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了二夫人拱手作揖,“給二姨娘請安。四妹妹也在?我到了府裏就沒見著攸寧,才剛正要打發人過去問呢,可巧二姨娘在這兒。他人上哪兒去了?”
攸寧就是葉家五郎,葉夫人嘴裏那個最不成器的敗家子。容與同他其實處得很淡,平時沒有什麽交集。眼下問他去向,不過是打個岔解救布暖罷了。
二夫人臉上掛不太住,“我一早就沒見著他,他上哪兒去從不知會我的。”
容與輕淺一笑,對葉夫人道,“那邊府裏送氈褥來,蔚兮和知閑帶人鋪房去了。我這兒閑著,要過‘聽自在’瞧瞧去,來和姨母、母親告個假。暖兒是頭趟來高陵,順帶問她願不願意一道去。”
自打他從睦州回來就沒和布暖好好說過話,她一時好一時壞,弄得他惶惶不安。今早上又夾槍帶棍的拌了嘴,他的心從長安懸到高陵,總要尋時候和她細論一論。雖然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但隻要能獨處會兒,解釋上幾句哄一哄,大概她熨貼了,自己也就舒心了。
藺氏點頭道,“暖兒高興就去吧!跟舅舅外頭逛逛,喜歡什麽,帶些回長安去。”
布暖慢慢站起來,分明極願意,偏又做出不情願的樣子來,“暖兒要在姥姥跟前侍候。”
葉夫人和藺氏對視著笑,“知道你的孝心便盡夠了,年輕輕的愛玩就去吧。趁著今兒有空,明兒賓客多了亂,要出去就沒機會了。”
布暖蹲身道是,回身看容與一眼,又別過臉去。
這時司禮的婢女端了幹果進來請示下,葉夫人起身過了目,順手從食盒裏抓了把葡萄幹塞給布暖,笑吟吟道,“去吧,跟舅舅出去轉轉,入夜前回來就成。”
布暖捧了滿手葡萄幹,也不知怎麽料理才好。躬身道了是,就隨容與退出廳堂。一頭走,一頭覺得好笑,她這樣大的人還要往荷包裏揣小食,又不是三歲孩子。
還好有玉爐,她和香儂原在檻外侯著。見她出來了忙迎上來,也不用吩咐,把葡萄幹一股腦兒裝進了自己的布口袋裏。
“小姐要往哪裏去?”香儂道,“奴婢這就拿帷帽來,你且等一等。”
“你們留在府裏。”容與突然開口道,“她同我一道出去。”
按著規矩,尚未出閣的姑娘要出門該有婢女跟著。不過有家裏父兄同行,倒也不必那樣刻意。兩人見六公子發話不敢怠慢,橫豎也在情理中的,便諾諾應著送到府門上。伺候布暖戴上幕籬,放下長長的黑紗仔細別上金絲扣,諸樣都準備妥當了,目送他們拐過坊牆方退回府裏。
好像要變天了,又因著時候不算早,已經到了申時二刻,太陽沒有先前那麽烈。眯眼看看,隱在大片的雲後麵,隱隱綽綽隻露出一點炯然的微亮。
兩個人沒有乘車,高陵城池實在小,容與怕用了車,不消半時就能把高陵走遍了。眼角掃得見她,依舊是優雅從容的姿態。他記得是有話要和她說的,可這刻卻又想不起來了。
布暖並不知道他要帶她去哪裏,她心裏裝著事,腳下虛浮,每一步都像是踩空的。她轉過臉打量他,胸口有什麽湧動著。他有些漫無目的的樣子,垂眼看地上,睫毛溫馴的半覆蓋住深邃的眼睛。他有完美的側臉,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峰。她不自覺的癡迷,私下感慨,男人的五官長成這樣,算是造化了吧!
他大約是感覺到她在看他,調過目光來與她對視。她的臉隱匿在皂紗後麵,模糊的一團。他驀然生出種衝動來,想去掀她的遮麵。他差點就那麽做了,可她一出聲,倒把他驚醒了。
她說,“舅舅,你帶我去哪裏?”
去哪裏……可以去天涯海角麽?他不由泄氣,不能夠的呀!
“就是走走。”他嘬了下子唇,“你會彈琴麽?”
她笑了笑,布家的女兒,別的可以不會,琴棋書畫是缺一不可的。她說,“會一些,彈箏還算拿手。”
他頷首,眼睛微微的彎起來,那眼珠子像池底黑色的曜,上麵汪著水,通透得令人不安。
“是去琴行?”布暖覺得自己有點沒話找話,“你要買琴麽?”
他嗯了聲,背著手踱步,臉上是種閑暇愜意的神情,“高陵有個有名的琴師,做琴精雕細琢,九個月出一把,千金難求。我上年去瞧過,他那時還在做雁柱,如今不知怎麽樣了。倘或做好了,便給你買回家去,閑時好打發時光。”
她覺得奇怪,“給我買?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想買就買。就像有了顆最名貴的珠子,要拿匹配的盒子來襯托。名劍配英雄,名琴自然要配美人。他就是想把最好的東西給她,這種渴望強烈到讓他神魂震蕩,卻又不知所起。
“我聽說你在繡孔雀圖,花的功夫太大。照時候算,你一日要在繃架前坐多久?”他拿腳尖一挫鞋前的石子,那石子咕碌碌向前滾去,“別繡了,要怕外祖母跟前交待不過去,我另派人找繡娘替你。總之別再繡了,沒的弄壞了眼睛。”
她低聲道,“我閑著也是閑著,再說你和知閑姐姐成親,我沒有什麽可表心意的。”
她的話裏有淡淡的悵然,他蹙起了眉道,“那也沒必要嘔心瀝血!四個月趕一副那樣大的雙麵繡,就是在屋裏擺著了,我瞧著還是不能踏實。”
她抬手撩起遮幕,烏黑的罩紗對比出她如雪的臉龐。她咬了咬嘴唇,那唇色瞬間飽滿瑩潤,容與慌忙轉開視線,才聽她不無憂傷的喃喃,“你要娶知閑姐姐了……”
他的心緊緊攥起來,突然意識到和知閑成親竟是那樣嚴重的問題。他們不是盲婚,還曾兩小無猜,原本是順理成章的事,怎麽一乎兒辰光可以讓人絕望到無以複加?她喪氣,也許是因為孩子式的占有欲。那自己呢?自己的心境又作何解釋?
兩個人頗有些相對無言的意思,並肩而行,各懷心事。
出了坊院,再往前一點就是街市。高陵地方雖小,卻五髒俱全。街邊酒肆商鋪林立,換做在長安,已然到了收市的時候。這裏不一樣,這個時辰,行人車馬依然熱鬧往來。
漸至琴樓前,布暖仰頭看,簷眉下掛了個巨大的招牌,晚風吹起樓上高懸的綃紗,那漫漫的白色即將一飛衝天的架勢,但到最後還是被簾櫳上一環一環的鐵絲扣住,由不得讓人空虛悵惘。
容與駐足,拿扇骨點點前方,“到了,就是這家。”
她聽說過“觀自在”,這裏有個“聽自在”,開門做買賣的鋪子取了這樣雅致的名字,想來老板不是尋常人吧!
她跟隨容與進店堂裏,環顧四圍,牆上密密掛了十幾架琴瑟。有的似乎年代久遠逾百年,琴身木料呈現出斷紋,有種洗靜鉛華,遺世獨立的味道。
她忙著賞琴時,容與已經同店主寒暄上了。那店主四十上下,穿身鴉青襴袍,須眉堂堂,生得這店中琴一樣超脫樣兒,不卑不亢的拱手笑道,“上將軍是稀客,這趟想必是衝著喝喜酒來的。”
容與回禮道,“喝喜酒是一宗,最要緊的是來瞧瞧我的琴。這大半年的,聽音先生可替容與鑄成了?若這回再推搪,可別怪我不顧君子作派,這滿牆寶貝要緊著我挑了。”
他一向是圓融練達的,和這位聽音先生說得如此不拘,十成是熟撚透了的。
聽音隻是笑,回身囑咐琴奴道,“上我臥房案頭把琴取來。”一麵引了二位客人落座獻茶。
生意人應當是世故油滑的,滿肚子奉承阿諛的伎倆。可眼前的店主似厭倦了塵世,話不多,和容與交流也不外乎是談琴理。
布暖不愛參與,懨懨坐在一旁等待。落日的紅光從西窗裏射進來,照在一架古琴上,她突然道,“聽音先生,為什麽不給那架琴挪個地方?太陽落山的時候雖短,它在光裏頭呆著,也要經受炮烙一樣的酷刑。”
聽音和容與俱一怔,這話拋出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聽音忙起身去放西窗上的竹簾,隔斷了日光,隻有淡淡疏疏的影投在牆上。他笑了笑,“娘子真是愛琴之人。我今兒疏忽,說話忘了撒簾子,是我的不是。至於不挪地方,說得通俗點,就如同一個蘿卜一個坑。定下來的棋局,誰動了分毫都不成,要給它換地方,還真是為難得很。”
這話更有禪機,布暖也不應,見個總角琴奴抱著一人高的琴盒下樓來,立時站起身去迎。小心翼翼將琴請出來,金絲楠木的琴身,浪形嶽山,是把二十一弦的箏。
她下指一勾,弦柱錚然嗡鳴,餘波久久不散。她直起身衝容與嫣然的笑,“真是把好箏!”
容與道,“聽音先生是個中高手,你奏一曲,叫先生給你指點指點。”
聽音忙擺手,“指點不敢當,不過切磋罷了。娘子獨奏無趣,倒不如共奏一曲,助個性兒也好。”
布暖謙道,“我學藝不精,在二位麵前獻醜,怪不好意思的。”
容與暖暖望她,溫聲道,“聽音先生是我至交,你隻管放開了彈奏。挑首曲子,咱們來個和鳴。”
盛情難卻,布暖想了想道,“《春秋望斷》可好?”
聽音和容與欣然相就,打發小廝燃上一爐香,一個捧塤一個執蕭,團團圍坐下來。這首曲子起音便是塤的單奏,布暖一直知道舅舅通音律,但真正見他奏樂卻是頭一回。加之他吹的是塤,那古樸滄桑的音色從他修長的指端流淌出來,便愈發覺得奇異非常。
塤的部分奏罷由洞蕭銜接,布暖活動一下手指,玳瑁的義甲在香煙嫋嫋裏揉上琴弦。她是憋了一口氣的,自己是名門之後,雖然布家到如今已經沒落了,好歹招牌要顧全,不能砸在她手裏。還有舅舅,她要在他麵前好好表現,要掙麵子,甚至有意要和知閑較個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