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辦差的賀蘭伽曾帶回了消息,風風火火進衙門口,人家同他打招呼,他像沒聽見似的。拉長了一張臉,身上的明光甲因為他賭氣式的動作咣咣作響。邁著大步,甩開膀子,一路疾行進了正衙。眾人麵麵相覷,似乎嗅到了某種壓抑人心的氣息,開始紛紛猜測,到底是武侯府的鮑大將軍挑事尋釁了,還是河源那頭又興起了什麽戰事?

上將軍在一堆文牒裏埋頭苦幹,賀蘭伽曾立在檻外,遠遠看著高案後的人,不由遲疑起來。腳下盤著磨,陷入了進退不得的窘境。

他真是恨透了,怎麽會有賀蘭敏之這個堂兄弟啊!外頭胡作非為不論,如今主意打到沈家頭上來了!花錢買通內侍,要點沈家外甥女進蘭台,這話叫他怎麽回?他在人家手底下吃飯,自己宗族裏的敗類唱了這麽一出戲,弄得他臉上也無光。雖說大都督不是個蠻狠不講理的人,可自己終歸心虛。高位上的將領,少不得有些官威,萬一要是發作起來,自己著實的抵擋不住。

他偏頭看簷外的天,穹隆瓦藍瓦藍的,他感到無邊的絕望——這一向順遂,如今看來好運道走到了頭。上將軍做什麽派他去打探?十成指著他挖出些內幕來,必要時站在同祖同宗自己人的立場上告誡賀蘭敏之兩句。不過辦得好沒有嘉獎,因為這是姓賀蘭的闖出來的禍,善後是應當的。辦得不好,對不住了,也許還要拿他來做筏子,殺雞給猴看。

他惕惕然,心裏把賀蘭敏之罵了個底朝天。這塊壞料缺管教,隻怪叔父去得早,他娘家人獨大。媽和妹子也是一窩臭蛋,什麽韓國夫人、魏國夫人,簡直丟盡賀蘭氏的臉!如今自己還要受他牽連,他當真冤枉死了!

賀蘭將軍腦子裏有千般想頭,忍不住的長籲短歎。罷了罷了,唯今隻盼上將軍不要遷怒於他,官大一級壓死人,好歹他是戍邊開始就追隨的老部下,正經的嫡係,可不是高念賢之流半道出家的北衙禁軍。

“你打算積糊到什麽時候?”明間裏的人終於不耐,皺著眉頭喊話,“娘們兒似的,讓人惡心麽?再不進來,以後都別進來了!”

賀蘭伽曾聽得一凜,忙邁進門檻叉手行禮,“末將複命。”

容與撂了手裏文書,抬頭道,“探著了什麽,說吧!”

賀蘭伽曾向上看一眼,吃吃艾艾道,“末將昨日奉上將軍命追查周國公行蹤,周國公一路快騎,待末將趕至長安時,他已經進大明宮去了。宮裏這陣子正甄選女官,戍守甚嚴,末將進不得宮,便在宮門外等了半天。臨日落時分周國公方出來,末將托了千牛衛裏熟人打聽,才剛得著消息……”

他的頭悶得越發低,隻看見武弁頂上豔紅的纓子簌簌輕顫。容與乜著他,早就料到事情不會順遂。但以眼下情形看來,隻怕不是一點半點的棘手。

進宮去了?他鬱結起來,不妙,大大的不妙!高陵回來直奔宮掖,又恰逢這時節!他霍地拍案而起,甚至不用賀蘭伽曾接著說下去,揚聲喚薊菩薩,“你立時往折衝府去,命校尉檢點一旅待命。”

他沒交待用意,薊菩薩雖不解,上峰發了話也不容他質疑。鏗鏘應個是,便領了命要出去傳令。

“且慢,且慢……”賀蘭伽曾慌忙攔截薊菩薩,回頭急道,“上將軍三思,此事就算周國公出麵,也再沒有轉圜的餘地了。舉薦文書遞進了宮闈,就像魚進了簍子,進去容易出來難。孫小姐入了花名冊子,想必這兩天就有旨意下來,這會子補救已經晚了。”

薊菩薩聽得雲裏霧裏,“誰要進宮?是大都督家的小姐?”想了想,拔高了嗓門,衝賀蘭伽曾嚷道,“又是你兄弟搗騰出來的?大都督哪裏得罪了他,他這麽憋著壞?這事叫藍笙知道了還了得!大都督點了兵是要蕩平國公府麽?末將這就去左威衛府通知藍將軍!”

賀蘭伽曾掙得滿臉通紅,“你這蠢物,也跟著鬧麽!木已成舟,蕩平國公府有什麽用?上將軍為人足重,這件事上失了體麵,朝廷怪罪下來怎麽好!還有藍笙那裏,和他又有什麽相幹?你攪屎棍子亂挑嗦,越鬧事越大!”

薊菩薩指著自己的鼻尖,“我是攪屎棍子?知會藍笙自有道理,你昨兒走得早,不知道郡主殿下要同大都督結親家。大都督學楚霸王衝冠一怒為紅顏,這事兒能短了藍笙這正主兒?何況他身份不一般,萬一有什麽,總有陽城郡主打圓場,也好保得萬無一失。”

容與被他們一打岔倒冷靜下來,他向來有極佳的自製力,剛才竟然全線崩潰了。他有多仇視賀蘭敏之,恨不得把他挫骨揚灰!隻是轉念一想,伽曾說的沒錯,這會子宰了賀蘭也沒用,文書遞上去了,要更改何其難,唯有另想法子。

他背著手慢慢的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賀蘭敏之可以賄賂內侍把人登上名冊,自己也可以花重金買通尚宮局的人。驗身時過不了關,照舊能夠刷下來。

可這事布暖知不知道?若是知道,為什麽要隱瞞著?她開玩笑時讚過賀蘭長得俊俏,難道是被他迷惑了?

他先前的英雄勇進呼嘯過去,現在僅剩下一點微弱的回聲。萎靡下來,愈加的困頓。低沉,陰暗、憂愁、幾欲發狂。

世上女人怎樣迷戀賀蘭敏之他管不著,隻有她不成!但願她說得出道理來,若是交代不過去,那麽就要好好管教管教了。縱得過了頭,叫她生出這樣大的膽子來。眼裏沒有長輩,什麽事都敢自己拿主意,這樣下去怎麽得了!

賀蘭伽曾和薊菩薩緘默下來怔怔看著他,他們沒見過他失態成這模樣。他坐鎮中軍這些年,樣樣縝密/處處加小心。說為了外甥女給人舉薦進宮去,就要帶兵圍攻國公府,這話說出來,不是親眼所見斷不能相信。

賀蘭伽曾怕他猶不平,賠著笑道,“上將軍別惱,據說孫小姐給舉薦的不是內官,不過是蘭台女官。兩年時間,眨眼就過去了。”

上頭調過眼來,哼道,“蘭台是誰的天下,你不知道麽?這會子還說這個做什麽!”橫豎和賀蘭敏之的梁子是結下了,日後少不得要見真章。

他沉著臉看天色,不早了,再過兩柱香就要關坊門了,就算馬上活動也盤不過時候來。今兒便罷了,回去把這事問清楚,明天再作計較。打定了主意,一句話都沒留下,撩袍子便往衙門口去,堂裏隻剩賀蘭伽曾和薊菩薩大眼瞪小眼。

薊菩薩問,“折衝府的兵還點不點?”

賀蘭伽曾白了他一眼,“你可是閑得厲害?上回沒把你留在睦州真是失策,陳碩貞應該交給你去辦。你一天不打仗手就癢癢麽?也不瞧瞧眼下什麽局勢!不是我向著賀蘭敏之,我早八百年就不認他這個堂兄弟了,我是替上將軍憂心!要剿滅國公府,甚至殺了賀蘭敏之,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接下來怎麽善後?你倒是舒坦了,他的道行可就一朝全毀了!”

薊菩薩撓了撓頭皮,暗自嘀咕著又不是神怪,還道行呢!依他說,賀蘭敏之才是個修成人形的狐狸精。膽子實在是太大了,沈大將軍的家眷也敢算計,好色得沒了邊,將來定是要死在這上頭的。

“那接下來怎麽處置?”他抱胸看著那頎長身影匆匆出了門牙,調過頭來打量賀蘭伽曾,“當真會讓小姐進蘭台去麽?大都督再克己,終歸是有底線的。被賀蘭敏之牽著鼻子走,我死都不能相信!”

賀蘭伽曾這會兒哪裏考慮上將軍怎麽處理此事,隻慶幸著暫且算是逃過一劫。至於後麵還要受多少指派,也不去思量了。思量也是白搭,上將軍知道他忠心耿耿,憑著以往交情,總還留三分薄麵。

青黑色的屋頂上停了七八個白點,慢慢的挪,幾乎是可以忽略的。光影移過去,瓦楞漸漸看不真切了,叫人聯想起荒山古廟裏的寸寸斜陽。

突然連綿的更鼓響起來,那些白點噗拉拉展翅飛出去。布暖歪在胡榻圍子上偏頭看,原來是一群鴿子,想是歇夠了,要還巢去了。

迷瞪一下午,精神頭好了許多。交申時起來寫了封家書報平安,接下來便無所事事。刺繡沒興致,也不想打絡子,捧著書發了會兒呆,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醉襟湖上種了好些水生植被,長安氣候偏熱,其實時節還未到,但漸漸有些小零嘴成熟了。園子裏婢女不在少數,平時雖然不哼不哈的,到底年輕貪玩,隔三差五的貓在湖邊上探看。好容易見有幾朵藕花謝了,便成群結隊抬大木盆來,架上兩支小槳,兩個人一前一後坐著往湖心裏劃。每趟回來總有收獲,蓮蓬、菱角、鳧茈,數量不多,但嚐個鮮還是可以的。

玉爐嘴饞,又不敢乘那木盆自己去采,望花興歎是必然的,但別以為這麽的她就吃不上。她有好手段,不必說話,就靠在她們下水處的那顆柳樹旁。那些小丫頭原本也心虛,基本每次搞這些小動作都沒經管事的答應,因此為了堵玉爐的嘴,總歸是見者有份的。

布暖倚窗發呆的當口,玉爐再一次不勞而獲。樂顛顛拿紅漆盤托了一盒菱角進來,吩咐小丫頭取剪子,準備去殼剝肉。

“別盡吃生的,仔細吃出病來!”她瞥了眼正和兩個尖角打擂台的玉爐,“你沒見上回他們挑水挑出螞蟥來?你還敢生吃水裏的東西,回頭吃得一肚子蟲,我瞧你怎麽辦!”

玉爐果然擱下手裏的剪子,猶豫道,“還要生火煮麽?怪麻煩的。”

“由她去!橫豎不到黃河心不死的。”香儂繞過直欞門進來,俯身去整理書桌上文房,邊歸置邊道,“才剛門上傳話,說六公子回府了。你起來吧,我先給你挽好了頭發,也別等渥丹園派人來了,自己早些過去。”頓了頓又道,“那樁事弄得我心神不寧的,你倒踏實!快些打聽打聽,看看六公子那頭可收到什麽消息。”

布暖聽了,方訕訕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