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還是親自送她。

雕花的高轅馬車停在戟架旁,到了告別的時候,門廊下站滿送別的人。布暖給藺氏和知閑納福,“請外祖母和葉姐姐多保重,暖兒這一去許久不能給二位請安,等下趟回來,盼著見長輩們健健朗朗的。”

眼淚是分離時必不可少的道具,所以個個紅著眼眶,以彰顯彼此之間感情非常深厚。在這樣煽情的場合,要哭出來似乎也不是難事。布暖為了表示不舍和留戀,迎著漸起的太陽在晨風裏大聲抽噎,一半哭給眾人看,一半哭給自己聽。

藺氏在她頭臉上一通胡擼,“我的兒,別哭。你給爺娘長臉子的,大人們替你高興。擦擦眼淚,喜興兒去吧!我原說要送你到宮門上,偏你舅舅不叫,怕回頭在那裏失了體統,招了犯王法的罪倒不好。”

布暖點頭,“我知道姥姥疼我,姥姥是有年紀的人,這樣熱的天鬧得不安寧,是暖兒的忤逆。舅舅送我也是一樣的,姥姥仔細作養身子,等暖兒回來了再在姥姥跟前盡孝道。”

藺氏撫撫她的手,“好孩子,我心裏知道你好。到了蘭台不比在家裏,好好的當差,要識眉眼高低。如今人心不古,自己長足心眼子,萬事多考量。自己拿不定主意的別忙做決定,好歹想法子托人給家捎話,可記住了?”

又喋喋囑咐好些話,知閑也是依依惜別的架勢,牽著她的手體恤有佳。隻是在布暖看來有點假,她潛意識裏總覺得她對她的離開是抱著慶幸態度的,不確定是不是察覺了什麽,大概府裏憑空多出來一個人本來就有些排外吧!她的真實想法肯定和麵上表現出來的是相悖的,有了這一點猜忌,自己應付起她來,自然而然就分外的吃力了。

容與麵上無波,瞧她們你來我往的沒個完,隻在一旁道,“要見也不是難事,這會子別耽擱了,時候不早了,快些上車吧!”

先前忙著不痛不癢的對話,最親近的人反倒無暇顧及。這會兒容與催促了,也不好再拖遝下去。布暖看看身邊這些一路跟隨自己來長安的人,唯有無語凝噎。

“去吧!”乳娘送她上車,勉強笑了笑,“且有相見的時候,何苦這樣!”

香儂把包袱遞過去,布暖從帷幔後麵探出臉來揮手作別。馬車朝前使去,她回頭張望,漸漸遠了,人影杳杳。硬著心腸收起眼淚,從今起要和往昔作別了,她雖忐忑,但並不懼怕,甚至還些躍躍欲試。

容與沒有傳小廝,他自己策馬駕轅,總覺得有好些話要說,顧忌有第三人在場不好開口。眼下真的上了路,隻剩他們兩個了,卻又覺得無從談起。

昨天那件事對兩人都是一種困擾,麵對麵時很別扭,像到了岔路口,似乎仍舊是單純的甥舅關係,但又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氣氛縈繞,於是一味的兩兩緘默。

馬蹄踩在黃土壟道上,發出撲撲的聲響。頭頂的燕飛被風吹動了,一波又一波,像起伏的浪。

天色有點陰陽怪氣,遠處穹隆沉沉起了厚重的霾,頭頂上卻是豔陽高照。雲翳在碧藍的空中堆疊成山,光線穿過間隙狠狠地直射下來,簡直如同聚焦了一般,比尋常的普照要灼熱得多。

布暖掏出手絹來,斜眼瞥他,他不知想什麽正出神,鬢角濡/濕,眼裏還有焰焰的火花。她遲疑著叫了一聲,把手絹往他跟前遞了遞,“擦擦吧!”

他唔了聲,一手拉韁一手執鞭,倒是騰不出空來。含糊應道,“不必了。”

她不言聲,側過身子來,拿卷好的帕子來給他掖,輕柔的,小心翼翼的。他心上一頓,轉臉看她,她垂著眼,頰上酡紅,顯出一種羞怯的神情。

越發現她的好,便越難撂手。他悵然若失,現在這情景,頗像是個父親不情不願的送女出嫁,這份心境是語言難表述的。更何況他對她的感情複雜,把自己愛的人送出去任人宰割,就變成了深重的災難。

他歎息道,“秘書省藏書有三處,都是在皇城內的。雖所屬不同,抄錄校典時分時合,往後少不得來往走動。宮裏人多嘴雜,你要寸步留心。若是有個行差踏錯,宮門似海,隻怕鞭長莫及。”

她是深閨裏的人,原隻知道針線女紅,這趟涉及官場,突然融入了他的圈子,一刹兒覺得新鮮起來。因笑吟吟道,“我省得。前頭查了典籍,弘文館和史館屬門下省,集賢書院屬中書省。我聽說秘書省是受中書省管轄的,那麽蘭台大約是設在集賢書院吧?”

她事先倒作了不少的準備,瞧她現在歡喜的模樣,對比自己的愁腸百結,簡直就是最大的諷刺。

他微沉了嘴角,大大的不快,冷然應了聲,便勒轉馬頭駛上了丹鳳街。

到了皇城根下才知道城牆有那樣高,足有七八丈吧!從三十二街遠眺,便能看見城內巍巍天闕高聳入雲。青黑的磚瓦、赤紅的抱柱、還有深廣的飛簷,無一不彰顯這磅礴帝都的奢靡繁華。

他拉韁停馬,伸手去接她的包袱,領她往石階甬道那頭去。她是有了品階的女官,用不著走西麵嘉猷門,皇城正南右的安上門就是供五品以下官員通行的。

心裏再不舍,到了這步田地,要反悔也晚了。還是不要去想!他咬牙朝前走,走了幾步不見她跟上來,又回頭看她。她微蹙著眉,似乎沒了適才的鬆泛。他慘淡一笑,“怎麽?怕了?”

她搖搖頭,不是怕,不過想起要和他分開,覺得前途茫茫無依罷了。

“別怕,我自會替你料理妥當。”他橫下心去拉她,她往後挫著,臉上泫然欲泣。他突然恨她,如今又是這個樣子,早幹什麽去了?一口一個喜歡賀蘭,要同他朝夕相對。現在她成功了,做什麽又裹足不前?可見之前口不對心!他停下步子,猛然擲開她的手,“我不問你別的,隻要你回答我一句話。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你若是有半句誑語,今後咱們甥舅便老死不相往來。”

風起雲湧,她看見遠方的雲海迅速堆積,太陽隱藏起來,偶爾露出一點微亮的芒。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事到如今也不必再扯謊了吧,天知道她有多累!

她說,“舅舅想問什麽?”

他灼灼望著她,“你愛賀蘭嗎?我要聽真話!”

她吸了口氣,他從來沒有相信,做什麽非要聽她親口說?一個做娘舅的,整天問她愛不愛的,擺在台麵上說,著實不成話。不過她卻沒來由的欣喜,仿佛永夜裏看見了一絲光亮。她是不是可以做個假設?假設他對她並非無動於衷的……

她抿嘴笑,“你這樣耿耿於懷,叫我怎麽想呢?舅舅有心事麽?或者說出來,總要好受一些。”

她在笑,他卻笑不出來。“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她正了正色,歪著頭看他,“我說過,進蘭台是不得已,舅舅不記得了麽?”她舉步踏上丹陛旁的台階,邊走邊道,“我不愛他。我隻是個女人,我沒有滿腹經綸,也不會舞刀弄槍,我能做的實在有限。”她拔轉身,輕輕眯著眼,“我不能因為夏家的事連累你,你在我眼裏是日月比齊的人。護你周全,比我的名節重要得多。”

他不言聲,臉色越加陰沉,“誰要你自作聰明?你早些說,焉知我沒有整治他的法子,偏要走到山窮水盡!”

她抬頭看,宮門上的禁軍穿著明光甲,擋甲上掛著橫口刀,一個個威風凜凜挺腰子站著。原來她已經離宮苑那麽近了!

她無賴的笑笑,“我頭發長見識短,什麽都是想當然。可你也不見得高明,上將軍與我,半斤對八兩而已。”

說話三步並作兩步縱到了門劵子上,他想斥她也沒機會了,隻有幹瞪眼。

負責皇城警蹕的是南衙十六衛,原先和北衙禁軍是一家,不過分了內外府兵。如今差事細化了,南衙護衛皇城以南,北衙屯守禁苑以北。藍笙的左威衛就隸屬於南衙,不過掌諸門禁衛的是左右監門衛,不是藍笙的人馬。縱是這樣,彼此還是相熟的。

門上右翊中郎將迎出來,熱熱鬧鬧拱手道,“大都督安好,我瞧了半天了!這一向總錯開,要碰麵也碰不上。鴻臚寺的宋世芳才剛還來問過,今晚府裏設了宴,請咱們過去聚聚呢!”

容與這會子哪裏有那份閑心,潦草應道,“今兒不成,衙門裏且忙著。屯營要校兵,北門又要布置秋圍,我長了三頭六臂都照應不過來。”

那郎將聽了隻笑,“能者多勞,大唐開國到現今,有幾位是兼著這兩樣上差的?就是當初的淩煙閣二十四功臣,都沒有你這等風光呢!想是天後存著心的要提拔你,日後前途不可限量。”說完了轉過視線看布暖,“這位可是府上娘子?新晉的蘭台司簿?”

說真的,一提蘭台就讓人覺得恥辱。其實別人看來是沒有什麽的,簪纓世家,依仗老輩子功績給子孫謀官位的不在少數。各司各衙門裏女官,哪個不是大族出身?進來二年就得個功名,是受用一生的好買賣。守門禁的見得多了,和吃鹹菜一樣沒有嚼頭。

容與嗯了一聲,“蘭台沒派人來接應麽?”

“怎麽沒有!”宮門後傳出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

布暖抬眼望去,賀蘭敏之撐了把傘,懶懶從邊上踱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