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野裏過年自有野趣,平常呼奴引婢慣了,萬事都有人張羅。如今底下人粗笨,沒了想頭,自己動手張羅年貨,更能發掘出不一樣的年味來。
布暖站在簷下看容與紮草把子,莊稼人過年愛熱鬧,沒有戲班演出,就在地頭上堆柴垛子舞火龍取樂。容與早年從軍,在外鄉過了好幾個新年,對這樣的活動有種特殊的眷戀。他翻來覆去檢點鬆香的時候,臉上興奮的笑容是她從沒見識過的。就像個滿含期待的孩子,從不管是不是急景凋年,過節的當口總是無所顧忌的快樂。
她攏著手爐淺笑,歲月靜好,不緊不慢的節奏裏蘊含的是安貧樂道的從容。莊子上的生活比侯門似海裏簡單得多,如果一直這麽下去,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兩個仆婦布置佛堂,搬著錫香爐和蠟台過去。經過時停下來蹲身道,“奴婢請郎君一個示下,郎君和娘子在莊上過年,祭祖這一項怎麽料理?即命人請神位去麽?”
容與擺手道,“罷了,時間倉促,別計較那些。請了來,日常短了供奉反倒不好。等入夜,我在院子裏遙叩也是一樣。”等打發了下人回頭看布暖,笑道,“你站了有會子了,還不回屋裏去?”
她搖搖頭,“我不累,看你紮龍頭。”她沒好意思多說,其實就那麽看著他,也覺一輩子看不夠似的。這個半年前還稱之為舅舅的,令她敬畏有加的人,如今成了依托終身的良人,成了孩子的父親。現在想想,竟像做夢一樣。
他撂了手上活計過來,笑得有些尷尬,“對不住,我一時興起,玩得忘乎所以了。走吧,我陪你進去坐坐,站久了看慢待了咱們小郎君。”
他張嘴閉嘴小郎君不離口,她心裏也歡喜,卻有意假作嗔怪,“你焉知一定是個男孩兒?萬一是個姑娘,這麽叫著多別扭!”
他抬起眼,眸裏有淺淺的笑意,“這話也是,怎麽辦呢,你瞧叫都叫順口了……這麽的,將來孩子落了地,不管男女乳名都叫‘小郎君’,你道好不好?”
布暖在軟墊上坐下來,眯著眼睛對他笑,“那你且試試,看她不恨你。”
“這世上哪裏有子女恨父親的道理!連身體發膚都是爺娘給的,名字叫得不稱意就記恨父親麽?”他說著,自己也覺難為情起來。這孩子來得突然,他是新官上任,難免忐忑。一頭歡欣雀躍,一頭又想盡量表現得老成。越仔細越別扭,到最後先自紅了臉。
她不言語,取了剪子來剪窗花。手裏倒騰著,眼尾的餘光瞥見他挨過來,伸手撫她肚子,“今兒怎麽樣?”
她唔了聲,奇怪今早起來一點感覺都沒有,倒像個沒事人。不過大開著門戶舉止親昵叫她不習慣,覷了門外道,“留神有人來!噯,你坐過去一些。”
他挑起了半邊眉毛,“這會子要和我劃清界限,晚了吧!”
她羞澀的別過臉,“我多早晚要和你劃清界限來著!外頭人來人往的,不是怕人撞見麽!”
“撞見又怎麽樣?時時的謹小慎微,弄得上了年紀似的。”他怨懟的說,語氣裏有孩子樣撒嬌的意味。
她詫異的望著他,臉上漸漸浮起會心的笑。可不是麽!這半年來人前遮掩,人後又煎熬。艱難的時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隻剩下飄搖的一縷。現在換了環境,就像超脫出來,再小心翼翼仿佛對不起自己。
她探過去握他的手,他抬起眼,水一樣深沉的眼眸,她簡直要沉溺進去。她冰冷的手握在他手裏,一切都是真的。經過了這樣多的磨難,也許以後會好了吧!她歎息著,但願長安的麻煩能解決。還有洛陽那邊,不知父親母親知道後是怎麽樣的態度。隻有不去想,尚且還能心安理得些。其實兩個人並不能無所顧忌的快樂,各自都有粉飾太平的嫌疑。不過這幸福倒是切實感受得到的,蜜糖一樣淹上身來。動作慢了,時間也凝固住,形成一個更為新奇而有滋味的世界。
他一手扶住她的下巴,俯身來吻她。她聽見耳朵裏嗡嗡的血潮,陣陣拍打過來,像翻卷的浪。她虛弱的撐靠在憑幾上,他把另一隻手插進她寬大的袖管裏,攀到她肩頭輕輕撫摸。小小的,圓潤的肩頭,在他手裏創造出新的樂趣。他的手指鑽空子似的溜進她腋下,本來一心一意吻著,卻不防嗤地一聲笑起來。
她怕癢,縮作一團。他存心和她鬧,偏要去撓她癢癢。她推他一把道,“你再逗我,仔細我閃著腰,瞧你怎麽料理!”
這是很好的特效藥,他一聽果然消停了,“你倒會見縫插針!不過我聽人說起過,怕癢的女人將來怕夫婿,你不怕落個這樣的名聲?”
她嘟囔了句,“這名聲又不丟人,再說別人誰知道!不過老話的確有些道理,可不是一直怕著麽!”
“如今還怕?”他挪了挪身子坐正了,把她剪下來的紙屑撣到小簸箕裏。又到臉盆架子前盥了手,轉回來打開掐金描翠攢心盒子,捏了個果脯來喂她。一麵道,“我竟不知你還有怕我這一說!當初剛到長安像個避貓鼠,後來不是半點也不怕麽!和我沒大沒小的,隻差沒爬到我頭頂上來。”
她抿嘴笑,有時候肆意妄為,隻是憑借著他愛她。若是這愛情可以一直延續下去,她也已經知足了。
他鮮少管理莊上的事物,趁著今年他在,管事領著帳房來繳賬簿回話。走到門口站定了,躬著身請安。容與看見他們手裏抱的吃飯家夥,便知道他們來意。起身道,“前院說話去。”對布暖道,“你且歇著,我辦完了事就回來,在這裏沒的吵著你。”
他不在職上,隻穿狐裘的盤領常服,寬袍大袖,有種四平八穩的沉著氣象。稍牽起一邊袍角邁出門檻的時候,露出重台履上直立的雲頭和鞋口上精細的寬鑲滾。倒不像將軍,像個兼具管理才能的榮華人家的大少爺。
她點頭,送他到門上。不知怎麽,似乎有種預感,要長遠分離似的。背上寒毛一根根都豎起來,不好說出口,怕他怪她杞人憂天,便那麽倚門目送他。他回回手,她突然熱淚盈眶。忙背過身去拿手掩住了口,好容易才把哽咽吞下去。
到底是哪裏不對……她說不上來,單隻是想哭。她自己也知道不應該,按說現在可算塵埃落定,該說的說開了,該解釋的也解釋清楚了,還有什麽可掛懷的?她應該相信他,他愛她,為他們的將來作好了周密的鋪陳。如今隻差官場上全身而退,隻要朝廷放人,他們就能遠遁塞外,做他們的神仙眷侶去。怕什麽?他那麽有手段的人,她到底怕什麽?
怕處不好?當然不是!孩子都在肚子裏了,說起來不好意思,兩個人一頭睡了一夜,隔天的氣氛就變得鬆懈而親切。盡管各自臉上矜持著,不經意的一點眼底的流光就顯出他們有多喜悅——實在排山倒海的喜悅,豐沛自給的情感,沒有任何不必要的人參雜。沒有知閑,也沒有藍笙,他們的相處就像普通的小夫妻,充滿了溫情和希望。但是仍舊不安,兩隻腳底下是空的,沒有腳踏實地的紮實感。
她站在門邊沒有動,學乳娘的樣子把手抄在衣襟下。手裏有手爐,新換了碳,還是很熱乎的。她把爐子貼近小腹,奇怪這樣燙,卻溫暖不到裏麵。這個孩子懷得怪異,一天比一天涼,連帶著她身上也冷颼颼的。也許是該叫郎中來看看,前麵兩個月都是好好的,從進郡主府開始就有些反常,要麽是顛簸得厲害,傷了元氣吧!看看要不要再用些溫補的藥,千萬要調理過來才好,因為這一輩子隻有他了。容與的意思擺在那裏,害怕孩子不健全,不論正不正常,隻養這一個。
天太冷,年關下的太陽慘白無力。她乜著眼抬頭看,光影從兩條圍廊的接口處斜照進來,落在抱柱前的蓮花方磚上。東邊升起半個月亮,紙做的一樣,沉默的掛在那裏。她走出去,臉對著遙遠的陽光,漸漸有了點融融的暖意。她習慣性的隔著肚皮摩挲,仿佛觸摸得到孩子。雖然他還沒出生,但是傾注了她全部的情感,她有多愛容與就有多愛他。這麽神奇,是生命的延續。他長在她身上,完完全全的屬於她。這是血脈的羈絆,世上沒有別的能比他更靠得住!
潘家的聽容與的吩咐,給她燉雪蛤張羅午後的加餐。因端了小蓋盅過來,遠遠就道,“娘子莫在外頭站著,仔細吹著風受寒。還是進屋子裏去吧!午飯吃了有陣子了,肚子裏的小郎君該餓了。”
布暖笑了笑,轉身隨她上了台階。到屏風後麵歪在榻上,接過盅隨口問,“莊子上有幾個人?”
潘家的站在一邊娓娓道,“這莊上人不少,隻不過都散在後麵圍房裏,娘子不得見。喏,有管事和管事娘子,我們當家的是莊上帶工的,底下帶了三十七個昆侖奴。前麵門房上還有一個郎中,一個帳房先生,細算起來總共有四十三個人。前頭原本還有五六個婢女小廝,您知道的,咱們郎君不愛外人近身,後來那些人閑置著,便都放出去了。”
布暖哦了聲,一圈圈攪那雪蛤,攪了半天又覺反胃,便順手擱下了。
潘家的複笑道,“咱們郎君倒是能人,帶兵的大將軍還會查賬的。我才剛經過前院,見帳房正抱著賬本子報收支。許是哪裏不對,郎君責問,帳房糊塗賬說不清了,郎君手上算盤撥得劈啪響,可了得!”
布暖的笑意更深,這樣的男人,到哪裏都是大拇哥上挑著的,愈發覺得她昨晚對他說的調侃話很有道理。他這枝上品牡丹好巧不巧,偏叫她折著了。她眼睛生得得法,會挑人。隻可惜長在一家,白給他一帆風順的人生添了那麽多坎坷。
“娘子怎麽不吃?是不合胃口麽?”潘家的看看矮幾上的瓷盅,“不趁熱吃,看回頭涼了腥氣。”
布暖搖搖頭,“我本來就不愛吃這個,你端下去吧,我聞著就難受呢!”說著和衣躺下了,閉上眼道,“我睡會子,先頭站久了,腰酸得厲害。等我起來了你傳郎中過後院給我請個脈,也叫我放心。”
潘家的應了,納個福便踅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