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如蔭見妻子打定了主意,一頭生氣,一頭又無奈。他是個讀書人,禮義廉恥信高掛在頭頂上,他隻娶了沈氏一位夫人,夫妻敦睦十幾載,又單生了布暖這個掌上珠,哪時哪刻不是揉心揉肺的疼愛著?要女兒進夏府守寡,從私心上來講他和夫人一樣,是萬萬不願意的。可立世以誠信為本,倘或使了斜的歪的,傳了出去,鬧個千夫所指,別說是官場上,就連在世為人都不夠格了。
布如蔭連連搖頭,“婦人之見!婦人之見!”
布暖垂手站著隻覺無奈,夏家九郎沒能活過弱冠,的確是個可憐人。她的命運也許就是這樣了,雖然不甘願,但是無能為力。
布如蔭沉默,視線定格在麵前的矮幾上,良久才長長歎息,“暖兒,你自小父親就同你說,人無信不立,你們既已換過庚帖,這事就是板上釘釘的,沒有轉圜餘地……”
布暖點頭,“父親的話女兒明白,倘或夏家來接,女兒去就是了。”
布夫人一聽了這話了不得,哭道,“你這孩子是要我的命麽!老爺啊,書讀多了要成書蠹的!你年紀不大,竟然昏潰得這樣!即便是辭官歸故裏也強似砸了暖兒一生,難道女兒不是你的骨肉?活生生的割下來扔進油鍋裏炸,你不疼麽?”
布如蔭抬起眼來,一徑歎氣,“我何嚐不疼?進了夏府大門,性命都捏在人家手裏,你當我願意瞧見這樣的結局?可暖兒許了他家,過不過門都是夏家的人,夏府打發人來接,原本就無可厚非。”
布夫人哭了一陣冷靜下來,數著佛珠思忖,半晌才道,“你一路來,街口的災民散了沒有?”
上年年景不佳,湖廣水災、雪災一個接著一個,莊稼顆粒無收。朝廷放振,到底還是有吃不飽穿不暖的人。布如蔭點點頭,“牌坊下麵有好幾十,城外的觀堂裏收留了上百,還有先隋葛公府那座廢宅子裏,怕是數都數不清呢!”
布夫人念了句“阿彌陀佛”,“這些人貧苦,外頭流浪著,就是回了原籍,還是饑一頓飽一頓受窮。侍郎大人門客上千,連一口粥米都舍不得施舍,為富不仁的積年!”她轉臉吩咐丫頭,“把陳管家叫來。”
布如蔭鬧不清夫人用意,隻愣愣看著她。布暖挨到布夫人身邊,怔忡著問,“母親這是要布施?”
布夫人的眼睛寒潭一樣的深,緩緩道,“讓陳忠到那些難民裏頭去挑,找個年紀和你相仿的新寡,最好是帶著孩子的,把她收拾幹淨,讓她冒你的名,送她進敬節堂。”
布如蔭吃了一驚,叱道,“你是瘋了嗎?這樣損陰德的事虧你想得出來!”
布夫人冷冷看了丈夫一眼,“隻要暖兒好,我情願下阿鼻地獄去!不像老爺你,名聲比性命要緊。”
布如蔭給夫人回了個倒噎氣,垮著肩歪坐在那裏再說不出話來。
敬節堂布暖是知道的,專門供養寡婦守節的機構。門檻挺高,隻收大戶人家妻女,還要是童婚喪偶的,要請人作保,交付保證金,一般人是不收容的。敬節堂的大門一年四季都鎖著,進了那裏就是進了墳墓,再也不見天日。
“母親,”布暖猶豫著拉拉布夫人的衣袖,“我自己的業障別牽連別人,這不是件小事,幾十年的,一輩子都砸在那個院子裏。”
布夫人垂眼道,“各取所需罷了,與其拖兒帶女的忍饑挨餓,進敬節堂吃喝不愁不是更好?她的兒女養在布府,咱們當他嫡親的對待,等孩子長大有了出息再接她出去,照舊過她的好日子。做母親的,為了兒女敢豁出命去,所以要尋生養過的,這麽的有牽製,嘴也閉得緊。”
這時管家進來聽令,布夫人照著想法一一叮囑,又問,“能找到嗎?”
陳忠拱手回話,“夫人放心,沒出嫁的閨女難找,帶著孩子的新寡遍地都是。一切交給小人,小人定給夫人辦得妥妥貼貼。”說完躬身退了出去。
布如蔭像看陌生人似的看著布夫人,臉上浮起了嚴霜,“你膽子也太大了,萬一東窗事發,我看你怎麽收場!”
“謹小慎微難成大事!你放心,出了事咱們夫妻和離,一切罪名我來擔當,和你毫不相幹。”布夫人乜他,心裏也負氣,這麽個書呆子,一輩子戰戰兢兢的活著,要靠他掀起風浪,除非日頭從西邊出來。
布如蔭被她說得羞愧,細一思量還是覺得她太過冒險,不由又搓火,嗓門微微拔高了些,“你說的什麽糊塗話!布家百年家業,最後在我手上毀於一旦,這罪名我怎麽擔得起!”
“盛極而衰也是應該,大隋都亡幾十年了,你還守著前朝大族的名頭幹什麽!”
布夫人額頭的金箔花鈿耀得布老爺頭暈,他再瞥一眼邊上臉色灰敗的女兒,突然感到深深的無力。一時像泄了氣的皮球,甩著手一連說了兩個“罷”,“你做主、你做主,我不管了,隻盼別捅出什麽簍子來才好。”
布夫人不屈道,“能有什麽簍子?咱們也作個君子協議,就是後頭鬧進衙門也不怕。”言罷伸手攬女兒纖細的身子,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布暖一直是她的驕傲,開朗爽直,長得也惹人疼,在這奢靡浮躁的塵世裏,簡直是奇跡一樣的存在。人家生了兒子得意非常,自己從不羨慕,她家暖兒這樣的女兒,就是拿十個男孩兒來換她都不屑。可惜美人多舛,人生才剛剛開始就遇上這樣的坎兒,做父母的不操持,還有誰會心疼?
“暖兒,母親的主意萬無一失,敬節堂裏的節婦終年不見外人,不必擔心被人戳穿。隻是……”她頓了頓,眼眶漸漸泛紅,“你不能再留在洛陽了,叔伯們早年鬧過家務,九成是不管這事的。去姑母們那裏要瞧著姑丈臉色,家裏姑表兄弟們大了,也不方便。還是往舅舅們那裏好,容冶舅舅在冀州做刺使,容與舅舅在長安,今年才升了鎮軍大將軍,你自己好好思量,是往冀州還是去長安?”
布暖和兩個舅舅很多年沒見過麵了,擔心會有隔閡,她囁嚅著,“母親,我不想離開東都。”
“那不成,你在城裏呆著,萬一哪裏不留神露了馬腳,豈不前功盡棄?”布夫人理了理她腰上的宮絛,“依我說還是往冀州去,容冶舅舅素來疼你,十幾年沒聚過,卻是每回家書都問你,還托人給你捎胭脂鉛粉來。舅母也是好人,又溫和又知禮,大家子的小姐出身,不能慢怠了你。容與舅舅那裏……”她蹙了蹙眉,“好雖好,唯恐不便。他未娶親,公務也繁忙,怕是照應不了你。”
布暖對小舅舅還有些印象,記得他是個很謙遜的人,隻是不愛說話。那年來東都給她帶了兩棵紫薇苗,現在都已經長成了樹。
“我去長安。”她說,“我去看看容與舅舅。”
布夫人有些意外,“不去冀州嗎?那裏有舅母照料你,女孩兒家瑣事多,也好有人說說話。”
“我想去長安看看大明宮。”布暖勉強笑了笑,“就算要流放,也要往花團錦簇的地方去。再說長安還有外祖母,即便不是嫡親的,瞧著舅舅的麵子,她也不會不待見我的。”
一旁的布如蔭摸著胡子道,“老夫人是其次,暖兒已經及笄,容與又尚年輕,甥舅兩個怕也不便。”
布暖垂首道,“母親才說容與舅舅升了鎮軍大將軍,女兒是想,舅舅從二品的官,不至於被個四品中書侍郎打壓。”
“這話很是,你也替母親去探望探望容與舅舅。”布夫人思念兄弟,感慨道,“我們姐弟自小就親,可惜我出閣後來往少,到如今也有十來年未見了。”
布如蔭的注意力沒放在小舅子身上,他轉車軲轆似的回憶到夏府吊唁的全過程,從進靈棚到出門檻,試圖尋出夏家不打算接布暖過府的佐證,結果毫無頭緒。他悶聲一歎,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也沒別的出路可想了,隻是吩咐布暖,“你要往小舅舅那裏,父親也是放心的,不過你要記住——莫與男人同席坐,兄弟叔伯皆避忌。這是《女兒經》裏的話,你三歲就熟讀的,要時時放在心上。咱們遭了難,更不能自輕自賤,知道了嗎?”
布暖忙斂衽納福,“女兒謹記父親教誨。”
布如蔭下胡床走了兩步,腳步略顯笨重,飛雲履鞋底頹唐的在墁磚上趿踏,邊走邊道,“我給容與寫信去,把事情說清楚了,先賠個罪,他願意接收暖兒咱們再走不遲。到底外甥女不是親侄女,隔了一層的,貿貿然去了萬一不快,豈不惹人嫌麽?”
布夫人拂了拂鬢邊的發,發現丈夫對自己的兄弟有猜忌,臉上就不好看起來,“你也太仔細了,容與是那種人麽?你當是你布家兄弟?精得半粒米都舍不得漏的!但凡叔叔們好,暖兒何至於仰仗外戚!”
布如蔭邊走邊嘀咕,“我不過順嘴,你就磚頭瓦塊來了一車,女兒跟前也收斂些,這樣出言不遜好看相麽?”
布夫人也不兜搭他,擺手道,“快些去吧,要趁著夏家顧念不上把事辦妥,晚了恐生變故。”
布如蔭歎著氣下樓去了,布夫人踅身吩咐玉爐回布暖閨房收拾細軟衣裳,又說,“洛陽離長安不遠,母親一得閑就去瞧你。你到了長安要聽舅舅的話,千萬不能任性。舅舅規矩嚴,你要自省,別給他添麻煩。”
布暖曲腿規規矩矩應了個是,布夫人擼下手上伽楠珠給她戴上,喃喃道,“我的兒,這佛珠是請永寧寺高僧開過光的,求佛祖保佑你,這趟之後否極泰來,後福無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