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家母女衝進渥丹園的時候,藺夫人正在鏡子前試正日子的行頭。寬鑲寬滾的坦領雲袖,下擺嵌著水銀盤福壽紋。無數繁褥的圖案,精細到每個微小處,甚至連雲頭履的鞋幫子上也一並充塞著密密的闌幹。這樣無懈可擊的打扮,像個盔甲一樣把她包裹起來。高高飛揚的峨眉讓她顯得分外的鬥誌昂揚,儼然已經操練得刀槍不入的做派。

她回頭看了眼,心下了然。早料到會有這一出的,這是興師問罪來了。真是好笑得緊,自己女兒沒本事,莫非還要怪罪她這個婆母麽?不過到底是自家姐妹,又是衝著給她祝壽來的,好歹讓上三分麵子。因擱下篦子笑臉相迎,“逛過園子了?有了些改動,和上年不大一樣了,瞧著還成麽?”一頭吩咐著,“賴嬤嬤上茶。”

葉夫人也不是善茬,麵上和善,肚子裏能打仗。嘴裏笑應著,“好自然是極好的,這麽大的排場,原是為了孩子們的婚事吧?可惜了兒的,咱們知閑沒這福氣。眼巴前的門檻,差了一隻腳沒邁進去,風雲一變,便給發還娘家了。”

藺氏隻順應著一笑,“過去的事別提了,提了我傷心,孩子臉上也掛不住。”

葉夫人笑容裏摻進了嘲諷的神氣,幸虧她已經從知閑那裏問出了實情。要是這傻丫頭仍舊瞞著,她猛聽她這話,還真當有問題的是自己的女兒呢!藺其薇在娘家行三,從小心眼子多,都管她叫三狐狸。如今這三狐狸成精了,說話都帶著雙關。寡婦當家多年,又上了點年紀,越發學著沈家老爺子以前的官派了。

藺氏把下巴對準桌邊的八腳凳,“別站著,坐吧!”自己也挪到桌那頭坐下來,有意打了岔問,“怎麽不把蔚兮媳婦帶了來?親裏親眷的,串串門多好!”

葉夫人幹吊著嘴角道,“原先是想來著,後來琢磨還是少叫人笑話吧!他們成親那會子知閑回來是風光體麵的,眼下不成事了,媳婦是外人,不防別人心裏怎麽想。還是少走動,咱們知閑好麵子的。”

藺氏聽了垂下眼,料著今兒少不得要翻舊賬的。不前不後,偏逢著她的好日子來給她添不自在,臉上便不大好看起來。慢聲慢氣道,“這事是我們六郎虧待了知閑,既然你說起了,我正好和你討個主意。知閑在我身邊呆了兩年,咱們處得像親母女一樣,從來沒有紅過一次臉。現下和六郎分了道兒,我私底下不知難受了多久。她是我中意的,隻可惜沒有婆媳的緣分。既然她不願意回高陵去,依我的意思,就留在將軍府。我托人尋摸好人家,將來像嫁閨女似的,風風光光把她送出門去,你道好不好?”

葉夫人愈加來氣了,他沈家財大氣粗,年年外埠官員進京納歲貢,不說那些有市無價的寶貝玩意兒,單單大錢恐怕都不下十萬貫。拿他個三五萬貫出來打發人,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可他們葉家也不是破落戶,女兒嫁人,用得著他們來操持?這話傳出去,葉家還怎麽在官場上行走?真真倒了八輩子黴,原以為親上加親,少了婆母難伺候這宗,男人又看著表親的份上不至於虧待,知閑過門能夠福澤綿長。誰知道臨了竟不及尋常的婚配!她三狐狸這麽對待嫡親外甥女,虧她好意思的!還想出這麽個法子來,不是折辱葉家是什麽?叫別人背後戳脊梁骨,揣度葉家女兒八成和他沈將軍早有了夫妻之實,才回不得娘家,要靦著臉從夫家出嫁。

“這倒不必。”葉夫人強按了火氣道,“瞧熱鬧的多,不論怎麽,咱們好歹是自己人,有什麽話,關起門來說。三姐姐,你我是一個娘肚子裏爬出來的,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的。兒女們走到這步,我看著別提多寒心。知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一門心思撲在六郎身上。為什麽不回高陵去?終歸是撂不下六郎,心裏還有情,你說是不是?”

藺氏鬱鬱一歎,“誰說不是呢!這丫頭,難為她癡情。”

葉夫人又道,“我也不怕你笑話,六郎這孩子莫說她,就連我也覺得可惜。這樣萬裏挑一的人才哪裏去尋?三姐姐你若是念咱們骨肉親情,就勸著六郎回心轉意。前頭的事,孰是孰非咱們也不問了,後頭日子且長著呢。這會兒刹住了腳,為時不晚。”

藺氏咂出了端倪,一個眼風便朝知閑射過去。當初她死活不肯回高陵,她收留她時也曾約法三章的。她親口答應不會將事情的真相告訴她爺娘,這才依舊讓她住在碧璽台。眼下委屈了,忍不住了,要叫她母親來主持公道了?就衝她出爾反爾這一點,即使容與鬆口,她也不能要!

“兒大不由娘,我若能做得主,還等到這會子?”她起身緩緩把披帛脫了,似有些漫不經心的說,“我何嚐不想討個知根知底的媳婦?隻是六郎人大心大,漸漸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了。你也是有兒子的人,兒子不像女兒,貼著心,能勸得聽的。他們外頭胡天胡地的跑,心裏怎麽想誰把持得住呢!你心疼孩子我知道,可我也是沒法子可想呀!我背地裏和六郎說了多少回,知閑不知道,我身邊的人都看在眼裏。你讓我怎麽辦呢,他是個行軍打仗的將軍,況且又都二十八了。我隻有勸解,斷沒有訓斥的道理。他聽,是他眼裏有我這母親。他若不聽,我總不能牛不喝水強按頭,那成了什麽了!”又對知閑道,“你也聽我一句勸,都說捆綁不成夫妻。就算能強迫著六郎同你成親,接下來的日子要你們自己過的。回頭鬧得冤家對頭似的,又是何苦呢!”

葉夫人聞言直翻白眼,看看知閑的苦瓜樣,除了恨鐵不成鋼別無他法。要不是她沒氣性,何苦到三狐狸跟前來討這沒趣!賭咒立誓的非人家不嫁,結果人家又不待見,她當真一蓬蓬的火竄起來。茶盞往幾上一擱,落手重,碗盞和托碟錯了位,嗑托一下灑出來大半杯水。邊上侍立的人嚇了一跳,她卻不甚在意。在藺氏的注視下站起來,對屋裏仆婢道,“你們且回避,我和你家夫人有話要說。沒的不該宣揚的事叫你們聽了去,對你們沒有好處。”

得了藺氏授意,一屋子人潮水一樣褪盡了。她不滿意葉夫人的態度,乜斜著眼打量她,“你這是幹什麽?外人看了不知你是個什麽意思呢!”

葉夫人好整以暇道,“我是顧全你們的麵子,你若不在乎,哪怕叫那幫下人再回來,我也沒有意見。”

藺氏不大耐煩,看著惴惴不安的知閑道,“你阿娘是看準了我做壽,特地來叫我不好過的?”

知閑怵她是多少年養下來的習慣,一看她母親真要拉臉子,慌得不知怎麽好。抖抖索索去拉她母親袖子,葉夫人一震袖打脫她,“你怕什麽,這事除了長輩施壓沒別的辦法了。六郎入了迷,誰能勸得醒他?如今就看你姨母的,若能力挽狂瀾,那以後大家安生,如若不然……”

藺氏不吃她這一套,擰著眉道,“如若不然便待怎樣?阿慆,你惱火我能知道。可既到了這份上,你就應當開解知閑。一隻碗磕壞了,就算補好了也不濟了,能耐得幾回摔打?你現在順著她的意就是在害她,我問你,獨守空房的罪你還沒受夠?要一輩輩的傳下去,讓你女兒也知道其中的苦悶麽?六郎心不在她身上,就別強求了。過了門又怎麽樣?不喜歡,照樣撂在一邊不聞不問。回頭又生出新的怨恨來,到時候真就是走到死胡同了。說句糙話,夫妻不同房,這事誰也幫不上忙。過個三年五載沒有子嗣,他發起很來一紙休書給你,你找誰評理去?”

這話不是沒道理,隻可惜知閑聽不進去。她不到黃河心不死,萬一真絞了頭發去做姑子怎麽辦?葉夫人再三權衡利弊,又氣三狐狸滿口推搪之詞,便道,“你想得忒長遠了,成了親,不管得失與否,我的責任就算盡到了。若半道上撇下她不管,那是我做母親的疏漏。隻是三姐姐,我聽你這口氣,怎麽像是縱著六郎這麽幹的?這會兒沒外人,咱們不妨開誠布公的商議商議。六郎和暖兒的事我都知道了,你這麽聰明的人,揣摩不出裏頭利害?”她搖搖頭,“我看是不能夠的。你真就眼睜睜看著這場鬧劇繼續下去,不打算出麵阻止了?”

藺氏最不愛聽人說起這樁糟心事,就像個瘡疤,在那裏時刻隱隱作痛。不碰還好,一碰就血流如注。她抵觸到極點,板著臉道,“什麽六郎和暖兒!你從哪裏聽來的渾話?沒有的事,誰信口造謠,仔細爛舌頭!”

葉夫人覺得三狐狸簡直是沒救了,偷奸耍滑不看時候。她在別人麵前使這招或者有用,在她這裏想鑽空子,門兒都沒有!不過瞧這意思,知閑想再賴她撐腰是不太可能了。既然撕破了臉皮,她也不怕把醜話亮出來,“知閑是姑娘家,不好意思過多的追究。我不同,我活了一把年紀,什麽樣的事沒見識過?三姐姐,你別逼我做出有損我們姐妹情義的事來。藺家姊妹裏,隻有我和你離得最近。咱們是至親骨肉,你不看往日的情分,這麽糟踐我的一片心?”

藺氏知道這個妹妹會說話,也斷不是吃素的。自己嘴上強硬,臨了到底怕她來個魚死網破。不管怎麽,先等過了這關再說。敷衍好了她,後麵再想辦法拖延。下月布暖就嫁人了,自己再加緊著給容與娶門親。到時候塵埃落定,誰還認這個賬!她們再來鬧,就有充分的理由可以亂棍攆她出去。

她裝作放了軟當的模樣,過來攜葉夫人的手,“你就這急脾氣,我多早晚也沒說由得六郎的話呀!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放心,我自然從中斡旋。但卻急不得,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唉,知閑這孩子,可憐見的!”

葉夫人也不管她是虛情還是假意,反正孫猴子翻不出她的手掌心去。便和藺氏達成了協議,暫定如此,以觀後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