盯得很不自在,臉頰泛起一絲紅暈,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故意提高聲音推開他。
“哦,感冒。”他也不惱,點點頭重複我的話。
“……你跟我一起?”我轉移話題,指指前麵,他看起來好像並不和我同路。
“給你麵子,我本來是去找湘湘的,先陪你了。”
“我不要你陪。”
“那不行,這麽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等下被小流氓看上了。”
“噢,隨你了。”
陳錦墨很紳士地把我送到了藥店,然後在我買藥的空隙,他去旁邊水果超市買了兩袋水果,我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在等我了。
我們一路無所謂地說笑,不知不覺到了小區裏。
我想自己是有私心的,渴望看到他,貪戀和他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哪怕知道他喜歡林靜湘,對我好不過是愛屋及烏,我依舊可恥地索取著他的溫暖,無法自拔。
暗戀,注定卑微又苦澀。
走到樓下,陳錦墨把水果遞給我,要我上去,順便喊林靜湘下來。
“來都來了,你不上去?”我意外地看著他。
他搖頭,敲了敲我的腦袋:“你以為我想被你媽剝了皮哦,有菠蘿和橙子那袋是你的。”
“買這麽多,秦芳蕤會說我的。”我低頭,掂了掂手裏沉甸甸的水果,看著兩袋裏的不同種類,陳錦墨竟然還記得我和林靜湘的喜好。
“哪那麽多事,去了。”他將我推進樓道,我不停地回頭,他朝我一笑,對我說“拜拜”。
“哦,好吧。”他總是這樣令我無法拒絕,我猶豫了幾秒,邁開步子往樓上走。
(三)
回到家,我小心翼翼地進門,廚房裏乒乒乓乓的,秦芳蕤起來了,我快速地溜進房間,幸好沒被她發現。
正在塗手霜的林靜湘,默默地抬頭看了我一眼,目光停留在我提著的水果上,她滿眼幸災樂禍,哼哼道:“敢花這麽多錢,狗膽包天。”
“嗬——”我沒好氣地把水果扔到桌子上,靠著桌子,腳踢了踢她,揶揄道,“你的陳錦墨在樓下等你,水果他送的。”
“你要死……”林靜湘揚手想打我大腿,聽到後麵這句話,她眼睛裏迸發出一道亮光,變臉比變天還快,“真的?”
林靜湘站起來,挪步到窗前,撩開窗簾偷偷去看,一副小女兒家的嬌羞姿態,我鄙視地看了她一眼,彎腰整理亂得跟狗窩一樣的被子。
“林靜湘,你下次起這麽晚,能不能高抬貴手地鋪下床。”沒有人回答,我回頭看到她火急燎急地換了衣服,對著鏡子在抹臉。
“金玉其外。”我翻了個白眼,每次就知道把自己收拾妥帖,光鮮亮麗地出門,誰能想到,在外麵漂亮大方的學霸女神林靜湘,在家裏其實是一個邋遢鬼?
不是我嫉妒她說她壞話,我收拾房間,從床底下掃出幾隻臭烘烘的襪子,丟到洗衣機裏,又發現她的一堆髒衣服時,我真同情以後娶了林靜湘的男人。
洗了衣服,刷完廚房裏的碗,看到秦芳蕤從房裏出來,她把手上換下的一套睡衣隨意往沙發上一丟,走到玄關去換鞋:“睡衣記得洗,明天我要穿的。”
“我剛洗完,你自己洗。”我定定地看著她,秦芳蕤就是純心給我找事做,平時給她們當傭人就算了,沒一個感激的,我圖什麽。
“又給老娘臉色看?養你這麽大,做點家務事怎麽了?你斷手還是斷腳了?”秦芳蕤十分不爽,對我指手畫腳。
“你有本事要林靜湘洗啊。”我衝她擠出一個冷笑。
“湘湘要讀書,哪能幹這些。”秦芳蕤加重語氣。
“我也要讀書!不是你們的保姆!”我凶巴巴地吼道。
在她心裏,好像我不是親生的,我吃苦幹活是應該的,林靜湘要讀書,林靜湘要換新手機,林靜湘要買新衣服……所有的理由都是林靜湘,我從來都是被忽略的那一個。
“你那鬼成績,讀了還不是浪費錢,我指望你哦。”秦芳蕤一點沒意識到她的話有多傷人,換完鞋出去,摔門聲地動山搖。
我委屈地看著她出門,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待在原地一動不動,幾分鍾後,我用力地擦幹眼淚,怪自己沒出息,這麽輕易就被秦芳蕤氣哭。
林靜淵,你哭什麽呢?這就是你的媽媽和姐姐,早該習慣了。
吃完感冒藥,我給林東明打了電話,電話一直打不通,不知道他是在跟家裏賭氣還是有事,我也懶得管。
兩天假期,我沒再出去過,在家休養身體。
周一去上學,我終於有了些精神,課間收作業,一個有點眼熟的男生來到我課桌前。
“嗨,你不認識我了?”他抱著一垛作業本,揚起一個禮貌的笑。
今天要升國旗,所有的學生必須穿校服、戴校牌,其他時間對服裝沒有這麽嚴格的要求,他問完這句話,我的目光從他的臉上移到他的胸前的校牌,上麵寫著三個字——沈星沫。
如果我平時多留意一下,會發現這個名字並不陌生,他是三班的班長,學生會的副主席,好聽的名字加上溫沉帥氣的臉龐,注定了他不是普通的存在。
隻可惜我從沒去注意過這些,我沒有多交朋友,認識的人也屈指可數,陳錦墨在旁邊學校上學,林靜湘在理科班,他們兩個人相處的時間本來就少,難得相聚更加不會摻上我,這樣一來,我基本是獨來獨往,快與世隔絕了。
“我現在認識了。”我指著他的名字,淡淡地說,“沈星沫啊。”
“你念我的名字,有這麽不高興嗎?”他突然笑起來。
“我——”我看著他漆黑如星空的眸子,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半晌我才想了個比較合理的解釋,“沒有,隻是我笑得少。”
除了在家裏要和秦芳蕤全副武裝地爭吵,以及對林靜湘和陳錦墨情緒外露,我自問在外麵還是很乖的,尤其是對陌生人,能不招惹盡量不招惹,也無所謂情緒化了。
“放假布置的作業,完成得怎麽樣?”老天,他像個老師一樣在我耳邊嘮叨,作為班長和課代表,難道要這麽盡職盡責嗎?
“我很努力地寫完了,不知道對錯。”我老老實實地回答,祈禱他收了我的作業本快走,和他多說幾句話,旁邊已經有女生嘰嘰喳喳地在往我們看了。
“我幫你看看。”他卻在我旁邊坐了下來,我的同桌出去還沒回,他放下手中厚厚的本子,坐在她的座位上,把桌麵整理出一塊空處,拿過我疊放得整整齊齊的作業,一本本認真地翻看起來。
“不用麻煩了啊。”我急了,皺著眉頭去搶他手中的本子,他身體猛地往右傾躲開我,我撲了個空,身體由於慣性朝他倒去。
眼看我要摔倒,他連忙抱住我,身體的接觸讓我打了一個激靈,我條件反射地推開他拽著我的胳膊。
“小心點。”他低聲說,表情有點難看。
“你還我。”我鍥而不舍。
“服你了。”
“服我也要還。”
我看了看他的眼睛,心虛地別過頭,他將我的東西放回原位,隻拿走了要交的那一份,起身準備去辦公室。
“我沒有惡意。”他對我實在沒轍。
“……嗯。”我點點頭,他苦笑地看著我,然後轉身走了。
我對自己這樣的性格也很無奈,害怕被傷害,於是選擇遠離。
想起小時候在幼兒園,那時候的我不是這樣的,我和林靜湘一樣開朗活潑,絲毫沒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同,直到有一天一個小男生指著我的耳朵,大哭大喊“老師我害怕”,我驚慌地跑進洗手間,踩著凳子去看自己的耳朵,才發現自己和他們的區別——我的左耳皮肉黏在一起了,遠遠看去,像是一隻折翅的小蝴蝶。
後來上學,也有同學會盯著我的耳朵看,小聲議論,那種目光和刺耳的嬉笑聲我現在都記得,並非出於善意。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開始蓄長發、留劉海,用長長的頭發和劉海蓋住我的自卑,守住我的自尊。
對於身體上的缺陷,很多時候我可以自我安慰,但這個世界總不會那麽善良,當我無力抵抗時,唯有敬而遠之。
除了逃避,我別無選擇。
(四)
中午吃完飯,從食堂走出來,看到植物的葉子都成了黃色,在秋風中簌簌地掉落下來,不知為何,它們的墜落不時地牽動著我的心,看到眼前一片的零落和凋零,一種涼意痛徹心扉,惹我滿心的憐憫和疼惜。
季節的腳步變得如此匆忙,曾經的華美,均在這個季節墜落,不留痕跡,徒留萬般的不舍和眷戀。
很多年後,我想我也會如這些植物,安靜地生長,然後枯萎死去。
走了一段路,遠遠就看到宣傳欄前圍著一圈人,吵吵嚷嚷的,等他們潮水一般退散了後,我忍耐不住好奇,邁步去看上麵寫了些什麽。
上麵貼著一張宣傳海報,海報製作得非常精美,裏麵的內容也相當吸引人,是市博物館的雨花石藝術展覽。當然,幹巴巴的石頭沒什麽好看的,但是舉辦這次會展的老師,是市內有名的畫家,聽說他這次全是在雨花石上作畫,噱頭十足。
我傻傻地站在那兒,湊近海報,眯著眼睛去看上麵展示出的圖片,嘴角不自覺露出一絲微笑。
“嘿,你對這個有興趣?”我回頭,看到沈星沫看著我,他從褲袋裏摸出兩張票,眼睛裏一片真摯,“學生會內部給的,我請你看。”
我怔愣住,校園這麽大,傾慕他的女生排成了隊,可他總喜歡來找我,這不是很奇怪嗎?
“不要拒絕我,好嗎?”他似乎在乞求。
“為什麽?”我輕聲說,說不清是問自己,還是問他。
從小到大,我就如一株苔蘚植物,在黑暗潮濕的環境中成長,以至於陽光照射在身上時,我首先感覺到的不是溫暖,而是害怕。
我害怕如此耀眼的他,會灼傷我。
“因為……我做錯過事。”他的聲音變得很輕很柔,眸中沉著一汪清水,目光落在我的發側變得飄忽不定,“那時候她那麽可愛,隻是左耳被天使吻過,留下了和我們不同的痕跡,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害怕,報告老師,還讓其他人說她,傷害了她。”
“現在我有了重新認識她的機會,不知道她會不會原諒我?”他認真地望著我,我的心裏一下緊張起來。
他說的好像和我想的是同一件事。
當年那個小男生是他?事過多年,他如何會認出我?他站在我眼前,高高的個子擋住了大片日光,熾熱的目光看得我心底發慌。
這件事過去了這麽久,談不上原諒不原諒,那時候的我們,年少無知,誰又會真正怪他?隻是不同的經曆改變了我的性格,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罷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裝傻,賭時間這麽久他認錯了人。
“不會錯的,你的眼角有一顆小小的淚痣,我記得你,雖然你忘了我。”他最後一句話說得很輕,隱隱有幾分失落。
“我原諒你,這樣行了吧?”
就算他記得我,不過是眾多過客中的一位,如今懇求我的原諒,無非是想讓他心裏好過一點,既然這樣,為了以後沒有牽扯,說句客套話又不會怎麽樣。
“你答應和我一起看展覽了?”他偷換概念的能力真是厲害,剛才我隻是說原諒他,又沒答應和他一起去博物館。他的自作聰明讓我十分反感。
“不,這是兩碼事。”我試圖和他說清楚,但他默認了我的答案,將一張票塞到我懷裏,在我拒絕前,已經走出了幾米遠。
他幾步跨上台階,我望了他一眼,他正對著我笑。
“下周六不見不散。”
他說完,身影已經隱沒在桂花樹下,漸漸地離開了我的視線。
我心想,下午再找機會還給他。
我還是低估了沈星沫。
下午上完課,最後一節是體育課,教室裏的人大都去了操場,我捏著那張燙手的票,等到人差不多走光了,走到沈星沫的座位前。
“你要不約別人,我下周六有事。”拙劣的借口我自己都不信。
“有事啊,沒關係,反正這次的展覽有三場,我們其他時間也可以去。”他一本正經。
“沈星沫。”我雙目瞪圓,咬牙切齒。
“呀,小河豚。”他笑笑地站起來,不打算理我的請求。
“……什麽?河豚?”我一頭霧水。
“河豚生氣就是你這個樣子啊。”
他鼓起腮幫子,學我的樣子瞪著我,然後轉了轉手中的書本,丟到桌上,瀟灑地走出門。我的臉唰地一下子就紅了,吞了吞口水,覺得好丟臉。
想將票夾到他書本裏,想象他明天氣勢洶洶來找我的模樣,我縮了縮脖子,認命地收下了,大不了和他一起去好了。
體育課上到一半,老師宣布自由活動。班上的男生三五成群,抱著一個籃球往操場跑去,我買了一瓶飲料,坐在一排香樟樹下的台階上,看著他們。
沈星沫是那種書生氣很濃的男生,清清秀秀,我第一次發現,他在球場上有一種張揚的好看,就如同在舞台上玩搖滾樂的老師,平時的溫文儒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力量的嘶吼。我看著奔跑的他,忽然想到了陳錦墨,陳錦墨也張揚,但他的囂張無處不在,帥氣中帶有壞痞的氣質,吸引了很多女孩子的眼球。
他們兩個人,一個溫,一個火,我好笑自己竟拿他們作比較。在他們的世界裏,無論我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始終不會有特別的故事。
悲傷的人哪怕隻是堅強生活,也已經竭盡全力,還能去奢望什麽,我常想,像我這樣的人,這一生怕是都難談及幸福。
多可笑呀,我才十七歲,卻已經陰暗地想象完了一生。
快打放學鈴了,球場上打球的人陸陸續續散了。我拍拍手,有些泄氣地起身,腳下的枯葉,踩上去咯吱直響,秋意愈濃,大風刮得人透體生涼。
“林靜淵!”
我回過頭,沈星沫抱著籃球,袖子挽高,在一群男生的簇擁下,步伐隨意,正往坡上走,雖然氣溫不高,他們額頭上卻滿布汗珠,此刻因為沈星沫跟我打招呼,男生們饒有興趣的目光,全部聚集在我身上。
隔著護欄,我呆呆地看著他們,擠出一個尷尬的笑。
“很無聊吧。”他把球扔給旁邊一個男生,單手抓住護欄,縱身一躍,跳到台階上,跨步到我身前。
他身後那群人的目光,弄得我非常不自在,有人甚至吹起了攪動氣氛的口哨。
“沈星沫,女朋友嗎?”
“陸子你這不廢話嘛,沈星沫我們要吃喜糖!”
“吃喜糖!吃喜糖!”
……
男生們開始起哄,我臉紅成了一個大番茄。遇到一丁點事,我總是喜歡臉紅,根本不知道怎麽辦,我愣愣地看著沈星沫,他用眼神示意我放心。
(五)
“陸子、魏海,你們倆今天沒輸夠是吧,帶頭瞎起哄。”沈星沫保持著淡淡的笑,轉身訓他們,“明天食堂我請,你們放開了肚皮吃。”
“哈哈!我們的大帥哥害羞了,算了不鬧了,哥幾個開黑去。”
“還開?昨天那麽晚回,你媽沒打死你?”
“開玩笑,人在塔在,和隊友比起來,我媽算啥。”
“陸子你們別信他,就他最坑。”
……
男生們放過了我們,勾肩搭背地說著走了。我奇怪地看了沈星沫一眼,他們的話我聽不太懂。
“他們在說遊戲。”沈星沫好像知道我的疑惑,直接回答我。
“哦。”男生們的愛好和女生總歸不同,這個年紀,男生們熱衷於遊戲和耍酷,廣播裏通報批評的幾種人,翻圍牆去上網的,抽煙打架鬧事的,占了九成。
“別傻站著了,走,回家了。”沈星沫扯了扯我的衣袖,我眼睛盯著他那隻手,他立馬縮了回去,好像怕惹得我不高興。
我像個小跟班一樣走在他後麵,沈星沫個子和陳錦墨差不多,但他更消瘦,看起來一陣風就能刮跑。
“哎,你是住桐花小區,對吧?”他一邊走一邊回頭。
“嗯。”我瞥了他一眼,發覺不對勁,“你怎麽知道?”
“我就住你不遠啊,907公交,比你後兩個站下車。”他說得隨意,聽得我心下一沉,他對我回家的路線都這麽清楚,不知是福是禍。
“你可別亂想,我在車上遇到過你,車站北路口看到你下去了,那兒是桐花小區,我有朋友住那兒,所以比較熟。”他恐怕是我肚子裏的蛔蟲,我不擅長掩飾情緒,喜怒哀樂都在臉上擺著,他肯定看出來了我為什麽沉默。
回到教室剛收拾了書包,準備背起,沈星沫卻自然地接過去,背到了自己左肩。
“別客氣呀。”他笑嘻嘻的。
“謝謝。”我慌亂地低下頭去,跟著他出來。
“展覽會,你不會放我鴿子吧?”他邊下樓邊問,背後的書包帶子隨著他的動作,一甩一甩。
“我不會。”答應了他就不會反悔,我雖然內向,與他同往感覺不自在,但是這次的展覽會我很感興趣,何況票也是他給的,我也沒什麽想不通的。
“哎,你整天悶悶的,多不自在,得開朗點。”他像個老人家一樣自說自話,我抬頭呆愣地看著他的後腦勺,心裏一陣得意。他要是知道我在家裏對秦芳蕤的惡劣樣,指不定驚訝成什麽樣。
這樣看來,人果然是善變的多麵動物,我也不例外。
我們出了校園,在站牌等到車,一路搭車回去。
一上車,沈星沫就像裝上了發條,不斷地跟我說話,車窗外的風吹得他的劉海飛揚,他的眼睛彎成一彎月牙,說話的時候偶爾露出兩顆小虎牙,我抿著禮貌的微笑,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他。
快到車站北路,我伸手問他要書包:“我要下車了。”
沒想到他起身,走到後車門,我納悶地瞧著他,他揚眉衝我一笑:“我送你。”
也許是季節的原因,小區裏的落葉堆了厚厚一層,這裏本來就是老城區,如今越發顯得蕭條。
我和沈星沫無言地走在路上,一個人忽然迎麵走了過來,看到他,我驚慌地“啊”了一聲,連忙去取我的書包:“沈星沫,你回去吧,送到這裏可以了。”
是陳錦墨,他從我家方向出來,可能是剛送林靜湘回家。
我忽然很不願意讓他見到別的男生送我回來。
陳錦墨看到我,眼睛裏閃過驚喜,接著他看到沈星沫,目光一下子變得複雜,沈星沫還在意外我的反應,陳錦墨已經加快腳步。
“喂,你是誰?”陳錦墨露出不善的表情,質問的語氣像一把刀。
“他是我同學。”我搶先回答,手還搭在沈星沫的肩膀上,我拽他,但他不肯給我書包,陳錦墨一看我的手,我猶如被火燒著了馬上收了回來。
“靜淵淵,追你的?”陳錦墨笑得不懷好意。
“不、不是。”我像一尾被踩到尾巴的貓,幾乎要跳起來反駁,我最恨別人誤會我,尤其這個人還是陳錦墨。
陳錦墨走上前,一把攬住我,我睜大雙眼看著他,他挑釁的目光卻看著沈星沫,冷聲冷氣:“小子,哥哥提醒你,我家靜淵淵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追的,你自己照照鏡子再來。”
我想掙紮,卻被陳錦墨摟得更緊,他不耐煩地掃了我一眼,嚇得我大氣都不敢出,我感覺到他似乎生氣了。
“林靜淵,他是你……”
“我是她哥。”
陳錦墨打斷沈星沫的話,煩躁地抓抓頭發,他故意吊兒郎當的,就像一個小流氓,我心裏憋住笑,不知道沈星沫怎麽招他惹他了。
“我在問她。”沈星沫的語氣也強勢起來。
“沈星沫,這是陳錦墨,他在我們小區住了七八年,不是哥哥也相當於半個哥哥了。”我微微從陳錦墨的禁錮中掙脫出身,趁沈星沫在發呆,拿回我的書包,轉身麵對著陳錦墨介紹,“陳錦墨,這是沈星沫,我們班班長,善良熱情,今天跟我順路就送我回來了。”
“你們班班長真夠善良熱情的。”陳錦墨板著臉,聲音寒得像冰,他丟下這句話,看也不看,轉身就走。
明明沒有什麽矛盾,這樣反倒讓我左右不是人。
“你別這樣,又不關你事。”沈星沫見我垂頭喪氣的模樣,反過來安慰我,陳錦墨走後,他長籲一口氣,如釋重負地說,“嚇死我了,以為他真是你哥。”
“沒,我隻有一個姐姐。”我小聲解釋。
“一班那個林靜湘是吧?我知道,你們是雙胞胎。”沈星沫一臉關切地看著我,衝我笑了笑,“理科班的很出名的美女學霸嘛,男生們都知道的。”
我一陣失落,是的,林靜湘就像一顆光彩奪目的鑽石,惹人注目,紅榜上她的名字沒有離開過前十,誰不知道她呢。
“你活在她的影子下,壓力一定很大。”沈星沫輕輕地歎息。
我意外地看著他,他雙眸帶笑,這句話並不是問我,而是感歎,他漆黑如曜石的瞳孔中,映著我恍惚的臉,我一時失語,鬼使神差地就點了點頭。
我的確就是林靜湘的影子,或許比影子還不如,她理所當然地在陽光下享受著老師的誇讚、同學的簇擁、父母的關愛,而我除了羨慕,一無所有。
我羨慕林靜湘,不曾對任何一個人說過。
這種不敢示人的羨慕讓人悶著生氣。
“別傻站著受凍,你快上去,我走了。”在我思緒萬千時,沈星沫語氣真誠地跟我告別,讓我心裏有一絲悸動。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望著那個走遠的背影,止不住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