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到了容與這一輩家道愈發興隆,沈夫人藺氏出了名的好麵子。聽她的意思這趟壽宴要大辦,做小輩的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因此提前十來日,便將長安城中達官顯貴邀約了個遍。

這世界上活著,誰能體諒誰呢!藺氏大約是年輕的時候錯過了太多,到了晚年憑借兒子,就想好好掙回些來。聽布夫人的話頭子,藺氏是個比較厲害的人物。做偏房那陣就爭強好勝,萬事都愛拔頭籌。老太爺年輕時有三個側夫人,為什麽單把她扶正?說因她生了兒子是不假,剩下的也要看看個人手段。會管家、會做人,這個到底是有點說頭的。

隻是做她的兒子不容易,但凡熟知家裏情形的人暗裏都同情容與。莫看他如今光芒萬丈,原先怎麽苦出身?在他母親手裏沒有過過多少好日子,別人十來歲上學堂念書還要婆子小廝侍候,他卻早早就到軍營裏去了。從軍的時節是大冷天,布夫人和第二個妹妹坐著車送去的。護城河裏的冰結得寸把厚,路邊的蒿草枯了,凍成了慘淡的白色。黃土壟道上下了一層霜,車輪滾過去,留下綿延的轍印……

小小的少年郎披著灰鼠的大氅,站在那裏隻有那麽一點點高。軍營裏到處都是冷冽的,沉重的金屬甲胄,戟架上森森的寒光閃爍的兵器……布夫人趴在車門上目送他,那時別提多恨藺氏。雖說不是同母所生,終歸是至親骨肉。不是貧苦人家,誰舍得過年之前把這麽小的孩子送出去?可是藺氏能夠,她打了手精刮的牌。文官翟升慢,苦苦熬上幾十年都未必能進廟堂。武將不同,立了功,芝麻開花似的往上躥。年紀小出道早,相較於那些十三四歲入營的,比別人超前了一大截。資曆老,攀得便快。他十六歲官拜六品,別人做到這個品階得二十開外。事實上的確被她算中了,軍中有喜報傳來,她是何等的沾沾自喜,恨不得所有人對她歌功頌德。她隻看到兒子衣錦還鄉,竟不知他每升一等,背後經曆了多少艱難險阻。

“那時候咱們都在背後議論,六郎倒像不是她親生的。哪個做娘的這麽狠心,隻求顯赫,不管兒子死活的。”

說話的是沈家當初的二小姐,千裏迢迢到長安來賀壽的。她是偏房所出,地位不高。嫁人的時候老太爺做主嫁到外埠去了,配了個姓匡的商賈人家。她的命很好,女婿不在朝中為官,生意做得卻很大,在地方上簡直算得上是個半官派的人物。妻憑夫貴,眼下她也是腰板直嗓門亮的揚眉吐氣了。她長長的臉,長得不甚秀氣,但濃眉大眼,另有一種獷悍的美。說起藺氏不至於鄙薄,不滿總是難免的。

匡夫人和布夫人待字起便交好,現在兒女都大了,再聚首,姐妹倆個到一起重又拾起了年輕時的記憶,越加覺得親厚異常。匡夫人家大業大,唯恐別人說她驕矜,胸無點墨,兩隻眼睛裏隻有銅錢。到了長安不住將軍府,也不住客棧,偏擠到載止裏來。照她的話說,布家是詩禮人家,她住這裏也好借光沾點書香氣。

載止本來地方就不大,她又帶了一堆的隨侍仆婦,布夫人隻好想辦法騰屋子安置人。她一頭吩咐家丁搬屏風,一頭應道,“都說嚴父慈母,咱們那時候可不一樣,是倒過來的。老太爺反而不問事,朝裏回來一頭紮進書房裏,高興起來訓誡幾句,平常哪裏管咱們!”

匡夫人站在日頭地下,眯著眼道,“可不,鬧得現下朝政似的。藺夫人若是在宮裏,定是又一個武皇後。”

這話在外麵不好說,自己姐妹私下裏閑聊是不礙的,聽者不過一笑置之。匡夫人又問起容與的婚事,“上趟連請柬都發了,逢著太子大喪耽擱下來,後來怎麽沒消息了?”

布夫人有些悻悻的,裏頭緣故怎麽和她解釋呢?說布暖和容與甥舅倆生了一段孽情,把前頭的婚給退了麽?她轉念思量了下,隻好揀兩句說,“六郎如今身在高位,到底不是以前那個任人擺布的孩子了。葉家小姐是他母親挑的,他大約一向都不中意吧!”

匡夫人點頭道,“我才剛過府請安去,六郎衙門裏還沒回來,到藺夫人園子裏見著了那個姑娘。聽說是她娘家外甥女?長得倒不賴,就是缺了些靈氣,看委屈了咱們六郎。”

布夫人唯有一笑,他的確是瞧不上知閑。他瞧上了布暖,但卻是逆倫的,要受千夫所指。

她看看坐在薔薇架子下玩丟石子的兩個姑娘,笑道,“有十來年沒見了,孩子們都這樣大了。感月今年有十四了吧!可許人家了?”

匡夫人苦笑道,“毛毛躁躁的脾氣,說了好幾家,她都不願意。也不知道究竟要什麽樣的,我是管不住她。天天跟著幾個哥哥瘋玩,像今天這麽安分是極少的。想是新到一個地方認生,又見了姐姐文靜,她不好意思發作。”打量了布暖兩眼,豔羨道,“如濡越長越好了,花兒似的,性子又這麽好。我們感月要是有她一半,那就是匡家祖上陰靈有知了。”

布夫人一味的搖頭,她們的難處不足為外人道。看上去光鮮,背後的辛酸全是血淚。她歎息道,“一家不知道一家的難處,我們那個祖宗,隻怕不比感月好。”

“夏家的事現在都辦妥了麽?”匡夫人道,“真是沒想到這麽難你都走過來了,換做我,早就慌了手腳了。”

“都是逼出來的,你當我願意麽!男人是書呆子,我不管誰管?你去問他,他比我還要沒主意呢!孩子大好的青春,不能把她送進夏家去守寡。幾十年啊,那是人過的日子麽?”布夫人攜了妹子到亭子裏去坐,邊道,“所幸夏家那頭是蒙混過去了,你不知道,當初還上過公堂的,真真把人嚇破了膽。虧得那會子幫襯的人多,要是單靠你姐夫,嘖!”

匡夫人笑起來,“那不是你自己挑的!是誰一哭二鬧三上吊非人家不嫁?”

布夫人現在想想也怪不好意思的,年少輕狂,什麽都不在考量範圍內。那時想和布舍人在一起,就像喪了魂似的,夜不能寐熬得油盡燈枯。最後反出家門去,吃了好些苦。這男人沒能給她榮耀富足,但卻給她醇厚的愛情和踏實的生活,所以她從來不後悔當初的決定。她是個敢想敢做的人,結果布暖隨了她衝動的性格,甚至比她膽子還大。

匡夫人看她們丟沙饢丟得歡,探過身去觀戰。布暖十指纖纖,那幾個石子被她收收放放,簡直能玩出花來。最後沙饢高高一拋,一招仙人挑擔,兩顆離得那麽遠的也收進掌中,匡家母女都拍起手來。

“姐姐真了得!”感月道,“我試了好幾趟都沒成。”

匡夫人忙借機道,“那還不拜你姐姐為師,好好跟著學學!如濡,你妹妹總改不了臭脾氣,弄得女孩不像女孩。你是姐姐,幫姨母教導教導她。”她想了想,“教她怎麽打扮,怎麽做胭脂做女紅……反正不管你教她什麽,讓她有個閨秀的樣子就成。”

布暖怔忡道,“姨母別拿我打趣,我哪裏會教她什麽!自己都不成話,沒的把感月教壞了。”

“那不能夠。我們感月能像你一樣,我也知足了。”匡夫人擺手道。

布夫人忙來打岔,“你別捧她,回頭該摸不著北了。感月要教什麽?天真爛漫,我瞧就很好。”

感月仰著臉抱怨,“姨母不知道,我母親/日日瞧我不順眼。我做什麽都不對,說我坐沒坐相,站沒站相。說我吃飯出聲,走路外八字……我愁都要愁死了,那個家就是個鎏金鳥籠子,我都煩回去。”

布夫人和匡夫人相視而笑,“可憐見的,那就不回去了。留下給我做女兒,和你如濡姐姐做伴兒。”

正聊得興起,門上婆子進來通報六公子過府了。布夫人抬起眼,那邊容與已經由小廝領著進來了。

匡夫人出嫁後便沒再見過這個兄弟,忙站起來相迎。這許久他容貌有了變化,但是再怎麽風姿亭楚,眉眼間到底還有小時候的影子。她由衷的笑起來,歡歡喜喜叫了聲六郎。

容與快步過來行禮,“二姐姐,長遠未見,這一向可好?”

匡夫人連連點頭,“好得很,你好麽?”自己也覺問得傻,看他意氣風發的樣子,能有什麽不好呢!她扶著他的手臂搖了搖,“好兄弟,長得這麽結實!”

感月見她母親這麽強悍的人又哭又笑的,納悶的轉過臉來問,“大姐姐,那個人是小舅舅麽?”

布暖嗯了聲,“是小舅舅,大舅舅還沒進京呢!”

“這樣的的相貌,真沒見過……”感月紅著臉往她耳邊湊了湊,“若是上家裏來求親的人能有舅舅這等倜儻,就是個傻子,那我也嫁!”

兩個人吃吃的笑,那邊容與視線掃過來,雖淡淡的,也由不得讓人心尖上一顫。

匡夫人招了招手,“感月過來見過舅舅!”

感月忙不迭整整半臂踅身過去,欠身道個萬福,“感月給舅舅請安。”

容與寬和的笑,“免禮。”對匡夫人道,“這是頭一回見感月呢,都長得這麽大了。我下了值匆忙來的,身上沒帶見麵禮。她喜歡什麽,下回再補上。”

感月是個直爽人,也不見外。指著他蹀躞帶上的短劍道,“別等下回了,舅舅把這個送我吧!”

匡夫人真要惱火了,一點女孩子的矜持都沒有。長輩一說,還真順著杆子往上爬了!當下低喝了聲,“沒規矩!仔細我告訴你父親,看他不揭你的皮!”

感月嚇得吐舌頭,容與解圍道,“值什麽,自己家裏孩子,見外了倒不好。”自管自說著,解下那匕首遞過去,“當心些,出鋒利,和你們女孩兒用的妝刀不一樣,別割著手。”

感月歡天喜地的捧在懷裏,深深躬了個身道謝。布暖一旁看著,心裏惘惘的。舅舅就是舅舅,但凡自己家的孩子,對誰都是一樣的。

布夫人原本是絕對杜絕容與進門的,但有不知情的在場,她也不好做得太過了,怕引人猜疑。便轉過身道,“難得團聚的,我打發人備茶點,咱們進屋裏坐下聊。”

眾人附議往花廳裏去,布夫人打前頭走,容與不動聲色的墜後一些,看準了時機把紅綢裹的東西望她手裏一塞,“珠花穿好了,我特地給你送來的。”語畢在她腕子上飄忽忽一捏,側過臉耳語,“可想我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