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在焦灼和期待中度過。日日搬著指頭數,離約定的時間越近,便越忐忑。似乎滿含了期望,又似乎瀕臨絕望的深淵。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麽,她害怕證實,害怕結果不像她憧憬的那樣。然而心裏終歸是惦念的,含混著過,紙裏能包住火嗎?總有一天要劇烈的焚燒起來,把兩個人都燒成灰。

然而半個月過去了,她沒能等到他的歸期。日子一天天過,灰色的,充滿了壓抑和黯淡。她總在隆冬的薄暮裏站著,等待太陽沉下去的那一霎,在合圍的抱柱上添上一筆。然後心頭沉重的鈍痛,又是一天!她仔細數抱柱上的比劃,橫的豎的,整整十一個“正”字——五十五天了!她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一大半,多等一天,多一分灰心。三十六天的國喪過去了,她日益恐慌。隻怕還沒聽到他的解釋,他就和知閑拜堂成親去了。

還有令她震驚的是知閑的肚子,仿佛一夜之間長起來了似的。下半晌她借口來替老夫人瞧她,腆著個腰身,一搖三擺的進來,果真是孕態十足。臉上的驕矜改不掉,姿態卻放得很低。對她絮絮的抱怨容與被瑣事困住了,寫信回來說河東出了刁民,募兵受阻,恐要耽擱些時日。

布暖方才想起,他走了近兩月,一個口信都沒派人送回來過。知閑大約是為了賣弄,或是徹底打擊她,叫人把他的家書都拿出來給她看。她戰戰兢兢拆開封套,他的字她是認識的,一手流麗的行草。視線落在抬頭的“知閑吾妻”上,實在是一種難言的,萬箭穿心的感覺。

她慘淡的笑,知閑吾妻……那她算什麽?她把一切都給了他,卻換來他叫別人“吾妻”麽?她不懷疑他愛她,可是他也愛知閑不是嗎?兩個女人怎麽共存?刹那心都結成了冰,輕輕一敲,立時零落成了碎片。

知閑帶著得意的語調,撫撫肚子道,“真是愁人,成了這樣還不回來。回頭愈發顯了,叫人家怎麽捂嘴笑呢!”

她聽得像針紮,不明白容與為什麽是這樣的人。之前的許諾都隨風去遠了,他答應辭官和她出塞的,結果都成了泡影。她不能怪他,是她想得太天真。怎麽讓他拋開辛苦十幾年得來的前程?長安有錦衣,有華服,有享用不完的珍饈美食,憑什麽陪她到黃沙漫天的西域去受苦?她高估了自己,他當時是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說這樣的話來安慰她吧!現在冷靜下來,有權反悔。所以和她漸漸疏遠,把她當成了累贅。

這就是她愛的男人!他曾經說過今生無緣期盼來生的,是她自己太執著,害了所有人。

知閑又轉述了老夫人的意思——和藍家拖得太久了。原來在宮裏當差沒辦法,如今既已出來了,該辦就辦了吧!她已經修書給洛陽,問她爺娘的意思,洛陽那頭自然滿口答應。上次去梨園聽戲恰巧碰見郡主,便口頭上探了探意思。郡主是求之不得的,這兩日就要過載止來和她商談。老夫人說了,叫她做好準備,郡主提了就要答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來就有的規矩,務必要遵守。

這是命令式的,帶著脅迫的。她兩難起來,便是和容與沒有下文,自己獨過一輩子也可以。如今這身子怎麽嫁給藍笙?就算他不介意,自己也不能夠糟踐他。

她不說話,知閑並不強迫,委婉道,“若是不願和藍笙結親,倒也不打緊。隻不過他們是皇親國戚,你拒了婚再留在長安到底不大好,不如去冀州投奔大舅舅容冶。容冶家裏沒有小爺,你去那裏行動都方便。若是需要,我叫你舅舅事先寫信知會一聲。”

他們都想打發她,她抬頭看知閑,她眼裏有一股耐人尋味的急切。她想也應該,她把她當對手,自然解決了才好高枕無憂。

她說,“我再想想。”然後叫秀下了逐客令,撂下她自回臥房躺著去了。

她算不清有多少眼淚從眼角滾下來,橫豎總有半缸子。她頭一回埋怨命運,她的命這樣苦,竟是比黃連還苦……

月亮從東邊升起來,淡而白的影,隱沒在飛雲後麵。她把手裏的炭塊擱在窗台上,站得太久,背上生了寒。玉爐來給她披鶴氅,隆冬的時節,凍得直跺腳。邊揉/搓兩臂邊道,“今兒冬至,秀點了蠟燭準備供奉賀蘭監史呢!你不去上柱香?”

她渾渾噩噩連節氣都忘了,訝道,“今天是冬至麽?”

“可不!”玉爐扯了一邊嘴角冷笑,“你看看沈府裏是什麽作為?冬至家家要祭祖的,竟當你是外人,來了也不提回府的事。要不是藍將軍今日伺候宮裏祭天,隻怕早來接過府去了。”

玉爐是個傻丫頭,哪有沒過門的跑到人家家裏拜祖宗去的!她轉身循著抄手遊廊進佛堂,秀點亮了排架上的幾十支蠟燭,紅紅的燭火在她頰上一芒一芒的輕顫。神龕前上滿了祭品,她點了香,到蒲團上磕頭祭拜。看著藍絹上的“大唐故賀蘭府君”,忍不住簌簌落淚。

她有好多話要和賀蘭說,如果他還活著,大約是可以給她出些主意的。如今她走到了十字路口,沒有一個人可以聽她傾訴,她儼然成了世上最孤單的人。

她深深稽首下去,也許是知閑來後傷了心神,站起來的時候有一陣暈眩,幾乎站立不穩。後麵的香儂忙不迭過來攙住了,咕噥著,“我看是血虧,近來總這樣,叫看郎中又不答應,非要作下病來才好!”

秀顯得憂心忡忡,“我明日出去尋郎中去,請來切個脈才放心。年紀輕輕不調理好了,將來老了要留病根的。”

她說不礙的,在邊上圈椅裏坐下。滿屋子香火混著祭菜渾濁的味道直鑽進鼻孔裏,熏得她直泛惡心。胃裏一陣陣**,像浪頭打過來一樣,一趟比一趟拋得高。她隱忍再三到底坐不住了,對秀道,“我先回房去。”也不等她們答應匆匆出了門,才走沒幾步,扶著抱柱便幹嘔起來。

屋裏幾個人追出來,簷下燈籠被風吹得打秋千。她蹲在那裏摧心掏肝,分外讓人心驚。

玉爐忙上去給她拍背,不免懼怕,回頭道,“這是怎麽了?吃壞東西了麽?”

幾個沈府裏派來的仆婦看了情形,不敢明說,隻道,“姑娘別問了,快扶進去躺著。喝些熱水解解乏,過會子就好。”

香儂和玉爐一邊一個摻起來,她虛得步子都邁不動,隻能由兩邊架著送進臥房裏去。

秀怔忡立在那裏,腦子裏亂成了一團漿糊。抓著一個姓薑的嬤嬤道,“你瞧……像不像?”

那薑嬤嬤躊躇道,“這話不好亂說的……不過我倒是會把這個脈,是不是,要瞧過了才知道。”

秀慌忙拉她追上去,進屋時布暖已經被她們伺候著躺下了。漱過了口臥在隱囊上,臉白得像蠟。長長的睫毛覆蓋住眼,在燈火下密密的投下一排影。

秀湊過去喚她,她反應有點遲鈍,隻道,“你們別操心,眼下好些了。不用在這裏候著,都歇著去吧!”

秀道,“薑嬤嬤通些醫理,叫她先看看,明兒再抓藥去。”

她不說話,把手往前伸了伸。薑嬤嬤忙跪在腳踏上去把那纖纖皓腕,手指搭上去,隻覺脈象玄而滑,當下便有了計較。別過臉看秀,秀使了個眼色,不叫她立時說出來。布暖睜開眼睛問如何,她把她的手壓回杏子紅綾被裏,斂袖笑道,“沒什麽大礙,想是近來心火旺了些兒。多歇歇,諸事寬懷,自然就好了。”

秀料理她睡了,攜著薑嬤嬤退出來。拉上直欞門,遠遠避開了才問,“有說頭麽?”

薑嬤嬤壓著嗓子道,“看著像,十有八九是。明兒傳人再請回脈,早上要準些。依我說盡早告訴藍將軍吧,著緊著把事辦了才穩妥。”

秀這裏卻愁死了,她們不知道,自己心裏門兒清的。這事如何同藍笙說?明明連影兒都沒有,怎麽往人家頭上扣屎盆子?她垂著手沒了主意,心裏真是怨恨透了容與。他做了這造孽的事,自己拍拍屁股遠遁到河東去了,留下布暖一個女孩家怎麽辦?不論愛不愛,布暖總是他嫡親的外甥女啊,沒見過這麽害自己人的!骨肉親情竟一點都不顧,難道在他眼裏布暖和外頭尋常女人一樣麽?

她沉沉歎息,半晌才道,“你別聲張,到底不是光彩的事,叫人知道了不好。”

薑嬤嬤連連點頭,“我省得,你放心。明天坊門開了我就出去,你且在娘子跟前侍候著罷!”

秀應了,方打發她去了。提心吊膽了一整夜,睡也睡不好。天蒙蒙亮時,滿城的雞啼起來。隔著綃紗看,外麵映得雪亮。她披了短襖去推窗,才開了條縫,一股淩冽的寒氣襲進來,果然下起了雪。地上已然屯了寸把厚,遠的屋頂,近的枝頭,處處銀裝素裹。她惦記起了布暖屋裏的地爐,不知那幾個懶骨頭添了炭沒有。她這會子身子弱,隻怕經不得嚴寒,因急急忙忙收拾停當了出去。走到廊廡上時,卻看見她裹個猩猩氈鬥篷,正倚著抱柱閑適看小丫頭們掃雪。

“怎麽起來了?”她過去摸了摸她的手,所幸是溫的。鬆了口氣道,“這麽早,不多睡會子?”

布暖還是孩子心性,笑道,“這是今冬頭一場雪,看著真稀罕!玉爐說下得厚些了拿板子刮上層的雪堆個兔兒爺,我在這裏等呢!”

秀卻嗤笑,“忍著凍在這裏苦等?你傻了麽?可吃早飯了?餓著肚子仔細作病!”正要勸她回屋子,外麵布穀差了人進來通傳,說郡主殿下到了門上,來瞧娘子來了。